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藍色詠歎2(1 / 3)

第五集,藍色詠歎2

十八歲的大地

雪停的時候,我的車繼續在鬆嫩大平原上行進。

這時,路邊的積雪下麵曾經是草原、是農田還是沼澤已經很難判斷。冬天以來,一場接一場的大雪已經把一些小的溝渠和田壟一一抹平,就連一些大的溝壑也因為積了過多的雪而看起來抒緩平滑,原來那些尖銳或粗糙的輪廓、棱角都被一些優美的弧線所取代,全沒有了往日那種崢嶸的景象。如今,那一望無際銀亮銀亮的原野,隻能被很抽象地統稱為雪原。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雪落在平原上,本身就是很抽象的一種事物,而一場接一場的雪不斷地落下來,使本來已經抽象的事物變得更加抽象起來,抽象得讓人除了使用一兩個抽象的詞來勉強地描述一下,幾乎無話可說。

明亮的陽光就那麼毫無阻礙地從天空直接傾瀉下來,以至於有那麼一些時候,讓人的心裏生出錯覺,仿佛那遍地耀眼的白,並不是雪,而是四處流溢的光。遠處隱約可見的樹木和村莊,卻如中國畫裏的淡墨山影,或漂泊於時光深處的點點帆檣。

這景象竟如我18歲時的冬天一模一樣。因為這新鮮亮麗的雪,我受了迷惑的心,似乎也回到了18歲的光景,隱隱約約地,又開始對看不清輪廓的遠方和無法預知的未來懷有期待與向往。仿佛有什麼美妙的意境會在前路的某一轉角處隱藏,我甚至能夠感覺到血在血管裏突突脈動如急切的腳步。

然而,這小小的、波動於內心的無根喜悅卻在很短的時間裏就消逝得無影無蹤,如落在車窗上瞬間化去的一片殘雪,如神智迷離時即成即滅的一縷夢幻。我知道,走過很多個冬天的我和我經曆過很多次風雪的心,早已經沒有了足夠的力氣與激情去支撐18歲時的夢想。人在18歲的時候,有能力把夢幻與現實難解難分攪拌到一起。那時,大地在我單純的心裏就是年輕而又動人的母親,一場又一場的新雪,總能夠讓我聯想起一個心事幽幽的女人在對鏡梳妝,一遍遍塗施脂粉。那時,每一場幹淨的雪,都能夠和眼前的這場雪一樣,喚起我心中那充盈著馨香與甜美的情感。

很多個同樣的冬天過去,我發現大地依然像多年前一樣,神色淡定地坐在她自己的梳妝台前,不慌不忙地塗抹著依然如故的臉。原來,季節隻是她的一個背景,這許多年她一直沒有改變固有的姿態,甚至沒有抬一下她專注而又莊嚴的頭,她並不像世俗女子那樣,會對誰暗送秋波或眉目傳情,大地深沉,如若無情,沒有人能夠猜測她的心思。

我們這一群癡迷的少年,就那麼伏在大地的窗口癡癡地守望著,忘記了離去。許多年在不知不覺中過去,我們仍沉緬於她的魔術之中,當我們突然抬起頭來,便發現我們自己已經老去,隻有大地依然年輕,我們的18歲早已經與大地的18歲擦肩而過。沒有誰知道大地為什麼能夠擁有著不變的18歲,沒有誰知道大地為什麼無動於衷地看著我們在她的窗前變老,沒有誰知道為什麼她的嘴角總會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想到這裏,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戰,下意識地裹緊了衣服。廣大無邊的雪原,宛若一個無法逃離的夢境。有無限的寒冷,又有無限的溫暖,不分層次地與我探出車窗的目光相錯而過。

當汽車一點點遠離原野靠近城市的時候,我頭腦中有關大地的意象和冥想終被雜亂的道路及樓群塗抹清除。據氣象專家分析,近年來由於俄爾尼諾和拉尼納現象的出現,冬天的雪會越來越少;而今年冬天一反常態的多雪,據說也與俄爾尼諾和拉尼納現象有關。科學,有時就算你長了一個科學的腦袋也是一件並不太好理解的事情。但不論怎麼說,物質的雪或被科學定義了的雪與我在前邊想的那些事情似乎沒有多大的關聯,但打開車門的時候,我仍然很明顯地感覺到這個冬天與往年冬天的不同。

這個冬天,的確是近年來最寒冷的一個冬天。

我們來自不同的時間

表針指向九點時,我突然醒來。這在以往,已經過了上班時間,但此時,我卻隻能安靜而孤獨地躺在北倫敦的某處房子裏邊。窗外正一片漆黑,整個城市像一條摸不到邊緣的大船,深深地潛在夜晚的底部。

我的大腦異常活躍,心明眼亮,毫無睡意。一個平時連自己的事情都不願意多想和深究的人,此刻卻想著白天和夜晚、東方和西方、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等涉及到全人類和全世界的大事兒。現在,我得把紛亂的思緒收回來,想一想我應該做點兒什麼或能做什麼。

可是我能做什麼呢?如果躺在床上是一種“活受”的話,我想,起床活動或出去走一走則一定會顯得有些“神經”。不難想象,當周圍所有的人都在睡眠或在美夢之中,突然有一個人遊魂一樣,在屋子裏四處亂竄起來或沙嗬沙地走在寂靜的街上,那將是多麼的可疑或怪異!如果不受視線的限製,每一雙醒著的眼睛都將會充滿詫異地齊唰唰地盯著一個方向,想看一看你到底想在他們的生活或他們的世界裏竊取點兒什麼。

女兒離家較早,16歲就開始一個人在國外學習、生活,自己暗暗地受了很多苦不說,與父母也是聚少離多,別的孩子能夠享受到的關愛與嬌寵對她來說基本上是一種願望和想法,很難落實到現實生活。然而,由於我的工作忙亂、冗事繁多,每一次見麵都來不及好好體會一下父女親情,好好在一起吃一吃玩一玩樂一樂,隻是叮囑,沒完沒了地叮囑。此時,真想叫醒女兒,繼續昨天的長談,關於親情、友情和愛情,關於眼前的工作和生活,關於未來的世界與人生。但轉念一想,她為了迎接我的到來,連日來勞心費神、裏外奔波,還得放下自己手中的事情和自己的想法,微笑著陪我沒完沒了地嘮叨,一定已經身心疲倦了。我怎麼忍心為了自己的小小不適,讓她繼續為我辛苦呢,那可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心疼的人嗬。她房間那邊,安靜得沒有一點兒聲息,我想必須克製自己的一些念頭,保持自己的安靜,以便與她的安靜相呼應、相配合。

看來,我隻能悄悄地想一些遙遠的事情和離得遙遠的人了。隔著千萬重高山和平原,隔著寬闊無垠的大洋,有一群和我一樣沒有睡意的人,他們此時會和我一樣滿腦子自己的心事,和我一樣,不想將自己腕上的表針指著另一個位置。但我仍然不能和那些人取得信息上的溝通。因為對於有一些人來說,他們會認為我此時一定很幸福、很自由,和他們說出自己的想法,會被他們誤認為是“為賦新詩強說愁”的嬌情,平時都沒有足夠的了解和認同,這時,兩顆心的距離,定然也會和兩個時間所拉開的空間距離一樣遙遠。而另一些人,也不能就冒然地發出溝通信息,因為這樣的時刻、這樣的距離,會讓他們的擔憂與難過穿過情感的透鏡,放大成一個千倍萬倍的“虛像”或“實像”,給本已沉重的生活徒增了一份本應沒有的沉重。那麼就隻好一個人,老老實實地靜止,一任時針陪著自己的心跳嘀嘀嗒嗒到天明。

走在倫敦的街頭,感覺一切都很新鮮,但一切似乎又並不陌生,街邊各種店鋪門麵上的文字、各種提示牌以及往來的人們、人們偶爾從口中發出的聲音,一切都似曾相識,好像我以前就在這樣的環境裏生活過。那是什麼時候呢?多年以前?多年以前我並沒有離開過中國,不可能有過這樣的經曆。大約與我以前聽過的廣播,看過的電視或我的某一段學習經曆有關吧。我以前是曾經下死功夫學過9年英語,並且英語成績從來沒有低過90分,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直到現在才發現,我學的語言和他們說的東西根本就不是一種東西。我不知道是他們搞錯了,還是我搞錯了,或這個自以為是的世界從來也沒有個對錯的標準。僅憑這一點似乎還不足以造成現在的感覺或錯覺。那麼,再往前追究,很快就到了今生的起點,在那個無知的年代裏我又能有什麼修為呢?再往前,可就是傳說中的前世了,但就算真有所謂的前世,誰又能說得清自己的前世離現在有多遠,是在人類正常的記憶和感覺範圍還是遠遠超出了人的感知和想象?

索性什麼也不細想,就這麼沿著時間的河流懵懵懂懂地往前漂吧。很多事情,知道或不知道,明白或不明白其結果都是一樣的,有時還適得其反。反正在這個信息暴炸時代,一切都是那樣,似是而非,真假難辨,真理和謊言差不多各擁有50%的客戶和市場份額。

當我和女兒從一個牛扒店填飽肚子往出走時,那些金發碧眼的人們開始蜂擁而入。據女兒介紹,這是周末,這裏的人們剛剛開始了他們的正常活動。先是要吃飽,然後去酒吧,一個接一個地往下喝,每一個酒吧裏逗留半小時至四十分鍾,在比較便宜的酒吧裏差不多把自己喝醉,然後就去夜店,在那裏唱歌跳舞,便不用再消費那裏貴得出奇的酒水。在一些年輕人當中,這樣的活動一直要延續到午夜或淩晨。

我抬頭看一看天色,在太陽落去的地方還隱約殘留著一抹暗紅。這樣的光景,對於當地人來說,夜晚還沒有真正開始,而我則困得雙眼難睜,意識一陣陣空白。我催促女兒抓緊把我帶回駐地,我要在他們興奮不已的時候,沉沉地睡去。

躺到床上時,突然感到內心的不暢、鬱悶。這時不由得想起《聖經》裏那個巴別塔的故事:“此後,天下人都講一樣的語言,都有一樣的口音。諾亞的子孫越來越多,遍布地麵,於是向東遷移。在示拿地,他們遇見一片平原,定居下來。有一天,有人提出一個問題:我們怎麼知道不會再有諾亞時代的洪水將我們淹死,就像淹死我們祖先那樣?“這有彩虹為證啊”有人回答道“當我們看到彩虹,就會想起上帝的諾言,說他永遠不會再用洪水毀滅世界。”“但是沒有理由要把我們的將來以及我們子孫的前途寄托在彩虹上呀”另一個人爭辯說“我們應該做點什麼,以免洪水再發生。”於是,他們彼此商量說:“來吧,我們要做磚把磚燒透了。”於是他們拿磚當石頭,又拿石漆當灰泥,他們又說:“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由於大家語言相通,同心協力,建成的巴比倫城鎮繁華而美麗,高塔直插雲天似乎要與天公一比高低。沒想到此舉驚動了上帝:“如果人類真的修成宏偉的通天塔,那以後還有什麼事幹不成呢?一定得想辦法阻止他們。”於是他悄悄地離開天國來到人間,變亂了人類的語言,使他們因為語言不通而分散在各處。

於是,內心釋然。原來人與人之間的語言不通,互有隔閡竟是天意呢。其實,隻要人類分散在大地的各處,不僅語言上不通,就連生命裏承載的很多信息都是不通的,觀念、興趣、膚色、語言、身體結構、生物節律以及各種習慣,都會有著很大的差異。其結果必然是你休息我勞作,你醒著我睡下,你喜歡我討厭,一樣的世界,我們交錯使用和感知。我們不僅屬於不同的地域、不同的語係,更重要的,還屬於不同時間。

也許,這是一種本質上不可錯亂的宇宙秩序。

來自身後的那聲呼叫

據說,深山裏的人參並不是死物,而是有靈性的。雖然它的根是紮在土裏,但它並不一定就死死地呆在一個地方,如果遇到意外,特別是遇到了人,它會突然以一種十分隱秘的方式遁去。所以有經驗的山民一旦發現人參就會迅速拿出民間流傳下來的一套招法,以防它的“土遁”。

一般地,趕山的人看見了林中的人參,首先要大聲喊“棒槌”,這一喊,人參也許要猶豫一下,也許不假思索地回過頭站在那裏,因為不知那聲音的真正意圖,所以隻好立定不動了。這立定,也許是出於驚詫,也許是出於相信,就像聽到朋友或熟人從後麵叫了一聲似的,你就不好意思裝作沒聽見而自顧前行。但是就在它等待一句話或一個動作的友好表示時,趕山人迅速拿了一條紅線係在它的脖子上,這回它就走不了啦,那紅線是一個標記,也是一道咒語,不管它此時是不是已經看透了趕山人的意圖,它已經動彈不得。

接下來的事情,憑著人的經驗是能夠猜得出的,因為人喊住人參從來不是為了讚美、欣賞或做某種方式的交談,而是為了出賣。賣一顆上好的人參,夠一個人好好地活一輩子了,所以人們喊住人參百分之百是要將它從地下挖出來,結果了它的性命與前程。

這是人們對付一顆人參,用意和招法,就算是有一點複雜,相對地說,也還算是簡單和顯而易見的。但是,如果想對付一個人,不論如何都沒有這麼簡單,相應的手段自然會隱蔽、高深很多。所以,憑著人的經驗,就往往難以猜出,來自人身後的一聲呼叫到底是什麼目的,是要做某種友好的表示還是想加害自己。

我們在那喊聲突然來臨的瞬間,根本無從判斷那聲音是來自朋友,來自敵人,還是來自於不可知的命運深處。

如果思念

時間在永不停息地流逝,我們的生活也在永不停息地延宕。

曾經的生活場景或情景我們通常要稱其為往事,盤桓於記憶之中,有的是以影像的形式占據著某一個看不見的空間,有的則是以一個個凝固的瞬間疊放在某一個隱秘的角落。

如果沒有什麼生離死別,這些影像或瞬間大多會被安靜地擱置在那裏,一年、兩年或幾十年也想不起來翻動一下,如架子上落滿灰塵的書籍。

然而,那些深刻的離別卻總如某種巨大的力量,讓你無法使那些本來很安靜的影像繼續保持安靜;也總如人生裏的一場颶風或地震,它的瓦解力量巨大而奇怪,總會使那些本已完整的形象變得支離破碎。這種平緩或突然的變故,一定已使一個人的心靈受到了某種深度的割傷或撕裂,於是,在人的情感裏便產生了一種彌補的本能——思念。

但是思念,總是一種事與願違的徒勞努力,正如某人想抹去身上的泥汙,用力一抹,反使那片泥汙比原來更大。從這個角度去想,卻正是思念使那些思念的對象和自己那顆思念的心變得更加支離破碎。

一個處於思念之中的人,要做的事情無非就是一遍遍地把那些不再完整的影像往一起拚揍。一遍遍地,似乎已經清晰了,然後又模糊;似乎整合了,然後又破碎。那是一張永遠也拚不完整的拚圖。而貫穿於整個過程的,是一個人如海濤一樣起伏波動的情緒及情感。時有湍急,時有舒緩;時有激越,時有低沉;時有明麗,時有黑暗;時有電閃雷鳴劃破天宇般的裂痛,時有曉霧雨霽般淡淡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