一、漠南邊北的界外(1 / 2)

一、漠南邊北的界外

一、漠南邊北的界外

我從你而生

必依你而去

你是我的恩人、我的仇敵

我的神靈、我的咒語

——題記

想起那個叫做乾安的小縣,小縣邊緣那個叫做列宙的小村,就仿佛想起了自己的前生前世。

歲月,因為歲月本身的悠遠,而風化成輕薄的霧靄或變幻的浮雲,把故人、往事一一掩埋,又一分一寸、見首不見尾地依次顯露出來,一切都曆曆如在眼前,一切又都模糊如在夢中。

這斑駁的曆史、殘破的魔鏡,當我再一次讓目光穿越那快速飄移的格子窗時,我吃驚地發現,在時空的另一端,我的一部分情感仍然如找不到歸途的舊時燕子,迷茫地停留於過往,蹲在老屋的簷前,等待著某一種溫暖的召喚和來自高處的引領。

然而,記憶的翅膀,不論從哪一個方位飛臨往事,都將毫無例外地與爺爺遠眺的目光邂逅於故鄉的村頭。不知道那目光裏蘊含的是一種懷想,一種接引,還是一種企盼,於我,那卻是一種難以逾越的纏繞與牽念。

一切的懷想、一切的道路,都起始於爺爺的雙腳之下。

盡管他的一條腿在一次勞動之餘的歇息中突然失去了靈活行走的能力,但他還是每天堅持邁動著跛行的腳步,往返於家與田壟、夢想與現實之間的小徑之上。每當我看到爺爺那吃力的行走時,心裏都禁不住地翻江倒海:這雙腿,大半生之中到底走過了多少路?而今它們為什麼突然就無法自如地奔波行走了呢?到底是它們自己因為疲憊、厭倦而放棄了奔走的意願,還是因為它們走了太多本不該走的路,而被賜與者暗中收回了奔走的能力?

從遙遠的登州府到這個名叫列宙的塞外小村,中間隔著多少漫長艱難的歲月和崎嶇坎坷的路途啊?爺爺背上所背負的除了逃荒所需的行李和幹糧,是不是還應該有一個家族的創傷和一個逃荒者對未來的希望、恐慌以及一個“當家人”肩上那比所有家當加起來都沉重十倍、百倍的責任?在爺爺一次次的複述中,我的心一次次跟隨他流光溢彩的語言重回祖籍,去感知那個曾掛出“五世同堂”扁的央央大族、大家族曾有的聲望和輝煌以及它在瓦解時發出的驚心動魄的碎裂之聲。

年少時,我曾多次在打碎玻璃或陶瓷器皿時,突然想起家族或一個人的命運。而每一次想起,心中都會泛起無限的惶恐和憂鬱,所以每一次都禁不住心生怨歎,怪爺爺把那麼沉重的東西強加給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我。如果能夠,我情願把自己稚嫩的情感與思想交付南飛的大雁,一任它們無心地鳴叫,自在地飛翔,在藍天,在雲端,不承載任何重量,不沾染一粒塵埃。但每一次,我都無法成功地擺脫爺爺那些魔咒一樣的話語和悠遠、神聖的目光,所以每一次,我又情不自禁地沿著前輩流亡的路線,在那些陌生的土地上,以想象,重新布下追尋的足跡……

最初的選擇不容猶疑,因為是逃離,所以就隻能是從落寞走向更高一個層次的落寞,從荒涼走向更高一級的荒涼,從一種邊緣走向更加邊緣的邊緣:一路向北——

如果站在山東老家放眼北望,現在的故鄉就是關外。

關,當然是山海關,山海關以外為胡地。在漫長的華夏文明史上,關外大部分時間被列為蠻荒,出了關,也就出了中原文化或華夏文明的邊界。再向北,就到了家族遷徙途中的第一個落腳點——吉林省的農安縣。

如果站在農安縣北望,現在的家鄉就是“界外”。

到了農安縣北部邊界,大約也就到了傳說中的柳條邊,這可能就是人們口口相傳的“界”,這個界,雖然曆朝曆代都沒有在地圖上清楚標明,卻在吉林省的民間以虛擬的方式存在並被慎守著。這一條清王朝為了感謝蒙古貴族幫助他們推翻大明而劃出的遊牧地界線,在曆史中的很長一段時間,既杜絕了中原人北移的腳步,同時也隔絕了蒙古族與漢族的交往與融合。再向北,就到了蒙古王爺的領地。漠南邊北,鬆水之濱,那同時也是漢文化的邊界。但那裏也並不是終點,駐足片刻之後,還要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