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內心風物
枸杞
躲在向海寫《糧道》的時候,每天飯後在院中散步。
每一次散步都從一排台階開始,最後再從那排台階結束,因為我喜歡從那排台階上下的感覺。那排台階,每一級都已經在中間的側麵裂開,從縫隙裏長出一些蒲公英之類的嫩葉植物,很有歲月感,似乎每一級都由時光和往事砌成,隻要坐下來就能夠回到從前。
但我一直沒有在那裏坐下來,因為我在行走時總是擔心,太多的往事會纏住自己前行的腳步,而此時,我有一點害怕在往事裏沉迷。
院子邊緣的路差不多是開放式的,走下防水的護坡就到了湖岸,其中,有兩麵是沿湖而修,院子裏平時很少有人,每天就我一個人沿路走過來又走過去。從遠處看過來,我的那個樣子一定會被人誤認為在尋找什麼或守衛什麼,或像一個巡邏的哨兵吧。
在院子最西南的柳樹下,有人種了一片枸杞,大約有二十多株的樣子,但由於樹下是一片堆滿了沙子的沙丘,所以在那種幹旱的環境裏生長得都很小,最粗的樹幹都不及手指,與一些雜草混在一起,如一片沒有什麼章法的野生灌木。
一開始的時候,我基本上沒有認出它們,後來在某一天早晨,我看到了鮮紅的零零星星的枸杞子,從那些灰綠色的枝葉間露出來,才認出了它們。
記得小時候家裏的園中,也種過一些枸杞。一到結果的季節,滿枝紅豔豔的,枝頭都壓彎了,果粒也要比這裏的大得多。因為曬幹後要當作藥材拿去賣錢的,所以我們很少吃。偶爾偷偷地拿幾顆放在嘴裏,卻舍不得馬上咀嚼咽下,就放在嘴裏含著,讓果汁從果蒂的破裂處一點點滲出來。那種甜中有點微苦的味道,如童年的時光一樣,令人難忘。
經年累月的遠離,已經讓我把老家的環境忘得差不多了。細想起來,不是和向海的環境相近嗎?幹旱少雨,到處沙丘。隻不過那時家裏住著土平房,沒有水泥地麵和花壇,房前是一個浮著一層白色土麵兒卻看似十分平坦的院子……但是,那些鮮豔的枸杞子,直到今天,仍然在記憶裏泛著永不衰減的光華。
相比之下,向海的枸杞子就顯得寒酸多了,不但結果稀少,而且果粒很小。隻是那味道,雖然經受了這許多年的闊別,依然如舊。那天早晨散步,突然想嚐一嚐那些鮮紅的小果兒,便像孩提時一樣摘幾顆放到嘴裏。一品,卻被它們那奇特的味道迷住,淡淡的甜裏透著微微的苦,還是從前的味道,還是從前的感覺。仿佛那小小的果粒裏麵儲藏的,並不是果汁,而是從前的時光。
後來,每天清晨的散步,似乎已經不再是為了最初的想法,不再是為了舒動筋骨,而隻是為了那幾顆枸杞。每天早晨繞到那裏,去看一看它們開花和結果時的樣子;每天早晨摘幾顆果實放在嘴裏,並和小時候一樣,很久地那麼含著。
最讓人感動的,還要數枸杞樹上那些米粒大的小花兒。每一天都有那麼幾朵,耦合色的,星星點點地開放在晨曦裏,如點點鄉愁。讓我在那些寂寞的時光裏,感受了來自於它們生命深處的嬌豔。
日子久了,我便知道這幾天樹上開了多少花兒,有幾朵已經凋謝結成了果,有幾顆果粒已經長大到可以品嚐。但有那麼幾天早晨,我卻發現已經長大的幾顆果粒突然不見了。因為院落子裏很少有人來,除了我沒有人這麼早到院子裏散步,所以我斷定一定會另有原因。第二天,我起來得更早,天剛蒙蒙亮,就到了“西南角”。當我快要接近那片灰色的小灌木時,突然有一隻瞪著可愛大眼睛的小鳥兒從那裏“騰”的一聲飛走了。原來就是它,在天天和我分享那些微小得都有一點兒脫離了物質形象的枸杞子。
以後,每一次來差不多都能看到它的身影。彼此熟悉之後,每天我來時,它可能會很識趣地飛走,也可能並不飛走。如果我因為某些事情內心感動、柔軟,我就不摘樹上的枸杞子,讓它自己獨享;如果我哪一天並不開心,我就不再讓著它,和它所做的一樣,吃掉所有剩下的果實。
樹上的枸杞子一天天少了起來,再到後來,就徹底消失了。然而,我卻一直每天懷著感動或溫柔的心情去看那些小灌木,因為一個時期以來,它們就像閃爍在地上的小星星一樣,記錄、見證了我生命裏的波瀾和心情的脈動。我相信,它們一定會知道我內心的那些情感,就如我相信日子逝去時間會知道,雲飄過天空會知道,冷暖過去季節會知道一樣。因為它們是自然的精靈。
但那鳥兒,卻和我一樣莫明其妙地懷舊,可食的枸杞子都不在了,它還在守候!
臨走的那一天早晨,我又看到了那隻小鳥。它就那麼長久地停落在空空的枝頭上,看起來神情有一些落寞。
我隻是在心裏向它微笑了一下,很親切的那種,以示來自於心靈深處的依戀。
已經是深秋了,我要走了,你也走嗎?
它側歪著頭,似乎很不解地看了看我。
當我轉身離去時,那鳥兒仍然沒有離去。
突然覺得那鳥兒與我們人類相比,自由而又獨特。它們也許從來不受什麼逼迫,用不著在一個規定的時間裏趕到某處,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毫無牽絆與阻礙。它們完全有權利以守候或守望的方式,表達著自己內心對某一事物的依戀;而我卻隻能經常以告別的方式,對某一事物展開另一程的思念。
野百合
一進六月,草原上的百合花就開了。
六月的草原應該叫萬紫千紅才對,因為各種各樣的花兒差不多都會在這時紛然開放,黃的金針、紫的鳶尾、白的木樨……卻偏偏是那紅色的野百合,總如暗淡的街市或廣場上忽然躍出一襲紅裙,迎風舞動,火焰似地點燃了人的目光。
僅僅從數量上說,野百合並不占任何優勢,她們從來也不,從來也不可能以浩大的聲勢震撼人。以勢顯勢,那該是向日葵、油菜花和薰衣草們的事情。在茫茫的草原上,野百合隻是星星點點地散落於翻騰的草浪峰尖之兒上,如一顆顆神秘的紅寶石,在深重的綠色裏發出耀人眼目的光芒。
在更多的年份裏,野百合卻稀少得如鳳毛麟角,以至於有一些人專門為尋找野合百而來,結果仍要悵然而歸。大概,這個世界對“難得”一詞的唯一應對就是“珍視”了。為了它們的稀少與珍貴,很多人把有沒有目睹野百合的開放,作為衡量自己是否幸運和來一次草原是否有意義的標準。當然,總會有一些人是幸運的,人與花及人與人的緣分是一樣的,無緣時好像對方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切不過是一個美麗的傳說;而有緣時,卻好像探囊取物一般,看起來對方從始到終就沒有離開過,就是為了你的到來而一直準備,一直等待著。
野百合是草原的精靈,是百花裏的妖嗬。
沒有人知道她們為何而開,為誰而開。沒有人確切地知道她們的行蹤。有一些時候,她們會刻意地躲開羊群和人群,寂寞地開在草原某一個僻靜的角落;有時她們卻張揚地開放在牧人的毯房前或人們一抬眼就能夠望到的顯地。
如果是清晨,你剛剛從睡眼惺鬆的暗室裏走來,第一眼就撞上了那熱烈的紅色,你一定會毫無設防地成為那妖冶色彩的俘虜。
從那一刻起,你的目光便無法擺脫它的吸引。就算你通過艱苦的努力將自己的目光移開,你的心也還是無法離開;就算你通過更加艱苦的努力將心也移開了,你的靈魂也無法離開;因為你自己非常清楚,當你背對著那團紅色,踏上了歸程之後,曾經被那紅色照耀過的地方都將化為虛無與黑暗,如同一場大火過後遺留下的灰燼。會有莫名的憂傷和隱痛從那些空洞裏無法製止地湧流出來,並逐漸漫延,以至於浸透你整個生命。
很多來過草原又離開草原的人,就這樣在自己的心裏埋下了思念的種子。
嶽 樺
第一次去長白山,是1995年的夏天。也隻有從那時起,才知道有一種樹的名字叫嶽樺。
雖然我從小就一直對各種植物特別是各種樹木感興趣,但那之前,在身邊、在旅途以及能看到的各種讀物上,卻從來沒有發現過那種名叫嶽樺的樹。後來知道,那是一種隻在長白山上才有的樹。在樹的典籍裏,它原來是一個不常見的冷僻詞。
那時的長白山,還沒有進行大規模的旅遊開發,所以並沒有什麼所謂的“景點”,許多人去長白山,似乎就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去看天池。那時,我們大概也是那個樣子,所以一爬上汽車,人們的心和飛旋的汽車輪就達成高度的默契,從山腳下的白河鎮出發後,就再也沒有一刻停息,一路盤旋而上,直奔頂峰。
盡管一路上的好花、好樹、好景色層出不窮,似乎都與我們無關。我們的心在遠處,在一個遠遠高於那些花草樹木的高遠之處,所以我們對眼前的景物視而不見。我們以無序而雜亂的交談填充著從清晨直至午後的寬闊時段。過後,當我重新翻閱那天的記憶時,除太陽未出時的美人鬆剪影和最後的那泓天池水還算清晰,中間大部分片段都是些紅綠交錯、模模糊糊的虛影,如一張對焦不準的拙劣照片。
然而,那些嶽樺樹對於我來說,卻是一個意外,也是一個驚奇。
接近山頂時,我無意地將疲憊的目光從嘈雜的人群轉向車外,突然,我感覺到,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正在發生或已經發生。那些樹,紛紛地沿著山體將身軀匍伏下去,並在斜上方把樹梢吃力地翹起。在透明的,微微顫抖的空氣裏,我仿佛看到一種神秘的力量或意誌,正加到這些樹的軀幹之上,使這些倔強的生命在掙紮中發出了粗重的喘息和尖利的叫喊。
是一場正在行進的颶風嗎?然而,從樹葉和草叢的狀態看,車窗外卻是一片的風平浪靜,前麵汽車走過時趟起來的煙塵,正筆直向上升起;那麼是一種來自地下的強大引力在發生作用嗎?然而,一切似乎都在空中輕盈地往來,一隻無名的小鳥,正展開它小巧的翅膀,在那些半傾半倒的樹梢頭悠然滑過……
分明,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呈現在我們眼前的隻是凝固於時間另一端的一個難以忘卻的記憶,或一種難以複原的姿態。
這些樹的名字,就叫做嶽樺。
本來,樹與樹並立於一處時應該叫做林或森林,但許許多多的嶽樺樹並存一處時,我們卻無法以“林”這個象形字來定義這個集體。因為它們並不是站立,而是匍伏,象一些藏在掩體下準備衝鋒或被火力壓製於某一高地之下的士兵那樣,集體臥伏於長白山靠近天池的北坡。如果非給它們一個詞彙不可的話,或許叫做“陣”及“陣營”更合適一些。
那麼,構成這個巨大陣營的,到底是怎樣的一支隊伍?它們到底肩負著怎樣的使命?它們是懷著一顆不屈服的心在日日翹望著高高的長白之巔,並時刻準備著衝上峰頂嗎?它們是以一種屈辱的形態時刻銘記並控訴著記憶中那一場凶狂的暴力嗎?或許,它們僅僅因為生存的需要,僅僅因為對環境的順應,才讓自己活成了風的形態?在所有的可能之外,也許還存在著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它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不是樹了,而是風,是浩浩蕩蕩的風行至天池邊時望而卻步,就這麼停了下來,因為停留得太久太久,便站成了風的標本,生下根,長成了樹,但它們的心、它們的魂,仍舊是風。
後來,我又數次從長白山的西坡去看天池,並在那裏遇上一些同樣叫做嶽樺的樹,但那些樹在我的眼裏卻不再是嶽樺,因為它們除了樹幹並不那麼潔白、筆直外,其它的方麵與普通的白樺樹並沒有多大的區別。每一次,當我看到長白西坡的那些嶽樺樹時,都會不知不覺想起北坡那些真正的嶽樺。它們那令人驚異的形態以及無以複加的悲壯神情,似乎永遠都能夠給我的內心帶來難以平複的震撼。這是一種讓人難以忘懷的樹。許多年以來,雖然我再也沒有見過那些嶽樺樹,但總會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想起它們。
我不知道白樺和嶽樺在血緣上有什麼聯係,不知道它們到底是不是同一種植物,直到現在,我也沒有找到能夠明確它們之間關係的有力佐證,但我卻堅信,它們彼此是迥然不同的,就算當初它們生命的基因都來自於同一顆白樺樹上的同一顆種籽,到了今天,它們也不會是相同的品類了,因為它們的生命已經在漫漫歲月的冶煉之中,擁有了不同的質感和成色,擁有了不同的性格和形態。
白樺樹生在山下,與溪水、紅楓相伴,過著養尊處優、風流浪漫的日子,風來起舞,雨來婆娑,春天一頂翠綠的冠,秋日滿頭金色的發,享盡人間豔羨,占盡色彩的風流,如幸運的富家子弟,如萬人追捧的明星。而嶽樺卻命裏注定地難逃絕境,放眼身前身後的路,回首一生的境遇,卻是道不盡的蒼茫、蒼涼與蒼桑。
曾有人為人下過一個斷言:“性格決定命運”。暫不說這句話用在人際是否準確,但用到樹上,肯定是不準確的,實在講,應該是命運決定了性格。嶽樺,之所以看起來倔強而壯烈,正是由於它們所處的環境與命運決定的。
想當初,所有的樺都是長白森林裏白衣白馬的少年,峰頂穀底任由馳騁。後來,那場聲勢浩大的火山噴發,將所有的樹逼下峰頂,就在向下奔逃的過程中,命運伸出了它無形的腳,一部分樺便應聲跌倒。一個跟頭跌下去,就掉入了時間的陷阱,再爬起來,一切都不似從前,前邊已經是鬱鬱蔥蔥的一片,每一種樹都沿著山坡占據了自己的有利地形,沒有了空間,沒有了去路;而後麵,卻是火山暴發後留下的遍地瘡痍與廢墟,以及高海拔的寒冷,但那裏卻有著絕地求生的巨大空間,盡管那裏有風,有雪,有雷電,有滾燙的岩石和冰冷的水,最後,它們還是選擇了調頭向上。
而一旦選擇了返身向上,樺就變成了嶽樺。不管我們把怎樣的情感與心願給予嶽樺,嶽樺也不可能變成那些明快而輕鬆的白樺了,如同山下的白樺永遠也不能夠站到它們這個高度一樣,它們再也不可能回到最初的平凡與平淡。因為從白樺到嶽樺,作為一種樹已經完成了對樹本身或者對森林的超越,它們的生命已經發生了某種質變。
而今,與山中的那些樹相比,嶽樺看起來卻更像一場風;與那些各種形態的物質存在比,它們看起來卻更像一種抽象的精神。
雲 河
“雲河呀,雲河,雲河裏有一個我……”
鄧麗君的歌,不論從詞從曲,多數要算在萎糜纏綿之列,而這首《雲河》,卻是很少見的意外,聽起來又多一層蒼涼在其中,所以多年來一直記憶深刻。但仔細推敲這詞,在邏輯上卻有一點怪異。一般說雲,都說雲朵、雲霧、雲霞,充其量一腳踏上高空向下一望,看到了一片雲海,說雲河總覺有一點不確切。也許這正應和了藝術的某一方麵屬性,虛亦空靈。
直到有一次乘飛機過雲貴高原,算是真正目睹了一回雲河的壯麗景象。
從比高原更高的高處向下看,高原便是平原了。在那片溝壑縱橫的平原上,雲沉沉地匍伏下去,彌合了寬窄遠近形態各異的所有縫隙。行在上麵的人,如果不動用邏輯思維,而隻動用直覺去看那裏的雲,那質感就像極了水或者是冰,輕盈處如水流淌,凝重處則如千年不化的堅冰。
透過舷窗極目遠眺,一條洶湧、寬廣的大河正無始無終,亦無聲息地向無限的遠方伸展,氣勢如虹,穿越了空間的界限,同時也擊穿了時間。沒有人能夠想象得出,這是一條即將冰封的,還是即將解凍的河,浪花是凝固的,濤聲是凝固的,億萬頃水澤如海一般蒼茫,如曆史一般岑寂,一切似乎已在某個瞬間抵達了永恒。
此時,如果能夠向下,穿過大河,我們就回到了我們的來處,那是人類的故鄉。但誰能夠想到大河的下麵會深埋著偌大的一個世界呢?
曾經聽到過一種說法,人類是魚變的,人死後靈魂還要變成一條魚。我想最早下這個結論的應該是上帝,因為隻有站在上帝的高度,才能發現人類原來生存在一條河的下麵,而那時人類還沒有能力站到雲端之上,也隻有站在雲河邊的上帝看人類,才會如人類站在江河岸邊看水裏的魚一樣。沒準兒,哪一天上帝突然心情鬱悶,坐在雲河邊上垂釣,釣到的也許正是人的靈魂,這邊上帝手腕一抖,那邊人間就有一個人“升天”。
億萬斯年,我們就生活在雲的下麵。在我們心中,雲之下就是世界的全部,就像魚會認為水是世界的全部一樣。我們從來無法看清自己,是因為我們看我們自己太大了;上帝也無法看清我們,因為站在雲河之上的上帝看我們太小了。
閑來無事偶爾也會把目光從自身移開,讓思想越過雲層向宇宙深處伸展。然而,每一次都因為一種近於窒息的壓迫感而被逼得退了回來。宇宙太大了,大得我們無法想象,所以每想起宇宙就感覺生命渺小得連一粒沙子都不如,不僅肉體的存在,就算我們一向引以為自豪的思想,實際上亦無法承受一個宇宙的重量。
或許一種存在和一種生存環境總是一一對應的,超越境界,總要付出太大的代價,不論對存在本身還是由存在派生出的思想,那都是一種難以承受的痛苦感和阻力。所以魚不想人的事,人不想上帝的事;人不下到水裏去生活,上帝也不下到雲層之下來生活。
當水行至絕路
關於黃果樹瀑布,我們到底能知道多少?
高74米,寬81米,中國第一,亞洲第一?出產於貴州,安順?
在我眼裏,它就是一幅畫,它就是某一片掛在懸崖邊靜止的流水。
是的,叫瀑布就一定會是流動的,但我卻並沒有親眼看過。許多年以來,它就靜靜地掛在那裏,從教科書,到明信片,到會議室、賓館、禮堂、住家的牆壁,像一個老牌的電影明星一樣,呆板、凝固、了無生氣、了無新意,被牢牢地固定在一張或新或舊的紙上。
但當我們真正來到它麵前的時候,才會被它從天而降的飛流、有如歎息有如呐喊的巨響,深深地震撼。才知道黃果樹瀑布並不是一幅死畫,它是活的,它是中國曆史上,規模最大,聲勢最強,正在上演的流水的悲劇。
當水還在六盤水以前的時候,是純然的無名小輩,幾乎沒有誰知道它的存在,更沒有人在意它到底叫什麼。過六盤水之後,聲勢漸大,才有了自己的名字,叫白水河。
浩浩蕩蕩的白水河,一路穿山隙、過險灘,艱難前行。當生命與河床、與前行的道路發生猛烈的撞擊,便有一串串浪花伴著或激越或痛苦的滔聲,淩空躍起。然而白水河仍舊默默無聞。
這世間,人走的路,車走的路,水走的路都有不平。行至黃果樹時,白水河突然就走到了絕路,河床斷絕,前方,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懸崖。然而,前行是流水的宿命,就算是無路可走,也得走下去。
於是,行至崖邊的白水河並沒有半秒鍾的沉吟和猶豫,決絕地跌了下去。這一跌,跌得慘烈悲壯,這一跌,跌得氣吞山河,這一跌,也跌得聲名遠揚。從此,人們不再記得曾經有一條不小的河叫白水河,從此,人們隻知道某條河在黃果樹跌倒後就叫黃果樹瀑布。
其實,悠悠山水之間,大大小小的瀑布又何止千萬,有山有水的地方就會有瀑布。其他的瀑布不為人知,就是因為水小、跌的跟頭也小,而白水河的這一跤跌得太大、太響了,才會引起世人的普遍關注。
就像在人類社會,一個小人物從20層的樓上跳下來,基本上無聲無息,當街的人群騷動一小會也就沒事了,而一個聲名顯赫的大人物若從20層的高樓上跳下就會舉國矚目,世界震驚;舊時代馬家窩棚或李家堡的一夥農民被逼殺了地主當了“胡子”,被官府派人去花兩個時辰一頓排子炮一掃而光,多年之後誰還知道這事件曾發生過?而一樣的是農民起義,李自成的名字卻要讓後世不停地叨念幾百年甚至上千年。說到底,就是個規模和影響的問題呀!
然而,水的事情畢竟不同於人的事情。如果是人,悲壯一次必成非命,所謂的永遠活在某某處,那隻不過是有一點浪漫色彩的說辭罷了。但水確實是不滅的,白水河跌成黃果樹瀑布之後,散而再聚,待重新流淌下去的時候,仍然叫白水河。但不管它以後還會不會再跌成瀑布,也不管它是緩是急,我卻一直認為,那已經是一條河的來生了。
來生。來生的路依然還會崎嶇。
廣昌蓮
在我的印象裏,蓮是一種聖潔的花,它總是要生在水裏或生在天上的,要麼是西子湖那樣亦真亦幻的水,要麼如水一樣無色無形純淨的精神,要麼是傳說中的極樂世界,總之是不能生在田裏或泥土裏的。
朱自清在《荷塘月色裏》曾讚美過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後來,我又在阿彌陀佛經裏看到了佛對它的讚美,說它“微妙香潔”……種種佐證都已經證明了蓮的神異與不同凡響。就這樣,不由得我不在很少有蓮的北方,經常對蓮暗暗地懷有傾慕與向往。
第一次到廣昌去拍蓮,差不多被那裏鋪天蓋地的蓮花驚呆了。隻瞧那麼一眼,收入視野裏的蓮花,就抵得上半生全部所見,豈止一個奢侈所能形容,簡直就是奢靡。
一個搞攝影的人,總是要趕在太陽升起前到達某一個地方,這有一點像一種神秘的約會,有一點像某種儀式。如果想知道昨夜的黑暗裏到底埋藏著什麼,那麼在光明到來之前,我們必須做出正確的選擇,確定一個正確的時間和正確的地點,否則,很有可能錯過那個答案。往往,我們所知道的,就是許給我們的那個新娘已經上轎,她的臉是美麗還是醜陋,正被厚厚的蓋頭遮於暗處,我們要和陽光合作,一同用手指挑開那層蒙昧。對於一些心裏常常懷有某種美好期待的人來說,這永遠都是一件令人激動的事情,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當初,我才無怨無悔地愛上攝影這一行。
那天,就是在太陽升起之前,我們抵達了預定的拍攝現場。當如水的光線一層層洗去附著在萬事萬物之上的夜色時,我們看到了一幅碩大無鵬的照片正在大地上顯影。
這就是廣昌的蓮了,舉目遙望無邊無際的荷田,沉浸於它們的聲勢浩大、它們的豔麗妖嬈、它們的姿態紛呈,讓我實實在在地感到了自己的汙濁、單薄與窘迫。作為一個來自於不同生存空間的異類,我找不到與蓮並立、廝守的理由。麵對這樣的生命、這樣的陣容,我久久不敢抬起頭來,不敢與那些怒放的花直直地對視。
我隻能讓眼睛躲到照相機的鏡頭後麵,借著可虛可實的鏡頭來掩藏自己的羞怯。這羞怯,來自於我的生命深處,來自於我窮鄉僻壤的童年。從很久以前直到今日,隻要那些美好或美妙的事物映入眼簾,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轉身逃開。我從來也做不到無所顧及,勇敢地張開雙臂去擁抱那些我認為聖潔的事物。這樣的自警或自虐,並不是因為我害怕與那些美好事物將合未合之際,會把自己的卑汙映襯得更加卑汙,而是怕因為自己的卑汙褻瀆了那份聖潔。這世間美好的東西太稀缺了,不是我沒有勇氣,而是我總不能忍心,讓一己快慰與滿足無由地摧毀她們或改變了她們的性質。
隱於暗處的那隻手,隻是為我開啟了發現美的窗口,卻沒有給我插上抵達美的翅膀。從遙遠的少年時代開始,我就為那些美好的事物飽受磨難,所以我憂傷,當我麵對春天、花朵、白雲、彩虹,或者說眼前這些絢麗的蓮。
當我躲在鏡頭後麵的時候,我知道我貪婪的目光就再不能直接傷及她們了。於是我盡情地操作,把她們的臉放大、縮小,拉至眼前或推向遙遠,定格或虛化,我一朵一朵地對她們進行著無言的叩問。我看到了,她們對著夏日的早晨,對著陽光,也對著我款款地微笑,而我卻一點都搞不懂她們微笑的含義。
不知道那微笑裏所蘊藏的是眷顧、是寬容,還是嘲諷。當我在相機顯示屏上重放那些我以為千姿百態的蓮花照片時,我看到的卻差不多是同一張照片,因為每一朵蓮花都似曾相識,每一張照片都大同小異。原來我以為我曾經看見,我以為曾經發現,而實際上我什麼也沒有抓住。在我的眼前,隻有一望無際的荷田,卻不再有蓮,我不知道她們是什麼時候,以怎樣的方式一次次從我的鏡頭下逃走的。
最初的驚喜,在我的眼裏已漸漸消失,她們那千篇一律的麵容與微笑已經讓我分不出這一朵與那一朵到底有什麼不同。如今,她們已經平凡而普遍得如同站在操場上翹首等待號令的中學生,或假日站台上找不到方向擠成一團的民工。一樣的裝束,一樣的神情,一樣的目光,如同一層堅硬的外殼,讓我們無法進入她們的情感、個性、心靈和生命,無法了解她們的憂戚、快樂、夢想與身世。
或許,廣昌的蓮並不是為了開花,不是為了美麗而生,而是為了繁殖,為了結籽,為了讓更多的蓮蓬出生,為了經濟而生。
然而,就在我路過一處遍撒浮萍的水塘時,一朵嬌豔的紅蓮從浮萍的縫隙裏映現出來,宛如夜色裏的一道閃電,悠然間照亮我的心智。我的心,忽如明鏡,透過那零星的浮萍和寧靜而氤氳的水光,我看到了她五百年前的顏容與風姿,我看到了她五百年後從現實的某一個窗口向我透露的深長意味,我也看到了她在歲月之河上蕩開一圈圈漣漪的足跡。它不僅僅是一朵蓮花在水中的倒影,而是我再度與蓮花重逢的另一個空間另一個維度。
當我懷著虔敬的心情拍下這個影像的時候,我確認,那一刻我已經捕捉到了世間最美麗的精靈,觸碰到了一種事物美麗的核心。
因為有了這樣一個超越現實的視角,我拍下的蓮花從此就不再雷同,有時就是拍同一株或同一束,所結出的影像仿佛也神情各異,姿態紛呈。
佛經裏說,佛無定相卻有萬千法相。這時,我才有一點明白,那些站在荷田裏的蓮,定不是天生俗物,更不會是某種刻意的隱身。那個本真的蓮,它從來就站在那裏,隻是我們不能夠發現,隻是我們從來沒有從世俗的、現實的視角之外去參悟她們,所以才看不到她們真正的生命。而隻有通過水,這與天同一形態、同一顏色的介質,我們才有可能走進蓮的秘密、蓮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