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絹人的孔師母(1 / 3)

做絹人的孔師母

20世紀50年代出的那些月份牌,凡畫著女人頭像的,似乎與30年代上海灘的沒什麼不同。也是一律的柳葉眉、丹鳳眼、檀口含丹、香腮帶赤,像是初學工筆的人畫的畫,連衣褶的線條都是一樣的。段家的人除了書茵以外,沒有哪個對這種月份牌感興趣。可是十二歲的書茵卻歡喜得了不得——媽去合作社買回來的這張月份牌,她揣在手裏看了又看,才舍得掛在牆上。

月份牌上畫的是個古裝的姑娘,拿一把宮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最別致的,是旁邊一個架子上踏著一隻鸚鵡,毛色斑斕得很,好些年後書茵才知道,那是鸚鵡中的名貴品種,叫作琉璃金剛鸚鵡。

如今月份牌已經掛在牆上一個多月了,已經到了舊曆年的年根了。家裏從來重視的是舊曆年。奶奶忙著醃臘魚臘肉,蒸包子,做梅幹菜、糯米酒……兩隻手洗得通紅,青筋暴著,左手戴的銀鐲子碰得瓷盆哐啷啷響,嘴裏嘮叨著:“……老話哪有錯的?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年辦足,二十七,樣樣齊,二十八,洗邋遢,二十九,樣樣有,三十夜,桃花謝,初一早,年拜了,屁股一弓,手一托,糯米糍粑就到了手!……”——本是說笑的,偏就有人認真。媽半捂著鼻子似笑非笑地哼一聲:“三十夜桃花謝,哪有冬天開桃花的?可見是不通了。”爸說:“費那麼大勁賺一塊糍粑吃,不吃也罷。”說得奶奶十分無趣。

書茵知道奶奶隻盼著孔師母來。孔師母那時四十出頭,是圖書館長孔先生的太太,本人也是大學畢業,不過上的是家政係。孔師母有極好的人緣,並不算特別漂亮,但是很會打扮,很有風度,皮膚微黃,但是很細,連嘴角邊的紋路也是精致的。平常,她臉上要撲很多粉,所以顯得一雙眼睛很明亮,總像睜不開似的看人,不但不難看,還很媚氣。微笑起來也要半捂了嘴,走路沒有一點聲音,步子軟軟的,就像戲台上的青衣那樣斯文。書茵覺著她有些像月份牌上的人物,如果再年輕十歲,就很像那個鸚鵡姑娘了。

孔師母娘家姓邊,20世紀50年代的大學家屬院,依然時興隨夫姓的叫法,某太太,某師母,都是隨夫姓。那時明哲大學的出名和家屬院的兩樣事情有關係,一是絹人,二是玻璃紗繡。明哲大學家屬院攬下的這兩樣活,都是20世紀50年代不多的出口產品中硬邦邦的項目。恰巧這兩樣活又都和孔師母有關。在明大,即使有些後勤員工不曉得孔師母,一提“做絹人的”,也就都隻有點頭的份了。

孔師母有兩個兒子,大的上初三,小的上初一,都是名牌中學,人都說,那是孔師母的一對眼珠子。又養了一隻叫作華麗的小京巴。華麗全身雪白,胖胖的看不出脖子,吃雞蛋隻吃蛋黃,喝牛奶隻喝一層奶酪,從不吃蘸醬油的東西,所以奶奶和媽生氣的時候就說,孔太太家的狗,比你們家的人還幹淨。書茵曾有意聽一聽,奶奶和孔師母說那麼熱鬧到底說的是什麼,細聽起來,才知道主要是奶奶在說,孔師母在聽。說的都是過去的事,因此媽媽說,是在講古。但是書茵奇怪奶奶講古不找個老太太,偏找個四十多歲不老不小的女人,偏那女人又是極文靜、極寡言的。日子久了書茵才知道,孔師母不講便罷,講起古來,奶奶可不是她的對手。孔師母是老北京,最知道老禮兒的,到了年根底下,就送來各色絨花、絹花、紅綠掛錢兒、“氣死風”的大紅燈籠,孔師母一來,書茵一家的女眷就笑著出來揀絨花、絹花戴。都是孔師母親手做的,精致得很。書茵手慢,有一隻粉紅色的,眼睜睜看中了,卻被四姐搶了去,自己隻好揀了一隻杏黃掛銀的,幾天都不高興。

書茵兄妹七個,她最小,最得老人心疼。她嘴又乖,行動又伶俐,是媽心尖上的人。兄妹幾個,隻有她最了解媽的性子。她心又細,常常連爸爸也想不到的事,她都為媽想著。媽有什麼忌諱,她最清楚。譬如奶奶一提孔師母是家政大學畢業的,書茵就急忙把話頭岔開,她知道媽最不愛提哪個女人大學畢業,因為媽隻念過幾年會計中專。四姐就說,媽好嫉妒,書茵說不是,是媽太要強。

當然最不能提的是哪個女人漂亮,除非媽自己提,媽提了別人也不能提。譬如有一次媽在餐桌上興奮地說:“演《五朵金花》的那個女孩子,真漂亮。”爸爸就接了一句:“聽說她叫楊麗昆,才十七歲。”媽眼睛裏的光當時就暗了下來,並沒有說什麼,隻看了爸一眼,爸立即就蔫了。媽的那雙眼睛分明說:你倒知道得清楚。但媽分明又什麼也沒說。在大多數情形下,媽是非常體貼爸的,總給人一種夫唱婦隨的形象。

媽年輕時據說相當漂亮,有照片為證:梳一個簡單的鵲尾頭,穿陰丹藍士林旗袍,眉眼和嘴巴非常美麗,可以說,段家的幾個女孩,都沒有真正承繼那種美麗。那種美,一點也沒有危險,讓男人感到非常安全。並且有一種小家碧玉式的精明,讓中產階級的男人覺得,要找就得找這種老婆。

姐兒五個比較起來,當然是四姐書棣最漂亮。也是媽年輕時一樣的眉眼,嘴巴像爸,很大,但並不難看,一口美白可以做廣告的好牙齒,有些西洋女人的味道。媽對書茵說體己話的時候就說,五個姑娘裏,我最擔心小四的婚嫁。書茵笑道:“媽媽真是為古人擔憂,四姐最好看,哪兒還嫁不出去?”媽抿抿嘴:“你知道什麼?古話說紅顏薄命,一點兒不會錯的。”書茵就說:“那媽媽這麼好看,難道薄命了?誰不說媽媽有福氣?”媽粲然一笑:“小鬼頭!偏你會說話!你四姐要是有你一半會說,媽就不會為她擔心了!她雖然繼承了我的相貌,卻沒有繼承我的脾氣秉性兒,你哪知道一個女人活在世上有多難!媽活到現在平安無事,還不是靠一個忍字?你四姐那個性子,將來有的磨煉呢!年紀輕輕的姑娘,模樣兒倒在其次,第一就要性格兒好,我看你倒是個樂天的樣子,性格兒好,一生無憂呢。”

書茵知道媽接下來就該說奶奶了,急忙岔開話兒,讓媽躺下:“那天你說腿疼,我給你捶捶?”媽就躺下,說:“真是媽的心肝寶貝兒!才多大,就知道心疼媽媽了,可見媽沒白疼你!”說著往上擼褲腿兒,因太瘦擼不上去,隻好把褲子脫了。書茵從小就愛看媽的白腿白屁股,白得連裏麵青青的脈管也看得出,什麼香水也沒噴過,天然就有一種肌膚的香氣。看見媽的白腿書茵就想起小時候曾經有一回,媽洗屁股的時候,書茵失口叫道:“媽媽的屁股好白啊!”就這一句話,把奶奶也引來了,奶奶說了個笑話:說從前有個女孩,到姑媽家借鍬,半路摔了個跟頭,就把事兒給忘了,直到晚上姑媽洗屁股的時候,女孩說:“姑媽的屁股好白啊!”姑媽罵她一句家鄉話:“敲死啊你!”女孩才突然想起,自己是來借鍬(與敲同音)的。這個笑話讓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媽也笑。但是一轉臉,奶奶剛走,媽就沉下臉來:在孩子們麵前拿我開心,安的什麼心?!四姐就悄悄對書茵說:“哼,媽就是這樣,兩麵派!”書茵說:“你懂什麼?這正是媽懂禮的地方,媽忍著背後說,從不當麵撕破臉,這樣才能跟奶奶相處,要是背後也不說,怨氣積起來,不撕破臉才怪呢,像媽和奶奶這樣的人,一撕破臉,就再也別想過了!”四姐待了半天,說:“難怪媽和奶奶都那麼喜歡你,小小的年紀,怎麼這樣世故?”書茵說:“一家子相處,總該有些謙讓的地方,說作偽也行,就是不能事事依著性子來,譬如咱們家,光孩子就七個,老人要操多少心!要是個個都依著性子來,還不把媽媽累死?所以說,做人處事,還是有規矩的好。”四姐書棣聽了,默然不語。

書茵照著那張月份牌畫了一幅《鸚鵡姑娘》。孔師母看了,說:“明兒到我家去吧,我收你為徒,可好?”書茵呆了半天才笑起來:“您說的可當真?”孔師母說:“當然當真。”書茵瘋了似的在屋裏飛跑了一圈兒,震得牆灰沙沙地掉。

第二天,書茵采了小院裏剛開的鮮花,有玫瑰、百合、康乃馨……滿滿地裝了一花籃——這是媽媽的主意,拜師總要送禮。“孔師母什麼沒見過,我們哪送得起,隻有送花,又不花錢,又高貴,料想她也喜歡。”媽媽果然猜得不錯,孔師母見了那些花兒,果然看了又看,聞了又聞,害得那小京巴都生了氣,才叫用人拿了瓶子裝起來,瓶子是鈞窯的大花瓶,裝了那一大束帶露水的花,好看得很。孔師母就端出點心匣子,一盤盤地倒了出來,讓書茵挑著吃。荒年剛過去沒多久,書茵的胃腸還沒放開,哪見過這麼多好吃的東西?又怕被人家笑話,隻揀了一塊馬蹄酥和一塊核桃糕,小心翼翼地用手接了吃,那時發高級點心票,有個童謠叫作“高級點心高級糖,高級老太太上茅房”,書茵當然也是知道的。孔師母又叫人倒了水,說:“有好茶,隻是你小人兒吃不慣茶,這茶要你奶奶來,慢慢地品。”吃了喝了,孔師母才領她進裏屋,看她做的絹人。

書茵還是頭一回見到孔師母親手做的絹人,隻有搖頭咂舌的份兒,哪兒還說得出話來?分明是一出出的戲,隻是那行頭太搶眼,穆桂英穿大紅平金的大氅,繡花鞋竟是金絲編的;崔鶯鶯穿玉色馬甲,湖藍長裙,上繡銀色仙鶴;鐵鏡公主戴的冠上,密密麻麻鑲了各色珠寶和花朵;還有杜十娘的百寶箱,裏麵那些袖珍的首飾真不知是怎麼做的。書茵還在發呆,耳邊已聽得孔師母在問:“知道這是出什麼戲嗎?”“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嘛。”“這個呢?”“《四郎探母》。”“那個呢?”“是《打漁殺家》吧?”“是,難得你這孩子竟都知道。是奶奶告訴你的?”“不,是媽媽。”“唔?媽媽還教你這些?”孔師母有些意外似的微微一笑。“是啊,她高興時還唱兩段呢!”“有沒有教過你?唱一段給我聽聽。”

書茵就真的唱:“……聽他言嚇得我渾身是汗,十五載到今日他才吐真言,他本是楊家將把名姓改換,思家鄉想骨肉不得團圓,我這裏走向前重把禮見,不知者不為罪你的海量寬……”孔師母聽了更加喜歡:“沒想到你小小的人兒,戲唱得這麼好。好,我更覺得沒有錯看了你。來,我今天就給你上第一課,畫絹人臉。”

書茵看見幾個一個模子做出的絹人頭擺在桌上,孔師母拿起一個,看了看說:“就讓她做白娘娘吧。白娘娘有什麼特征?”書茵說:“白娘娘長得很美。也很善良。”孔師母說:“還有呢?”“還有……就是有點軟弱吧?”孔師母喜道:“說得好!白素貞的特點就是美麗、善良、軟弱,不,也不盡然,她其實是個外柔內剛的人,譬如‘水漫金山’這一節,明明知道不是法海的對手,可是為了愛情,還是拚啊,還懷著小孩子。所以呢,白娘娘的眉毛特別重要,一定要彎下去,要這樣子,比小月亮還長一些,眼睛呢,不宜過大,但是要含情脈脈,還要有點憂鬱。”書茵聽了這許多形容,有些慌神兒,一筆下去,眉毛就畫粗了。孔師母“呀”的一聲:“怪我,不該說那麼多的,說得你緊張了。好,你在這裏畫,我去叫保姆準備中飯,一會兒在這裏吃飯好了。”沒等書茵說出“不”字,孔師母已經進了廚房了。

到吃中飯的時候,書茵已經畫好了四個小人頭,孔師母細細看了,喜道:“個個都好!”用人仇嫂端著菜走出來,笑道:“難得孔師母說好,從今以後總算多一個幫手了。”說得孔師母和書茵同時一怔。孔師母旋即笑道:“哪有讓書茵姑娘做幫手的道理?”書茵急忙應道:“要是能讓我當上孔師母的幫手,就真是我的福氣了!”正說著,孔先生回來了,孔師母急忙走上去為他寬衣,換拖鞋,又敬一杯茶。書茵見了,暗想原來孔家還有這套規矩,爸爸下班何時見媽媽敬過茶了?難怪孔家從不吵架,原來這便是所謂相敬如賓了。

於是坐下來吃飯。書茵這才看清孔先生是小棗核腦袋,戴深度近視眼鏡,倒像是滿臉隻有一副眼鏡似的。孔先生隻向書茵打了個招呼,坐下來就心無旁騖,一心吃菜,菜一定是孔師母夾到碟子裏的才吃。旁邊一小杯酒,吃得有滋有味。菜是淮揚口味:無非是一個清湯獅子頭,一個油浸魚,一個菜心,一個豆腐,兩碟開胃小菜,一大碗烏魚蛋湯。孔師母說,獅子頭和魚是專門為書茵做的,都是典型的淮揚菜。書茵嚐了嚐獅子頭,果然鮮美異常。孔師母笑道:“也沒什麼竅門,不過是加了一點馬蹄而已。”後來書茵才知道,所謂馬蹄,其實就是荸薺。那天書茵隻看到孔師母忙不迭地布菜,自己好像隻吃了一點點飯。吃過了,孔師母又拉著書茵的手進了房間,把那四個小人頭擺在桌上,一一評點。

誰知仇嫂就在外麵叫:“段太太來了!”話音未落,書茵見媽已經閃了進來,穿銀灰明繡絲綢旗袍,梳S頭,還打了一點粉。孔師母急忙讓座,嘴裏說道:“段太太今天好漂亮的!”書茵見媽滿臉堆笑,道:“到孔府來嘛,哪敢怠慢?自然要梳洗了才能來,怕的就是這個傻丫頭給您添麻煩!”又叫書茵,“還不快回家吃飯?下午不是還有自然課?”仇嫂在一旁笑道:“書茵姑娘已經吃過了。”媽頓時一臉慚愧:“這是怎麼話兒說的?這個傻丫頭!還真叫我猜著了!晚來了一步,就給孔師母添麻煩了!”說著就去拉書茵的手,“還不快走?難道孔師母這裏好,你就長在這裏了不成?”一頭說一頭笑,說得仇嫂也咕咕地笑。孔師母急忙說:“是我硬留下的,我隻兩個兒子,就稀罕個姑娘!書茵又懂事兒,巴不得給我做個伴兒呢!”

出了門兒,書茵就見媽的臉一下子拉下來,冷若冰霜。書茵知道自己這下子犯了媽的規矩了,嚇得一聲不吭,等著挨說。誰知媽一路上一句話也沒說,隻是死死攥著書茵的手,走得飛快,書茵幾乎要小跑才能趕上。

有一天,孔家大哥哥孔令勝看見那幅《鸚鵡姑娘》,皺皺眉頭說:“不好。”問他為什麼,他說,鸚鵡隻會學舌,有什麼好?說得書茵幾乎落下淚來。急得孔師母直說:“書呆子!瞎說什麼?”

孔家客廳裏有一架舊風琴,平時隻有孔師母自己彈彈玩的,到了節假日就歸孔令勝了,弟弟小乖是從不問津的。開始孔令勝也不過是玩玩的,後來竟入了迷,有天晚上彈《致愛麗絲》,孔師母聽了以後就不再彈了。小乖看見媽媽坐在堂屋的角落裏,平心靜氣,慢慢地,有迷茫的淚水沾濕了睫毛。小乖真的猜不出媽媽為什麼那麼傷感。

華麗也對孔令勝最好。小狗華麗絕頂聰明,對每個人態度都有不同——孔師母是喂養它的人,它自然要對她好,但隻局限於吃飯的時候,小華麗又搖尾巴又作揖的,為的是那點兒好吃的,但小舌頭把好吃的一舔完,就一陣白旋風似的跑了,孔師母叫都叫不應,氣得孔師母直說:“太功利了!”但下次仍然照喂好吃的不誤,小華麗似乎摸透了她的脾氣,越發肆無忌憚。要玩兒的時候,就找小乖,小乖可以和它玩紅白兩色的皮球,可以和它翻倒在床,盡情瘋鬧。唯獨對於孔令勝,它卻是真心的喜愛,似乎不帶任何功利色彩,忠心耿耿,鞍前馬後。每到周末,小華麗就等在走廊上,孔令勝不回來不吃飯。清早,華麗就躥上孔令勝的床,用小舌頭把他舔醒,讓他帶著出去玩。他洗完腳,它就立即把他的拖鞋叼來。有時孔先生吼兒子一句,小華麗就幾天不理孔先生。孔令勝彈琴,華麗就一動不動地趴在風琴蓋上,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孔令勝對華麗卻是有一搭無一搭的,氣得小乖不高興時就揪它耳朵:“哼,單相思,剃頭挑子一頭熱!”孔師母聽了這話,就要訓小乖:“你別以為它是沒嘴的畜生,就欺負它!跟你說,它懂!什麼都懂!”

書茵到孔家學畫,自然也要過華麗這一關。開始她有些怕,她不是單怕華麗,是所有的小動物都怕。她怕它們的眼睛,因為它們的眼睛不會笑,顯得很陰險。但是日子長了她發現,華麗的眼睛雖然不會笑,但它會哭。孔令勝一彈琴,它就眼淚汪汪地趴在那兒,好像聽得懂似的,一幅小布爾喬亞見花流淚,望月感傷的樣子。漸漸地,書茵也帶些棉花糖、花生米之類的哄哄它。它很愛吃花生米,但是一定要書茵嚼碎了它才吃。小華麗漸漸喜歡書茵了,書茵一來,它就叼著她的裙邊,領她轉遍所有的房間,見過所有的人,才算放心。書茵做絹人,它就乖乖趴在她的腳邊,偶爾也用那還沒長牙的小牙床咬咬她的腳指頭,怪癢癢的,書茵忍不住,就咯咯地笑。

明大的孩子們都很會玩。差不多大的孩子,聚在一起竟有二三十個,組織起來是很不容易的,偏偏就有很出色的組織者,一個是書棣,一個就是孔令勝。孔令勝當時已經上了男四中,書棣也上了師大女附中,但都玩心不減,每逢周末回來,隻要不是太忙,是一定要玩一場的。

書茵最盼著周末的一天。除去喜歡玩的兒童心理外,還有一重隱隱約約難對人言的:她有點喜歡孔家大哥哥孔令勝。孔令勝是明大孩子們裏邊學習最拔尖兒的,長得也好,比他的父母都漂亮,就是瘦了一些。小哥哥孔令遲,小名叫作小乖的,長得就遠不如他哥哥,但是小乖因為和書茵年齡相近,常常在一起玩,所以大人們都以為她和小乖最好。

這次玩的遊戲叫“救人”,是書棣設計的。把一個女孩藏在一個秘密地方,讓男孩子開動腦筋去找,其餘的女孩則給他們布下重重陷阱。那個蔵起來的女孩自然就是公主,找到公主的男孩就是騎士或者俠盜,總之就是男孩裏的大哥大了。若是在規定時間裏找到了呢,女孩就歸男孩統治了,或唱或跳,點到了就得表演,若是不過關,還有懲罰。若是沒找到呢,女孩就可以向男孩提出任何條件,譬如,要小禮品,像那時時興的彈球、洋畫什麼的。這個遊戲多少年前玩過一次,興師動眾的,那次是書棣當公主。那時,靶場還沒修建起來,那片地方還是一片處女地。高的喬木矮的灌木都被青草藤子纏繞到了一起,間或還有花。有一種花,上麵鋪蓋了很厚的絨,沾一點在手指上,手指就變得亮晶晶的,有一種奇異的香味,據說有劇毒,孩子們給這種花起了個極其恐怖的名字,叫作“死人骨頭花”。偏偏那條清亮的小河邊就長滿了這種花。那條小河一清見底,隻是靠近岸邊的地方有碧綠的笞浮著,下大雨的時候,全校的孩子們都跑到這裏攔魚攔蝦,是極小的魚蝦,但是裹了麵炸,極香。傍晚的時候,孩子們都端了炸魚炸蝦的小碗出來,比著吃,沒有攔到魚蝦的,在這時就會嚐到均貧富的樂趣。

那一次,一直到夜晚,男孩子們也沒能找到書棣。但是天幕越來越黑的時候,一個男孩看見在一棵野麻果樹那裏,聚了一群亮閃閃的螢火蟲,像流星似的飛來飛去。男孩跑過去一看,書棣真的就躲在那棵野麻果樹的後麵!大家都奇怪著:為什麼書棣的頭頂上要飛著一群螢火蟲呢?!一個喜歡書棣的男孩說,書棣肯定不是凡人,一個嫉妒書棣的女孩說,書棣的血招蟲子,於是兩種說法都不脛而走,明大的人便對美麗的書棣有了些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