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鑿碑高手

他是個瞎子,偏是個鑿碑的高手。

他長到九歲,剛認識幾個字時生了一場病,眼瞎了。他爹一聲長歎,讓他學別的手藝好長大謀生,可他不,隻愛鑿碑。因為鑿碑是他的祖業。

他初學鑿碑,並不動手,而是坐在父親身邊聽,一邊問父親鑿的是什麼字,走的是哪一筆。不久,一聽錘聲釺音,他就知道了是什麼字。父親大驚,說這小東西,是鑿碑的料。以後,更是有意培養他。

十四歲上,他就精通了碑上鑿字,而且篆隸楷草無體不會無體不精。到了十六歲,各種龍鳳花紋,更是刻得栩栩如生。一日,他在石上刻了一串葡萄,顆顆晶瑩,他爹摸著胡茬看,突然發現上麵蹲了一隻纖黑的小蟲,擋住了視線,就伸手去打,蟲並不飛走。再仔細看,原來石色不純,上有一黑點,他就勢刻了一隻小蟲。

他爹哈哈一樂道,老了,老了。語音中,有一份蒼涼,還有一份欣慰。

他鑿碑有講究,尤其墓碑,上麵輕易不鑿龍。他說,龍是神,是一個民族的神聖所在,不能隨便鑿在墓碑上。鑿在好人墓碑上,龍能生色;否則,玷汙了神靈。

話雖如此說,他一生卻仍然破過兩次例。

一年,豐川大旱,十室九空,省府王督軍父親死去。王督軍來,一輛小車接走了他,要求他鑿一塊墓碑,碑上有字,且必須有一龍環繞。

他微微一笑,一杯茶後,開始鑿碑,字用隸書,筆筆端莊,讓滿城書家見了讚歎不已。待鑿龍時,更是讓內行人見了個個鼓掌。可惜,龍無二目。

督軍忙來請,道:“先生,務請為龍鑿上雙眼。”

他仍不慌不忙,拿起錘和釺,第一錘下去就偏了準頭,砸在左手大拇指上,鮮血淋漓。他搖頭,苦笑:“督軍大人,看樣子給龍鑿眼尚需一段時日,待傷好後再幹。”

可是,死人入墓,已在眼前,總不能來一個無碑墓吧。督軍急了,苦苦懇求。他一笑道:“看樣子,隻能用雙腳掌釺了,不過價錢可不一樣。”

“多少,盡管說。”督軍道。

“糧食十五萬擔。”他掐著長長的手指算著道。

“你!”督軍跳起來,紅了臉。

“督軍大人,我一粒不要,請你拿來救濟豐川百姓,也算督軍大人的功德啊。”一句話讓督軍鬆了口氣,連連點頭,碑鑿好,他準備回去,督軍道:“先生就跟著糧車一塊兒回去吧,也讓豐川百姓知道先生的一番好意。”

他笑,推辭:“這是督軍大人的德政,與瞎子何幹瞎子不敢掠人之美。”說完,一揖而去,飄然江湖。

第二次破例,已是十幾年後。

一日,有人請他鑿碑,上有“櫻花之子”四字,並以雙龍護碑。他把銀元推開,默坐了一會兒,道:“給誰鑿”

“你隻管鑿,管是誰。”來人很幹脆。

“瞎子不接不明來路的活兒。”他冷冷搖頭。

“告訴你,這是皇軍小野二郎少將。將軍戰死沙場,臨終遺言,要葬在他征服過的土地上,要用他征服過的民族的圖騰來服侍他。”來人說,聲音如劍,透著寒氣。

他沉默了一會兒,道:“是大官,少於五萬塊銀元,想也別想。”

來人愣了一下,接著哈哈大笑:“錢能通神,果然不錯。”第二天,銀元送來,他分文不取,發給鎮民,可當夜“當啷啷”又被大家扔了回來,落了一屋。

他一聲長歎,帶幾個人,上了後山,一心撲在整治石料上。

經過半個月又挖又炸,用了日軍五六百斤炸藥。終於在後山尋到了兩塊上等石料。他笑笑,很滿意地說:“一塊做碑座,一塊做碑。”

然後把巨石運回來,一個人關起門來雕鑿石料,絕不許人參觀。一個多月後,石碑鑿成。碑文以鍾鼓文雕鑿,雙龍盤旋,騰龍欲去。最讓日軍稱歎的,是碑座,巨大的石鼓形,上有嵌碑的榫口,四龍盤旋。石鼓四邊。雲牙海水,櫻花燦爛。

日軍司令見了,拍拍他的肩,連誇大大地好,大大地好。他撫須微笑,無言回家。

小野二郎骨灰下葬時,最隆重的儀式是立碑,幾十個日兵將基座抬到墓前放好,然後又抬起巨大的石碑,向基座榫口插去。日軍司令帶領日軍,在墓前列隊致敬。

石碑落下,“轟”地一聲,震天巨響,基座石碑粉碎,日軍頓時血肉橫飛。原來,他所要的炸藥,除用了一小部分外,其餘全部藏在挖空的基座裏。

日軍氣勢洶洶。圍了他的家,破門而入,裏麵空無一人。

以後豐川人再沒有看見他。

為了心中的佛

他是一個和尚,卻不誦經不禮佛。每天,都望著佛寺發呆。

師父長歎,道:“你望什麼?”他回答,好美啊。說著,指指古雅的佛寺,佛寺的飛簷翹角,在藍天白雲和大山的襯托下,別有一種美。

在寺廟裏,他做了十五年僧人,沒記住幾句經文,可是,所繪的各種亭台樓閣、湖泊假山的圖紙,卻掛滿禪房。他的人在寺廟裏,名聲卻早早地飛到了外麵的世界。

在他二十二歲的一個早晨,一隊人馬進了寺廟,帶著皇帝的聖旨,對著和尚們宣讀:皇貴妃仙逝,聖上心痛欲絕,發誓要修一座天下最美的陵寢,然後,口傳聖諭,讓他下山,設計建造。

他下山,隨著大隊人馬。

耳邊,是師父的聲音:“你下山一定凶多吉少,要解此災,唯有一法。”

“何法?”他問。

“裝瘋,可躲一厄。”師父數著念珠。

他搖頭,叩別師父,走出殿門,

幾天後,他拿著自已的圖紙去拜見皇帝,細細敘說著自己的設計規劃。皇帝眉開眼笑,眼光發亮,當即授予他二品官職,並讓他負起建造陵寢事宜。

“貧僧可負責建造陵寢,但不願為官。”他推辭。

“不願為官?”顯然,皇帝不理解。

“不可能!”所有官員都瞪大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撣撣僧袍,笑了,緩緩退下,依然粗衣布衲,走向了施工場,親自監造。有時也跟工人一塊兒搬料,扛木頭。

十年過去,整整十年,一個青春的和尚已步入中年,由於長期的勞力,由於艱難的調度和運作,他的髻角,已見星星白發。

十年艱辛,十年血汗,一座絕世的藝術品出現在人們眼前。

一座高大的、金頂般的建築矗立在藍天下,紅牆如胭脂,讓人暈眩。

皇帝見後,淚水直湧,喃喃道:“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美,愛妃,它隻配你住。”

第二天,皇帝召他上殿。所有的大臣都十分羨慕,知道這個和尚發了。隻有他仍靜靜地,微笑著站在宮廷上。

“來啊,把他的右手砍了。”皇帝吩咐衛士。

他微笑著,伸出右手,好像一點兒也不意外,連皇帝也驚奇,問:“你怎麼不問為什麼?”

“早已知道,何必再問。”他淡淡回答。

“知道什麼?”皇帝驚訝。

“你怕貧憎再為別人設計,所以如此,”他仍波瀾不驚。

他的右手被剁下。他並沒有離開,而是在陵寢周邊徘徊觀望,同時,在陵寢對麵不遠的山上,掏了一個洞。洞掏完不久,皇帝又讓衛士帶他上殿。他依然青衣布衲,飄飄而來,對著皇帝微微一笑:“我一切皆了,可以死了。”

“你怎麼知道朕要處死你?”皇帝睜大了血紅的眼睛。

“我手雖斷,可思想仍在,你怕我為別人設計更好的建築。”他說。

受刑那天,他提出要見師父。老師父來了,須發斑白,一如十多年前一樣,摸著他的頭頂道:“你既知道難逃一厄,為何還要下山。”

他微笑,仍如少年時,望著遠處殿閣樓台道:“為了心中一個美麗的夢。”死後,按他的要求,一部分骨灰葬在他挖的洞裏,和自已的設計遙遙相對;另一部分被老師父帶著回了山。圓寂前,老師父指著骨灰罐,告訴身邊的弟子,把他的骨灰放在自己的塔中,“因為他是一個真正的佛家弟子,在他的心中有一尊不變的佛,那就是美。”

向敵人敬禮

終於,他們攻下了敵人駐守的這座城市。部隊雄赳赳、氣昂昂地舉行了一場進城儀,儀式的場麵十分壯觀、宏大。

然而,他沒有參加,因為,他有特殊任務。

他是一名神槍手,一支槍,百發百中,是軍中出名的槍王。他的槍彈,從沒虛發。

將軍命令,你的任務就是埋伏在暗處,監視著閱兵廣場,嚴防敵人破壞。記住,據內線報告,敵人的那名神槍手就潛伏在城裏。

他聽後,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一動。對於那個家夥,他太熟悉了,那是一個有著鷹一樣的眼睛、熊一般身軀的家夥。曾經,他們相遇過,都同時躲避對方,又同時射擊,又在同一時間受傷。這是他狙擊生涯的恥辱。

很快,他在閱兵廣場找了一個地方,隱伏下來。他知道,對手不動手則已,動手,就一定會選這個地方:人多,嘈雜,一旦得手,容易脫身。

他隱伏的地方,就是廣場旁的一座搖搖欲墜的高塔。

他找了一個三麵是磚牆,另一麵麵對廣場的地方,用破蓆子做好偽裝,然後藏在裏麵,悄悄地用望遠鏡觀察起四周的動靜,開始履行一個狙擊手的職責。

狙擊手,意誌如鋼,心硬如劍,狠毒如蛇,簡言之,是戰爭的武器,槍炮的靈魂。狙擊手雖不是槍炮鑄造的,可比槍炮還要冰冷,堅硬。

他,在冰冷的觀察中等待,等待著另一個狙擊手,一個給他帶來過恥辱紀錄的狙擊手。

進城儀式正在緊張地進行,旗幟招展,鼓角齊鳴,口號聲如雷貫耳,正在向廣場這邊行進。他能想象得到,將軍正騎在馬上,招手致意。

他的汗流了下來,到現在,他還沒有發現那個人的影子,那個有著鷹一樣眼睛的人。

他轉動著望遠鏡,手心都是汗。他怕,怕就在這一刻,敵人的槍會打破寧靜,先發製人。

突然,他的望遠鏡停住了,在他的視線裏,一個潛伏的黑影,熊一般壯實,正隱藏在廣場右角一個殘破的角落裏,身上蓋了一些稻草,偽裝得很好。如果不是那人也在拿著望遠鏡觀察,是很難被發現的。

同一時間,他發現,對方的望遠鏡也對準了自己。他心裏一驚,忙抓起槍。對方,也在這一刻抓起了槍。

可是,雙方的槍都沒有響:在他們的瞄準鏡之間,同時晃動著一個人,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正舉著氣球,笑著,跑著,把所有的幸福和稚氣,都拋灑到陽光中、空氣中。

誰先動手,誰就會搶得先機,就可能讓另一個人從此失去還手的機會。可是,首先,得打倒那個孩子。

他們都沒動,都在等待著,在窒息的沉悶中等待著。

他們沒有忘記,槍,是生命的守護神。軍人,是槍的靈魂、人性的保護者。

同時,他們也都知道,這樣的沉默,對狙擊手來說,是致命的。

但,雙方的槍都在這一刻為一個花朵般美麗的生命沉默了。

孩子終於被一個婦女拉走,他本能地一個翻滾,躲避著,對麵並沒有槍聲。他抬起頭,再望過去,那邊,早已沒有了那位狙擊手的影子。他飛快地跑下高塔,衝向對麵,來到那個人埋伏的地方。在那兒,他看到除了一地揉碎的煙末之外,什麼也沒有。

那人顯然在矛盾中掙紮了很久,然後,見自己已經暴露,不得不停止了這次暗殺行動。

他知道,那人本來是有機會的,隻需一槍打倒小孩,再迅速地發射第二槍,一切都可解決,可那人沒有。

對著那塊空地,他默默地舉起手,默默地,行了個莊重的軍禮,說:“兄弟,你是個真正的軍人,哥們兒佩服你。”

他不知道,在暗處,一個人也在默默地行禮,向他。然後,轉過身,離開了,陽光照在那張堅毅的臉上,一雙鷹一樣的眼閃閃發光。

愛吹牛的老石

他說他打過日本人,說得有板有眼。他說日本人上來了,連長喊了一聲“打”,他第一個將自己投了出去,一刺刀,紮在一個日本兵的肚皮上。

我們都笑,我們說,老石,你要打過日本人,我們還打過美國兵呢。吹吧,反正吹牛也不要錢。你要打過日本兵,還坐在這兒看門,早就坐著小車,一溜煙跑到北京城去了,還和我們在這兒窮吹。

老石就“嘿嘿”笑,不說了,坐在哪兒,抽一根劣質煙,吧嗒吧嗒,騰雲駕霧。

老石是我們單位的看門人,那時侯已經七十多歲了,腰板倒挺硬朗,一看就是一個幹過力氣活的。而且很積極,每天天不亮就起床。

我們說,老石,咋起那麼早?

他怎麼說?哎,幹哪一行務哪一行,千萬不能耽擱了工作啊。那口吻,好像他幹的是件多了不起的工作似的,不就是看門嗎?還工作呢。私下裏,我們說他假積極。

除了假積極,他就愛吹牛,上麵就是一例。

還有一次,老石的牛就吹大了,吹得簡直沒邊沒沿了。你一定猜不出他吹的什麼。你如果猜出來了,你寧願相信自己家的碗櫥內長了人參,也不會相信他的話。

他說什麼來著,他說在解放戰爭的時候,他在戰場上抓住了一位國民黨的軍長。

聽聽,軍長哪!是那麼好捉的麼?是河裏的鱉麼,你想捉就捉得到麼?老李硬是把牛吹死了,吹得我們捂著肚皮笑,連我們的科長都笑出了淚,他還不停嘴,還以為我們在欣賞他的故事呢。其實,我們是諷刺地笑,如未莊的人笑阿Q一樣,笑他。那傻老頭,他還不知道呢。

他說,他在戰場上抓了一個夥夫,他怎麼看怎麼不像夥夫。夥夫有那麼胖嗎?夥夫臉有那麼白淨嗎?夥夫手有那麼細膩嗎?

他連提三個“嗎”,一本正經的樣子,想吸引住我們的注意力。果然,有效果,我們不笑了,聚攏到他身邊,認真起來。

他說,你究竟是什麼人?

那人說,我是夥夫,解放軍同誌。

他說,你個家夥,不老實。好,到連部去說個清楚。

於是,他說,他就押著那個家夥,向連部走去。到連部,那家夥也說是夥夫。連長對他做完宣傳工作,正準備放人時,師長下來檢查工作,路過此地,順便進來看看,一眼就認出了那人,原來,他們是一個軍校出來的同學。

說完,他很滿意地準備小結一下,說,就這樣,我一個人活捉——

“軍長”還沒說出來,就被一個嘴溜的小夥子接了過去,說“一個老石”,剛好湊成一句話。大家一聽,又哈哈大笑,十分快活。老石呢,受了別人耍笑,用手摸摸胡須,笑笑,又忙他的去了。

老石在早晨,也進行操練,而且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我們站在旁邊看,稀稀拉拉的,有掌聲,但明顯地,帶著調侃的意味。

老石知道我會幾招,問我怎麼樣?

我笑笑說,銀樣蠟槍頭,好看不中用。讓老石十分不滿。說真的,到現在,我都後悔,我自己練的那幾招其實是“高粱杆紮槍——擺設子”,又怎麼評論老石的呢。

老石最終被我們單位開除,也和他自己的毛病有關。

一天早晨,老石起得很早,就看到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地往外走,老石大喊一聲,據看到的人說,很有些氣壯山河的味道。那人就現出了慌張,就往外跑。老石一個掃堂腿,那人立馬爬下。在一片喝彩聲中,老石揪起那人,卻又鬆了手,還扶起那人,扶到門房,給那人洗洗涮涮,完了,送點錢,讓走了。

老石說,那是他認識的一個鄉下朋友,進城打工被騙,沒了路費。哎,人要有辦法,誰願做賊?老石說。

這還得了,這不是吃單位的飯,砸單位的碗嗎?全單位成員一直通過,開除這個“裏通外國”的老家夥。

於是,老石就帶著他的被子走了,到哪兒去了,不是我們管的事,我們也管不了,也不想管。

後來,有單位的人說,看見老石在路上撿塑料賣,仍然愛吹牛。我想,江山易改,秉性難易,大概說的就是老石吧。

不久,市裏召開一次學習先進人物的表彰大會,在電視裏。宣傳的是我們市裏一位退休的老首長,在一次回家鄉探親後,回來,就積極投身到家鄉的捐款助學活動上。為了能多捐款,他竟給一些單位看門,到處拾垃圾,加上自己的工資,十年下來,捐款幾十萬。

接著,鏡頭特寫:嗬,你猜是誰?那首長,就是老石!

大家說,邪乎了,現在還有這樣的人?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一定是為了宣傳,拉個老石做樣子。

大家想到老石那熊樣,想笑,一時卻又沒有了笑的興趣,隻是“嘿嘿”兩聲,散了。

薛十七

薛十七是地痞,地痞,不一定隻會撒潑打架,還有一定能耐。薛十七有一杆槍,而且槍法賊準。

一日,鎮長的公子在街上橫著走,一街的人都紛紛回避,薛十七偏不,迎麵往前撞。鎮長公子惱了,罵:“狗東西,瞎了眼!”說著,舉起巴掌就打。巴掌剛舉起,隻聽“啪”的一聲槍響,鎮長公子右手中指斷為兩截,鮮血淋漓,鬼哭狼嚎,一路跑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