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記得,當年的北京鐵道學院(現在叫北京交通大學)有一條河。河灘上有苔,是碧綠的。黃昏時分,空氣在水中燃成一束神秘的火焰,光芒四射的絢麗,使大自然的其他部分都變成了黑夜。在四周的苔蘚都亮起來的時候,河流的歌聲便無法關閉了。沐浴在河水的芳香裏,感受河流一天一度的忘情噴發,那時,周圍的樹木正在把奇異的金色滲入到水的倒影之中。
沿小河緩坡上去的那座平房就是我的家。大院的孩子們每天光著腳丫兒,在這個時刻,沐浴在金色溫暖的河水裏,可以聞見河邊植物的芳香。河水裏曾經有白鴨浮遊。我上過幾天幼兒園,幼兒園阿姨說:“走,我們看小鴨子去!”
我們就排著隊走過那條石子馬路,那條路可以路過我的家,我遠遠就看見了媽媽在門口晾衣裳。門口有兩根晾衣竿,形狀有些像單杠,中間係四根鐵絲,這兩排平房的衣裳就都晾在這兒。對我們來說晾衣竿還有一重功效,就是當作單杠悠來悠去,比誰悠得高,比誰做的花樣多。
那一天,我毫不猶豫地向媽媽跑去。盡管阿姨說,不上幼兒園的都算野孩子,我卻是寧肯做野孩子也不上幼兒園了。這大概是我的第一次叛逆行為吧,當時我三歲。
這是20世紀50年代的北京鐵道學院家屬院。我就出生在那個家屬院的一座平房裏。當時那一棟棟平房為蘇聯專家所建。雖然笨拙但無比結實,那種結實在數十年後的那場大地震中方才真正顯現出來。我家的門前有個小院。籬笆上纏著金銀花,西邊是葡萄架、棗樹、扁豆和倭瓜什麼的,東邊基本是花,種過大麗菊、石竹、茉莉、鳳仙、雞冠、夾竹桃……每年都有許多變化,唯一不變的是薔薇。原因很簡單,薔薇花好看又好種,紅白黃紫大約有十餘種花色。鐵道學院的院裏,似乎家家都栽著薔薇,互相看著有什麼新鮮的,就挖一棵枝子來,栽在泥土裏,上麵扣一個玻璃罐(水果罐頭的就行),悶它十天半月,那枝子就會發出亮綠的新芽。那一個個反扣的玻璃罐就像是一堆閃閃發亮的大蘑菇,一場新雨過去,玻璃罐就再也扣不住那些蓬蓬勃勃的綠枝葉了。
我家薔薇的花色該算是很全的,有幾種調色板很難調出的顏色我至今記憶猶新:一種夕陽似的金紅色,一種胭脂般的粉絨色,一種天鵝絨樣的深紫色,一種油畫顏料那麼濃豔的杏黃色……最奇妙的是在月光澄澈的夜晚,那些花就透明地浸在薄霧般的輕紗裏,葉子閃著黑黝黝的光澤,花蕊是金的,在夜的深濃中,綻出星星點點的暗金色。仲夏之夜,對著窗畫畫,喜歡把窗簾打開一道縫,讓整個人都浸在花香裏,聽晚風吹著花的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響——那是一種神秘的滋養。那時,我覺得離自然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