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不認為自己屬於主流的作家。她自己對流行的存在一直持拒絕的態度。她筆下的許多人物不諳世俗,而另一些人則俗不可耐。她麵對那些俗態並非棄置,而是將其安置於曆史與天命的時空裏,一遍遍地透視玩味。可憐的人間是定命於什麼世界中的,在看不見的地方有我們性命的本然麼?她困惑於斯,又沉迷於斯,小說變成了漂泊者的一種記錄。這樣的實驗,是作者試圖與同代人保持距離的一種冷觀,熱的背後的冷氣,才有她的本意在。
神界在作家那裏往往是沒有煙火氣的存在,但徐小斌卻帶著沉重進入那個世界。隻有明暗的對照才有意義,美麗是因灰暗的存在才顯示出來光澤的。這個理念在《羽蛇》裏表現得十分充分。《羽蛇》是至今為止她的最重要的作品,我們在此進入一種夢幻般的世界。女性一些追求常常在天上,卻不易接到地氣。《羽蛇》卻是天上人間渾然一體的文本,人間世的慘烈之物和冥冥之中的萬物之神都在默默地對話。母女的對抗,姊妹的對抗,還有社會的對抗。倫理被顛覆到另一個天地裏,世間已沒有了可愛的詞語。這部小說的故事是寓言與史詩的疊加,但又仿佛不是。有人在她的文字間讀到巫氣,那原也不錯。但我以為還有20世紀80年代的文化餘音在。我們再往上追溯,可以推算到“五四”。魯迅的話語方式其實也隱約含於其間的。
我有時候在她的書裏讀出一絲李清照式的清俊而哀婉之調。她的文本有時會和曹雪芹式的古樸之美街接著。但這種調子不久就被另一種情緒淹沒了。一旦寫到古人,比如太平天國或者慈禧太後的宮闈秘事,她的筆毫無輕鬆的感覺,沒有飄然的神意在。她大概也染有五四人的積習,厭惡古老的幽魂。你看她在《德齡公主》中所表現的晚清生活,在《羽蛇》裏呈現的五代女人的苦運,都非戀舊的吟哦。徐小斌在作品裏呈現的是人性的恐懼,女人與女人,女人與男人,男人與男人,都在緊張之網裏糾葛著。人與人間壓迫性的氣場,在她的作品裏無所不在。這很像卡夫卡的小說的恍惚與幽玄,完全是另類的時空下的一種存在。希望的不得兩全,是人間的宿命。她說人一越界便獲得清醒的覺態,可是自己的本真也失掉了,無法再回到舊我之地。渴望所得的那個存在,最終變成要苦苦逃脫的魔網,這是怎樣的人間呢?如果寫作是這樣一個徹悟的過程,那麼其傾訴的意義便也被消解掉了。
張愛玲在描寫俗世的時候,失望的感覺從沒有消失過。有時候對惡的呈現,超過了卡夫卡和魯迅。那樣不以為然的打量,有著某種不可思議的冷漠。人被纏繞在死寂裏,幾乎不得呼吸。可是在描述俗人俗世的時候,她對服飾、建築以及人物舉手投足之間的神色,都有精妙的勾勒,有時甚至還帶著一種沉醉和把玩的心態。這是一種灰暗世界的幽光,在暮色裏將死的什物旁還依然存在動人的精魂。這是張愛玲的妙處。徐小斌卻厭惡所厭惡的一切,她在精心描述俗界的男男女女時,把美的刹那留給了那個上蒼的流雲。她總能夠在迷惘和無助的時候聆聽到那流雲裏的聲音,神界的色彩雨一般澆在灰色人間的深處,以致連魔鬼般的存在也被噴淋著。徐小斌本能地有著這種沐浴的衝動,她以純然衝洗著人間的積垢,在那衝刷之間,你或許也能覺出她的爽然的快意。
在沒有美的地方,以詭異的方式呈現出一種美,可能是審美的另類途徑。《羽蛇》的主人公在孤獨中常常有這樣的幻覺:
譬如我看見窗外晾著的衣裳在夜風裏飄蕩,就會覺得是一群沒有腿的人在跳舞;聽見風吹薔薇花的沙沙聲就嚇得哭起來,認定是有蛇在房子周圍遊動。在門口那個清澈見底的湖裏,在有一些黃昏(說不上來是哪些黃昏),我會看見湖底有一個巨大的蚌。那蚌顏色很黑,有時候它會慢慢地啟開一條縫。
這顯然是一種巫氣的彌散。在美麗的幻覺裏有驚恐的存在。有時候在她的文本裏或者能夠看到人妖之變、真幻之變和善惡之變。美麗與邪惡在一個軀體裏。比如主人公的繪畫:
羽正在畫那幅畫,色彩濃麗得令人恐懼。大紅大綠大藍大紫到了她筆下,便成了非人間色彩。血紅濃豔如凝固的血液,湛藍碧綠又像是浸透了海水,乍看是花朵,再看又變成鳥獸。在羽的畫中,自然造物是可以轉換的。鈷綠從玫瑰的花瓣裏辨一隻鳥頭的時候,他同時又發現它是一隻魚頭,於是彩色的鳥羽又轉化成了魚鰭。有無數的眼睛藏匿在這片彩色中,撕開眉眼便發現原來那是一隻隻魔鬼般的怪獸——鈷綠驚歎邪惡竟如此容易地潛藏在美麗之後,甚至不是潛藏,竟是中了魔咒似的可以隨意變化騰挪。狀貌古怪的黑女人,青銅色的魔鬼麵具,霰霧般輕靈的鳥,花朵中藏著的彩色蜘蛛,失落在藍色羽毛中的金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