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時間的形態(1 / 3)

26時間的形態

(一)

著名的宇宙學家史蒂芬·霍金坐在他的輪椅上,一雙棕灰色的眼睛純淨、澄澈,如宇宙中一對未被汙染過的星球。現在,他身體上唯一“活著”的器官大約隻剩下了這雙眼睛,它們已經成為一個生命退守的最後領地。因為它們到大腦之間的這段距離已經無法掩藏一個閃著奇異之光的靈魂,所以它們看起來明亮而又深邃。

每當我凝視這樣的一雙眼睛,就不由自主被它們強烈吸引,現實感頓然消失,仿佛置身於一個真實而又虛幻的秘密,一個關於時間的秘密。它們用一種若有若無的“聲音”告訴我:“時間原來是彎曲的。”

如果在30年以前,我一定會像接受一個真理一樣,毫不遲疑也毫不費力地接受並認同他的這個推論。那時,我的想象力十分豐富,對於任何抽象的結論或事物,都能夠在生活中找到具象的表達或描述。

所謂的彎曲,不過是一段優美或並不優美的弧線。

每天,太陽從東方的地平線升起,又從西方的地平線消失,在天上兜了一個碩大的圈子,地上的一切就都被它圈在了裏麵。飛鳥在天空行進,瞬間將翅膀展開,然後又合攏,身體被氣流托起,然後又按自由落體的運動曲線下降,其間不過是一秒甚至更短的間隔,如此的循環往複,從靜止到下一次的靜止,有時會回到空間的起點,有時卻僅僅是時間裏一段開放的行程。但是,鷹在天空裏盤旋,翅膀卻會長時間保持一種平直狀態,它們不屑於製造出那麼多慌亂的撲打、擺動,因為它們有足夠的能力把弧線畫得不像弧線而更像直線。其實,地平線並不是直的,而是一段曲線,隻是因為人類自身的渺小和局限常常憑直覺把它看成了直的。

從遠處看,河是靜止的,但其間的水卻一直在不停流動,流著流著,就在某處多了一道彎,又在另一處少了一道彎,時間,就在那彎彎曲曲的變幻裏藏下身來。因為人們缺少時間所擁有的耐力和能力,所以必定對時間形態和長度的變化無知無覺。

河岸上有一隻覓食的蒼狼,在草叢裏從容地邁開它均勻的步子,一會兒彎向東,一會兒彎向西,頭抬起來,又俯下……一隻受了驚嚇的野兔突然從草叢中一躍而起,它躬起又展開的腰身,有那麼一個時刻甚至遠遠超越了高高的草尖兒,富有彈性的跳躍,每一次落地都如一隻充滿空氣的皮球,立即彈回原來的高度。一雙躲在蘆葦蕩裏交尾的矮腳鷸,因為受到了意外的打擾,拋出一串極其圓潤、波折的鳴叫在如洗的天空裏,表達了柔情未盡的遺憾與不滿。野麻鴨則像往常一樣,撲愣愣地起,又撲愣愣地落,隻將落腳的水麵上砸出了一道道波紋,一圈兒又一圈兒,一圈兒又一圈兒,由近及遠地擴散開去……

蔓生的牽牛子與豆角秧,在某戶農家園子的牆裏和牆外,幾乎同時以“合法”或“不合法”的身份向上展開攀爬,欲望強烈的蔓兒們還沒來得及長出葉子,就憑借自己高超的纏繞、吸附之功在泥牆邊成功地劃出道道弧線,讓人感覺它們在攀升中抓住的並不是旁邊可以依附的物體,而是那一縷縷溫暖明亮的陽光。向日葵終於把高傲的頭慢慢低下;采花的蜜蜂離開後似乎又想起了什麼,一個圈子兜回來,再一次落在剛剛落過的花蕊之上;母親那時還年輕,俯身將一枚西紅柿摘下,放入籃中,一轉身,僅僅曆經了一道虛擬的圓弧,就再也尋不到自己的孩子,簷前的勞燕仍然圍著舊家徘徊不去,而自己的孩子們卻如一群“出飛”的燕子紛然離散,在不同的城市裏築起了各自的新“巢”。

一生沒有離開過村莊的三奶奶,仍維持著多年養成的老習慣,在每一個風和日暖的好日子,以一根木杠支起自家的窗……那年也是這樣的一個季節,她以同樣的方式打開自家的窗,一段小小的弧線剛好展開,便有一枚巨大的炮彈拖著無形的尾巴從迎麵的天空呼嘯而至,像一隻不祥的大鳥,閃電一般越過屋頂,在屋後的開闊地上炸開一團火光。隨著一聲沉悶的巨響,她的家和家人便統統消失了。人在失去知覺的時候,肯定不會知道時間是以什麼形態存在的,或許,那一段光滑圓潤如青花瓷碗的時間,早已在大爆炸中支離破碎成一地殘片,並消隱於無覺無見的黑暗之中。當房子再一次從地上長出來時,三奶奶仿佛已忘記一切前塵往事,時間也如一顆彎彎的豆芽重新破土生長。至於那顆炮彈是誰為什麼扔下的,索性就不再去想了吧,很多事情你想或不想,知道或不知道其實是一樣的,一切都在一條事先鋪好的軌道上運行著,而這條軌道卻如時間本身一樣從來都不會以某個人的意誌為轉移。對於這些,三奶奶什麼也不說,隻是信手拋一把火紅的高粱,給窗外等著吃食的鴿子。

就那麼簡單地一揮手,很多很多美好或不美好的往事便隨風而逝;很多很多曾牽掛或深愛的人便成離人。

爸爸在世時,力氣很大,不管多硬的泥土,往往一鎬下去,都能夠刨進半尺有餘。就那麼一鎬鎬地刨下去,那些本來暗淡無光的歲月便有幸免於荒蕪。那一日日、一年年的勞作連續起來,竟然成了一條時光的珠鏈,由一道道優美而有力量的弧線串連而成,沉實、絢麗地掛在記憶的胸前。

到底什麼是記憶呢?不過是被時光的殘骸層層埋葬的往事的殘骸,它曾經確確實實地存在過,而如今,確實已無法重現,無法觸摸。不管多麼優美的弧線總會有另一些弧線取而代之。再回首,身後那條自以為很平很直的路,竟然也是一道道的起伏跌宕,一道道的彎轉曲折,其上又撒滿了左顧右盼、跌倒爬起、步履匆匆、歡呼雀躍、沉重遲疑、馬踏飛塵、車輪旋轉……種種紛亂無序的弧線盡皆凝固成過往的時光片段,縱然乘坐波音空客以一個更加誇張的跨度、更加霸氣的大弧一日萬裏地追尋,仍難覓其蹤。

其實,那些不耕又不種的老師,個個都精通時間的巫術,隻要把教鞭一揮,那些小括號、中括號和大括號,就成了一道道枷鎖,我們的童年和少年,便被牢牢地鎖在其中。一直到我們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將枷鎖脹裂,分崩離析,我們都隻是一個倒黴的逗號,沒日沒夜,無冬無夏,無休無止,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往一個虛擬的目的地。

正當我們在學校昏暗的教室裏與時光較力的時候,爺爺卻在窗外遠處的農田裏一點點彎下了腰,雖然他臉上並沒有任何不快或痛苦的表情,但我知道時間的力量正沉重地施加於他的身體和生命。時間的狡猾與強勁,無人能比,它最知道什麼時候對什麼人動手,施加多大的力量,而每一個被時間征服的人,最後都要成為時間的傀儡,以一道曲度越來越大的弧線描述出時間的形態。

不難想象,有一些弧,隻要連在一起或當一個弧在原有基礎上繼續彎曲,都能成為一個圓環。一旦弧成為圓環的時候,最簡單的事物就成了一道最難破解的謎題,成為隻有一棵樹的森林,人類經常會在這樣的地方迷了路。

一盤磨,就那麼日夜不停地旋轉,如果有必要,最後的終點總能夠與最初的起點重合,那一瞬,會讓我們認定它此前從來都沒有作過任何的運動。惟一不同的是,磨眼裏的糧食從中間的孔洞落入,又從磨的邊緣溢出,但卻不再是原來那樣完整的顆粒,而是破碎成不可複原的齏粉。直麵時間,我們難免要深陷疑惑,我們到底是從哪一個入口誤入了時間的流程呢?

夜晚,總是從黑暗開始。緊接著,時間便會在夜幕上顯現,生出它銀白色如鉤如鐮的幼芽兒。之後,它將如生命的領舞者一樣,開始永不停止的循環和沒有窮盡的往複——由小而大,由缺而圓,由盈而滅,以及再一次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