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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夏天敏

劉武生一進院門就傻眼了,偌大個院子像遭了兵燹、水災、泥石流、地震,變得連他都不認識了。要說呢,牆還是那個牆,房還是那個房,主樓是主樓,客房是客房,可他還是傻眼了,木楞楞地在那裏半天回不過神。

這事放在誰身上,誰也回不過神的。劉武生離開院子時,院裏鵝黃色的小洋樓光彩奪目地屹立在那裏,院子裏的花圃、石徑、魚池、草坪,像精美的圖案自然而又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花圃裏種了名貴的花,四時不敗地盛開著。鵝卵石鑲嵌成各種圖案的小徑,自然而隨意地穿插在花圃、草坪之間。草坪呢,一大片,綠油油的剪得整整齊齊的,看著舒心,看著悅目。可現在,除了小洋樓和配套的房子,除了沿牆的高大的樹木和青翠的竹叢,全被毀掉了。草坪不見了,花圃不見了,院裏全是褐色的泥土,隻是那泥土平展展的,有壟有埂的。要不然,他真以為誰人來這裏開辟新的建築工地哩。

氣急敗壞的劉武生平息住自己的怒氣,簡單的分析和判斷一下情況,這事一定是老爹幹的。除了老爹,誰也不會將珍貴的草坪和花圃毀掉,誰也不敢將它翻成一片泥土。隻有老爹才會奇思妙想,隻有老爹才敢這樣做。

保姆馮嫂出來了。馮嫂見到他,嚇得臉色蒼白,眼瞪得老大,旋即退回玻璃門內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出來,嘴唇抖抖索索,你,你回來了?還沒吃飯吧,快進來吃飯。他厲聲地說,這是誰幹的?你說?他其實知道是老爹幹的,但本能驅使他這樣問。馮嫂見他氣得臉色發白,指著褐色泥土的手抖個不停,便被嚇著了。說是老、老爺子幹的,我們誰有這個膽。你們為啥子不阻止?你們是死人?你們是吃幹飯的?養條狗還會看護院,養著你們連這麼大的事都阻止不了。我們阻止了,再三勸老爺子,隻差沒跪下磕頭了。可他不聽,說去去去,多大的事把你們嚇的。我是他爹,他不得他來找我。老爺子呢?老爺在哪裏?老爺子去買種子了。買種子?買種子幹什麼?他是把這裏當作黑石寨了。這是城市,不是提著撅頭到處刨地的黑石寨。

劉武生被老爹的所作所為氣懵了,他知道老爹脾氣強,認準什麼就做什麼。他曾幾次聽到他叨咕,這寬的地不種莊稼種草,多可惜呀,做孽,做孽啊。他當時也不在意,說城裏都是這樣,地除了蓋房子修馬路,就是種花種草種樹了,這是美化環境呢。美化?美化個屁,種上莊稼不是美化嗎?麥子不好看?包穀不好看?白菜蘿卜蕃茄蔥蔥蒜蒜不好看?他說你不懂,這是城市不是莊稼地。我是不懂、你懂。你有幾文錢了,看著莊稼蔬菜也不順眼了。

大鐵門嘩地開了一條縫,老頭側身擠了進來,老頭肩上扛著個拉杆旅行箱。這箱明明是可以抽出拉杆推著走的,他卻把它當成麻布口袋扛著了。老頭說回來了?車呢?你咋不開車回來?賣了。他說。為啥賣了?缺錢了麼?你不是說不要開著顯擺麼?你不是說要知福惜福麼?你倒是知福惜福了,放著好好的花園草坪不享受,你把它們統統毀掉了,你曉得你做些啥?你曉得要多少錢才建得起這樣的花園、草坪?他氣懵了,第一次這麼黑風喪臉粗聲大氣地和爹講話。

沒想到爹沒發脾氣,爹臉上有些歉疚,還有些討好的笑。爹蹲下來,用手撫摸著平平整整、棉絮一般的鬆軟的泥土。爹說我曉得要花好些錢才能建起這花圃草坪哩,爹曉得你會不答應哩,才悄悄把花挖了把草挖了,費了老大的力才平整出這片地哩。你說,這地就這麼閑著,多可惜呀。

那天爺倆吵個天昏地暗,劉武生從來沒和爹吵過架,他怕爹敬爹愛爹。多少年來隻有爹訓斥他的份兒,就是他當上大老板,在城裏買了幾棟花園洋房,腰裏的錢砸得死人時,他也不敢和爹吵架。他每次去看爹都不敢帶人,他怕有人在被爹訓斥麵子上不好看,關著門爹怎麼訓斥他都唯唯喏喏。當然爹也不是經常訓斥他,爹更多的是說些他自認為是真理的做人道理。

劉武生是真不缺錢,他不在乎這點錢,盡管做草坪和花圃花的錢不少。他隻是心疼,好端端的草坪和花圃被毀掉了,鵝黃色的小洋樓和配套的建築處在一片褐色的土坪中,這還像花園洋房嗎?這就像穿著一套名牌西裝,腳上卻蹬著一雙草鞋的人,咋看咋別扭,咋看咋不舒服。別扭和不舒服倒在其次,這是惹人笑話的。他現在是有身份的人,是企業家、政協委員,朋友們見了,私下不把大牙笑落才怪。

他咆哮著,越講越氣,還在刨鬆的土壤上亂跺,說填上填上,馬上填好,找人來把草坪和花圃種好。老頭開頭蹲在地上不吭氣,他有些心虛也有些愧疚,畢竟花園洋房是兒子的,自己自作主張就把好好的花圃和草坪毀了。但聽到兒子的話,說你是往我臉擦屎,讓人家說我土包子就是土包子,再有錢骨子裏麵也是農民。再吃多少山珍海味,屙出來的還是包穀皮皮時,他就忍不住了。他氣得一頭大汗,臉色憋得發青,但站起來還是蹲下去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兒子麵前忍住了。但兒子不光咆哮,不光滿嘴胡說,還穿著錚亮的皮鞋,跳進他費了老大的勁,花了一個星期時間才平整好的海棉般的地裏,狠命地跺來跺去時,他忍不住了,兒子的腳像跺在他的胸口上一樣疼痛。他一步跳起來,衝到兒子的麵前嗷地大叫一聲,一頭向兒子撞去,兒子本能地一閃,他狠狠地摔在地裏。他喊叫著、咒罵著,抱住了兒子的一條腿,讓兒子跺他,不跺就是牛養馬下毛驢生的。兒子慌了神,意識到闖大禍了,老爹是個倔強的人,從來沒讓人欺負過。過去年代他私挖土地和種莊稼,被吊在梁上批鬥了三天三夜也沒眨下眼,更別說承認錯誤低頭認罪了。

老爺子氣急敗壞,滿眼凶像,抱住他的腳非讓他跺。馮嫂嚇壞了,馮嫂去拉這個勸那個,費盡天大的力也勸不住。馮嫂去扶老爺子,老頭咋也不起來,他緊緊地抱住兒子的腿,要他往胸口上跺。兒子的皮鞋蹬掉了,一隻腳被他抱了踩在胸口上,老頭使勁往下拽,劉武生使勁往上提,老頭的手是有勁道的,況且是兩隻手抱著,劉武生咋敢踩老爺子呢?打死他也不敢,他使了勁往後拽,終於將腳拽出,卻向後摔了下去,摔得重重的,好在是挖鬆了的土,沒把人摔傷。老頭從地下跳起來,撲上去。他撲上去不是去打他,而是抱著他的腳非要他踩不可,馮嫂費了天大的力才把二人扯開。

老爺子劉經倫失蹤了。這可把劉武生急壞了。劉武生是帶著媳婦和兒子來看他的,他買了一大堆東西,都是賊貴的營養品和精美食品,他曉得老爺子不吃這些東西,但還得買。

馮嫂聽說老爺子不在了,急白了臉,忙樓上樓下、院裏院外地找。找遍了旮旮角角也不見蹤影,馮嫂急哭了。劉武生氣急敗壞,哭啥哭,這麼大個活人不見了都不曉得,你們是吃幹飯的?快去看看他的衣服在沒在?馮嫂去衣櫥裏看了看,除了劉武生買的高擋服裝外,老爺子帶來的衣服全都不在了。

劉武生想老爺子怕是回老家去了吧,他的老家在鄰縣的高寒山區。但想想又不對,老家已沒有什麼人,母親死去多年,老爺子獨自拉扯著他過。把老爺子接進城來時,家裏的老房子已經送給近臨他家的那家人。那他會去哪裏呢?劉武生經過判斷,老爺子肯定還在城裏,老爺子是和自己鬥氣,讓他妥協,讓他去把花園當作田地經營。

前天晚上,馮嫂連拉帶勸把爺倆弄進客廳。他心裏愧疚、知道惹惱了老爹,他讓馮嫂為老爺子泡了茶,親自去打了洗臉水,親自為父親洗手洗臉,老頭仰靠在沙發上任他折騰。劉武生是很孝順的,盡管已經有了幾個煤礦,盡管富得錢多得他自己都吃驚,但對老爺子一如既往的順從。可對在花園裏開辟土地種莊稼這事,他卻怎麼都接受不了。他現在最忌諱的就是別人說他土,他知道誰也不敢在他麵前說他土,但他還是能敏銳地捕捉到人們巴結、諛媚的眼光深處的東西。有一次市政協請部分委員吃飯,那天他是張揚了些,穿了全套的名牌西裝,帶了一塊“勞力士”金表,領帶也是8000多元一條的,指頭上還戴了一枚翡翠鑽戒,西裝上還別了一枚價格昂貴的胸針,在席間講話時也輕狂了些。政協裏啥人沒有,社會各界的名流彙聚在一起了,就是一個貌不驚人的人,也是某個方麵的專家學者名醫名作家呢。走出宴會廳的時候,他聽到背後小聲的嘀咕聲,哼,有啥了不起,不就是有幾文錢嗎?就是用金子打成衣裳,那股土氣還不是照樣冒出來。另外一個更損,說別說,人家是煤老板,身上的煤灰括下來夠你燒一頓飯吃。他聽了氣得差點背過氣,但又能怎樣呢?這些都是些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氣的人,他奈何不得。老爺子把花園洋房裏的花圃、草坪刨掉,要種莊稼,這事傳出去,還不讓人把大牙笑落,他還怎麼在這個城市混。

爺倆爭執了半天,誰也無法說服誰,最後老爺子發了話,你怕別人說你笑話,我就回家去,我就不信在山裏誰會說我土。我就不信好好的土地隻能拿來種花養草。

當天,劉武生一個電話打出去,他手下的幾十個弟兄就在全城展開搜索劉經倫老爺子的行動。他也心急火燎地帶著兒子,開著車去尋找失蹤的老爹。

到了中午,派出去的人前前後後回來了,說找遍全城的賓館酒樓,全沒有。劉武生說你們是豬腦子,老爺子會去賓館酒樓麼?去去去,到小旅舍到車站到城郊去找,找不到不要來見我。彙聚攏的人又撒開了,他不放心,他曉得老爺子的強脾氣,他不會住賓館酒店,就是小旅舍難說也不會住,老頭一生又節儉得接近吝嗇,說不定買碗麵條吃了,蹲在哪個廣場或者哪座立交橋下呢。那就糟了,讓人注意了,圍著他他啥也會說的。搞不好讓小報記者知道了,弄個花邊新聞,說流落街頭的某某某是某某某大款的爹,他的臉更沒放處了,這事弄得越來越操心。他心裏亂煩煩的,開著車帶著兒子沿著街道亂轉,他帶了兒子來,他知道老頭子疼孫子,讓孫子勸他肯定會回來。

轉來轉去,城裏所有廣場、街頭、立交橋下都轉遍了,就是不見老爺子。兒子餓了,要吃“肯德基”,他說吃個屁,爺爺還沒找到呢。兒子哭了,平時他對兒子是很嬌寵的,要啥買啥。兒子委屈的哭了,他把車停在一個小吃店門口,買了兩個饅頭丟給兒子,要吃不吃,不吃拉倒。他徑直將車開到郊外來了。

燈光漸漸稀少,車子走上了一條土路,他憑感覺知道父親一定會在土地多的地方。這條土路坑坑凹凹,汽車一過揚起老高的灰。他不心疼車,他有錢,不要說顛簸一下對車的損壞不大,就是顛簸壞了他也不會太在意。兒子搖著手,關上車關上車,灰死了。他第一次向兒子發脾氣,灰啥?你爹就是從灰裏掙紮出來的。搖上窗看不清楚外麵,咋找你爺爺?把頭伸出去,幫我看著點。兒子不再吭氣了,他果然把頭伸出去,認真地看著外麵,尋找他爺爺。

也不知道走了多遠,漆黑的夜空裏兀然出現一圈暈黃的光。走近,是路邊的一家農家小院,院子沒有圍牆,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的木桌邊坐了兩個人,桌前臥一條肥胖的狗。見他們過來,那狗立起身子,汪汪叫了起來。一個瘦老頭嗬斥,叫啥,睡下,來客了哩。那狗就乖乖臥下。兒子首先認出老爺子,歡叫著跑過去,爺爺爺爺,你怎麼會來這裏?快回去吧,我們想死你了。背對土路坐著的老頭,竟然是父親。老爺子隻穿一件褂子,下麵的褲腿挽得老高,蹬了鞋,一隻腳鈄踩在木凳上,完全是在老家時的模樣。

木桌上擺著一堆煮熟的毛豆角,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盤連切也沒切的嫩黃瓜,一碟豆醬,兩個老頭正自得其樂地用土碗喝酒哩。見他來了,老頭說你來幹啥?你去發你的財,坐你的小汽車小洋樓,養你的花花草草去。我過不慣你那日子,到處水泥到處花崗石,有點地還拿來種草。人不沾地氣咋過?地不拿來種莊稼拿來種草,這不是糟蹋天物麼?那個瘦老頭過來打圓場,不說了不說了,你沒看這爺倆跑這老遠來找你。你有福呀,兒子這麼有錢還恁樣孝順,你不知福呀。瘦老頭把他爺倆往桌邊拉,他坐上去了,兒子站著不坐,他曉得兒子沒坐過這硬板凳,又嫌髒,也就不管他。老爺子疼孫子,把他拉到懷裏,抓了一把毛豆讓他吃。他看著桌子不吃,老頭說不髒不髒,幹淨著哩。這毛豆這黃瓜都是才摘的,新鮮著呢,在城裏是吃不上的。孫子說我還沒洗手。爺爺說洗啥手,毛豆在豆莢裏包著呢,擠出來吃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