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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這是三個“團座”的平平淡淡的故事。

〇第一個團長說:我這個團長如果當得讓大家戳脊梁,還不如回家抱娃去。

〇第二個團長被大家稱為“巴頓將軍”。那是因為巴頓將軍像他,而不是因為他像巴頓將軍。

〇第三個團長心裏裝著兵,他的形象才像雪山一樣聖潔和高大。

在世界屋脊上的軍營裏泡得久了,我有意無意地結識了一批“團座”,得到了他們的許多動人心扉的故事,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同時,我也了解到了他們窩在心裏不願講、更不便講的諸多苦楚,憐憫之情充塞於我心間。於是,我竟然和他們產生了心氣相通的地方,他們可以徹夜給我抖露私房話。有時電燈滅了(高原軍營裏多為自備發電,夜裏十點來鍾關機),便點了蠟燭或索性黑著天神聊。那當然是已經進入境界了。聊到忘情處,情緒不能自控或高興,或悲傷,有時竟一同抹起了眼淚。望望窗外,山坡上冷月慘亮竟然當成了一片燦爛陽光,心頭便輕鬆了許多。

在一般人們的意識裏,軍官如果能混到團長這個份上就已經算高攀了,光彩照人,很不容易!君不見電影上那些“團座”們,不管是我軍的還是敵方的,一個個威風十足,走起路來腳下帶著一股風。不能說人們的這些印象和仰慕是錯覺。但是,我可以負責地說,青藏高原軍營裏“團座們的身上沒有那麼多光環,羨慕他們的人也許會有,卻不會很多。因為他們從提拔到團職崗位上那天起就背上了諸多的心理負擔:年齡熬大了,身體拖跨了,路快走到頭了。

這絕不是危言聳聽。事實如此。

就青藏兵站而言,他們所屬單位的團職幹部們,近年來的去向情況是:提拔到上級領導崗位的幹部僅僅占百分之二十還不足,而且這百分之二十的機會並非年年都有,有時三五年才一次。這裏的幹部調內地的可以說鳳毛麟角。這就是說,高原軍營裏“團座”們絕大部分麵臨著“第二次就業”的問題,即轉業回到原籍。而這時他們都是四十歲以上的半大老頭了,在高原幹了二十年以上,且有百分之九十的人落下了一身疾病。回到原籍後會是怎樣的情況呢?有這樣一個數字:某年,兵站部轉業的團職幹部,絕大部分按營職或營職以下的崗位安排工作。

這就是現實。

而這些情況,是許多局外人,特別是內地的人絕對不知道的。

令我感動和欽佩的,高原軍營裏的“團座”們並沒有因為這些實際問題而影響自己對事業的忠誠。他們依舊率領著團隊的人馬意氣奮發地在雪山冰河間行進,高原上的任何一個足以把他們為難得寸步難行的險阻都無法抵擋他們的步伐。當然,我清楚他們是負重前進的,隻是人們很難看到他們心裏罷了。

年終到了,部隊全麵總結評比工作。“團座”們這時最能顯示權威,他們可以評說哪個連隊能成為先進集體,也可以把立功獎狀,一等功的,二等功的,授予給部屬們。可是,“團座”們自己,誰來獎評?似乎他們天生就是為別人評功擺好!

我認識了他們以後,才更深刻地明白了無名英雄的真切含意。我下決心寫他們,就是想讓更多的人知道他們的名字,知道他們的業績,知道在遙遠而閉塞的長江、黃河源頭,有這樣一批為了美好的明天仍像當年長征的紅軍一樣在雪山、草地上艱難跋涉的“團座”們。在別人心安理得地享福時,他們卻在吃苦。有的苦是不得不吃,有的苦是自己找著去吃。總之,他們樂於吃苦。

我從我相識的“團座”中挑出三個人介紹給大家。他們共同的地方是,從班裏的兵當起,一直幹到團長。用一位戰士調侃的話說,他們都是從《奴隸到將軍》。純粹的玩笑話。

我講的第一個“團座”:張普選。

在青藏線上能聽到這樣一種說法:“隻要你能躺在唐古拉山上,哪怕不幹活,也是一種奉獻。”張普選說他對此不敢苟同,躺著不動,沒有業績,沒有精神,還要給地球增加負荷,算什麼英雄,有什麼奉獻?

我和張普選的兩次見麵都是在路上。看起來很巧,其實在情理之中。他的追求在路上,他的苦樂在路上,他的事業在路上。有路他才有爬山的姿勢,有路他才能擁有一片土地和藍天。

第一次。1995年9月7日,我去拉薩的途中,在藏北草原的穀露附近汽車駛進了一段便道,那是一片泛漿地,車子走得異常艱難。當時便道兩端堵著數百輛來往的汽車,其中就有張普選帶領的兩個汽車連隊。別人告訴我,那個正在指揮汽車過泛漿地的人就是張團長。我看到的是他的背影,那是一個魁武、墩實、堅定的背影,使人很容易把它與一座山峰連在一起。總之,他的背影給人以裝束整齊、精神充沛、優雅迷人的感覺。我沒有打擾他,隻是遠遠的站著看他把車子一輛接一輛地指揮著開出便道。時間已近傍晚,太陽從岡底斯山漸漸滑下,公路、大地變暗,我不知道他和他的車隊還要在這裏停留多久?沒想次日中午到拉薩西郊的兵站時,他已經站在招待所的門口等候我了。

第二次。時間過去一年,到1996年7月24日,我再次去西藏深入生活。那是在中午九點半鍾,我從格爾木路到納赤台兵站吃早飯,恰遇張普選也帶領車隊從拉薩返格爾木經過這裏。我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了他,當時他正準備登車趕路,發現了已經上車的我,便招呼我下來。我們在車下互相寒暄了幾句就分別了。

車子開動後,我忽然想到忽略了一件事,很遺憾——應該與他在昆侖山合影留念。但是晚矣!我隻能從倒車鏡裏望著他的車隊漸漸消失。實在惋惜。

那年,1994年3月張普選就任某汽車團團長時,麵臨著一個十分嚴峻的考驗。

就在頭一年,全團因車禍事故死亡三人,占青藏兵站部汽車部隊全年事故死亡人數的三分之一。全團同誌的情緒很灰,出營門都低著頭。指戰員們無不希望新來的團長把他們引到一個廣闊而明媚的天地。

張普選改變落後麵貌的決心熱烈而急切。沒想,這時團領導層裏有人提出一個口號:“一年打基礎,兩年變麵貌,三年邁上新台階。”這個口號顯然不妥。在幾個團領導的碰頭會上,張普選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兵站部今年的工作要開創新的局麵,可是我們三年才上新台階,這哪裏有隻爭朝夕的精神?我們這些人的任職時間也許不足三年就下台了。”在他的建議下,全團叫響了一個震撼人心的口號:“你為今年全團打翻身仗做什麼貢獻?”

從跌入低穀到躍上新的高度,這自然是全團指戰員的共同心願了。可是,真正要翻身,並不是說出來的,而要付出代價,這個代價不僅包括汗水,還有心血。這,張普選是很清楚的。

隨後,他就一頭紮進了幾個連隊。他知道自己剛到團裏,需要掌握第一手材料,需要吸收營養,需要了解許多從電話裏、會議上得不到的真實情況。

團黨委開會。張普選給領導班子裏的戰友端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說:

“我反複想過了,出現問題的根源說到底還是在幹部身上,我們就是要從這裏開刀。過去有句老話,叫做‘村看村,戶看戶,百姓看幹部’,這話說出的道理永遠也不會過時。咱們團隊要改變麵貌,全團的同誌都眼巴巴的看著包括我們在內的幹部。可是,眼下的情況很使大家失望。有的幹部根本就不管或沒管好部隊,這樣不發生事故才有鬼呢!”

接著,他就提出了考評幹部的標準,這便是直到今天在團裏上上下下都流傳著的那三句話:

“不幹工作就沒有發言權;幹不好工作就沒有麵子;工作成效不大再苦再累也不是好幹部。”

他說:“我們不講空話,既然有了這個標準,從我做起,大家都應該用它去衡量自己的言行。做到了,這是一個共產黨員、革命幹部的本分,應該肩負的任務;沒有做到,自己要講明白是什麼原因,然後讓大家評說評說看怎麼辦。”

張普選是在拉薩西郊他住的兵站宿舍裏給我講這些的。

我對他說,你這麼做會得罪不少人的。現在像你這麼出於公心抓工作的人恐怕不多了。他回答:這我知道。可是,我如果不得罪那些占著位子不下氣力好好工作的幹部,就勢必會得罪全團廣大指戰員的。那樣,我這個團長還當什麼勁嘛,不如回家抱娃娃去。

他說得很激動,聲音都高了幾度。

我承認他的話沒錯,但是,我確實認為他會樹敵太多,給他帶來許多麻煩。後來,我到他的團裏去采訪,他仍在線上帶隊跑車。我接觸了團裏不少同誌,了解到的事情證明他是一個說話算數的人,他當了團長後首先抓的是幹部隊伍建設,也確實得罪了個別的幹部,不過,不像我想的那麼嚴重。畢竟他所做的是大得人心的事,群眾舉雙手擁護他。

X連連長是張普選就任團長後逮住的第一個反麵教員。這個連隊1993年就發生車輛事故死了兩人,年終總結時成為全團的“末尾兵”,連長是個有名的“賭棍”,常常在下班後糾集一幫人打麻將,有時通宵達旦地幹,即使帶車隊出發的路上也如此。這樣的連長他能有多少精力和心思去抓連隊的工作呢?

過去,團裏曾多次批評過他,甚至也有過嚴重的警告,但是,他當麵認錯,轉過身後立即舊病複發,依然打牌不誤。

張普選心裏很難過,他為這個不爭氣不改悔的連長,也為連隊指戰員跟著這個領頭人受窩囊氣。他在幾次間接、直接批評了這個連長而此人卻沒有絲毫痛改前非的表現以後,便斷然決定端掉其賭窩,曝光於光天化日之下,教育教育這位連官。對於這樣的人,你非得讓他在鐵的事實麵前低頭認輸不可。

張普選等著這個日子。當然,他也希望別有這一天。這位連長如能知錯改之,那最理想不過的了。

這個夜晚,靜靜的昆侖山肯定是不安寧的。

三個舉報電話分別打給了張普選和司令部副參謀長、政治處副主任,三人立即趕到賭博現場。

就這樣,這個“賭棍”落網了。

當時,除了沒有下跪叩頭以外,他什麼好話都說了,還寫了檢查。張普選沒有被他哄住,而是留下一句話:“我們看你的行動,不把連隊帶好不行。”

他沒有兌現諾言。此後不久,他帶車隊出發,連隊在車站休息,他進了飯館又打起了麻將,如果再放縱讓這樣的幹部在連隊帶兵,無異於把這個連隊的全體指戰員往火坑裏掀。張普選下了決心,要對此人進行嚴肅處理。團黨委開會研究如何處理這個連長的問題。雖然開始一些人有不同看法,覺得給他處分似乎有點不近人情。但是,最終大家還是統一了認識,將他降職為副連長使用。

這是張普選完全預料得到的結果:此連長對給他的降職處分不滿,到處散布牢騷話,還說他要找兵站部領導為他說話。張普選告訴他:我並不想隱瞞事實真相,給你處分是我積極主張的。我認為我這樣做是為全團的事業負責,也是為你負責。你找誰都可以,但是必須實事求是給領導反映情況。

後來這連長真的告狀到兵站部,想叫領導為他說話。沒想,兵站部領導說:不行。連長帶頭打牌,連隊發生事故,團裏不處分你處分誰?

這個連裏換了連長以後,落後麵貌很快就有所改觀,當年年終總評受到團裏的表揚。可喜的是,那位連長在降職之後,痛定思痛,在新的崗位上邁出了新的步伐,有了喜人的開端。張普選很高興。

張普選斬釘截鐵地抬出獎懲措施並付諸行動,反響強烈。其實,鐵著臉當包公,揮刀向幹部製度的那些腐臭現象砍去,這就是一種改革。拿出這股勇氣肯定比你翻越一次唐古拉山會出的體力和心力要多得多。

隆冬的昆侖山中有一股拂麵暖心的新風!

下麵我們剖析一下張普選領導的汽車團1995年提拔的5名營職幹部,一定會得到許多啟迪。

這5名幹部全都來自本年度評出三個先進連隊。也就是說,他們選拔幹部的唯一標準是看政績,難道這有什麼可說的嗎?

“跑官、要官”的現象過去在團隊時有發生。有的幹部政績平平,甚至工作中時不時地出現一些漏洞,卻仍然可以得到榮升。你不可理解嗎?因為他們有“關係”。而工作幹得出色的連隊幹部並不能都得以重用,反而坐著冷板発。這種不公道的現象嚴重地打擊了幹部的積極性,使他們覺得幹好幹壞一個樣。張普選對此深惡痛絕。1995年黨委研究提拔配備各級領導班子時,他明確提出:對於先進連隊的主管幹部,我們一定要優先考慮提拔使用,人家既然把連隊搞成了先進,做出成績,我們就沒有理由冷落他們。那些所謂有門路的幹部,隻要他們沒把工作搞好,我們就不給他們開後門。我們的工作如果連這點起碼的原則性都不具備,那就太辜負群眾的信任了。

當時,團黨委對需要提拔的5名營職幹部的來源形成了一致的意見:從一連、二連、五連三個先進連隊的主管中選任。這樣,三個連隊的6個主管提拔了5名,剩下的一個主管因身體有病未提用。這三個連隊的副職大部分也得以重用。

一位連隊指導員在給我講了團裏這次提拔的幾位營職幹部的事後,這樣感歎道:

“要我說,對跑官、要官這一現象要具體分析,不可一概斥之為伸手要榮譽。有些幹部辛辛苦苦幹了工作,取得了成績,本來可以得到的卻沒有得到,心裏冤得慌,便去找領導反映情況。我認為這不是要官,是討公道。現在呢,有了政績,你不用講,也不用跑,團裏領導看得很清楚,他們都記錄在案。”

張團長和他的戰友們在用幹部上的改革,使這些終年搏命在高原上的軍官和士兵們更熱愛腳下的這塊高地了。因為他們有了幹頭,有了奔頭。

這是一個非常鼓舞人心的收獲!

其實,道理很簡單:你幹得好,得到的就多;你付出的多,結的果實就豐盈。在這個團,偷懶的幹部是撿不到便宜的。即使靠僥幸撿到了,那也是暫時的,沒有永遠的便宜。我特意留心了一下機關各股的領導,絕大部分是從基層第一線選拔而來。政治處的組織股長、宣傳股長、保衛股長以及司令部的運訓股長、軍需股長、車油股長等,均是從連長或指導員中提拔起來的。參謀長和副參謀長都當過連長,營長。

基層是流大汗的地方,是打硬仗的第一線,是最能施展才華的廣闊天地。用張普選的話說,就是:“我們之所以如此看重從連隊第一線起用幹部,道理是顯而易見的,這就是我們不能光當和平官,部隊就得想著打仗。軍隊戰鬥力的基礎在連隊,連隊出人才。”

我明白了,他說的“和平官”就是指沒有經過連隊摔打的機關兵。從學校到機關或從機關到機關,這樣的幹部經曆太簡單,根基太淺薄,真要打起仗來缺乏支撐力。

他講得極是。這使我想起了他的另一個故事。

前不久,團黨委采納了張普選的建議,讓副參謀長武三毛下到營裏當營長,還沒輪到武三毛本人說話,有些旁觀者就受不了啦,說什麼這是念的哪本經,不管怎麼說副參謀長是機關的首長,下到營裏去就是降職使用,這樣做使他的麵子怎麼抹得開呀!張普選不這麼看,他對大家說:武三毛是從營教導員提升為副參謀長的,他沒當過營長,讓他補上這一課肯定是必要的。這樣,既充實了第一線的領導力量,也增加了他的基層工作經驗。武三毛到營裏後,確實感到肩上的擔子很重,遇到許多問題是當副參謀長時不曾遇到的,這樣就強迫他去實踐,去求教於人。他跟車上路,抓安全,抓節油,抓訓練,很快就熟悉了營長應該做的工作,全營的形勢一派大好。他不久提升為參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