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對於寥蘿的美,父母有些不知所措。倒是外婆很沉著,提議要加強寥蘿的藝術修養。於是父親為她買了一架鋼琴,請了一位鋼琴教師,每周學三天。從小湯普森學起,直學到卡農、拜爾……外婆每天都在旁邊陪著,盯著外孫女那雙纖纖玉手,在那些黑白鍵上爬來爬去的。鋼琴學費曆來很高,每月交錢的時候外婆總要偷著問問:“您看我這外孫女學不學的出來?”老師總是笑而不答。三年之後,老師請辭,臨走時扔下一句話:“寥蘿不是學音樂的人,將來最好上時裝表演隊,或者,電影學院,表演係。”
寥蘿後來真的考上了電影學院。但是出人意料地,她沒考表演係,考的是導演係。那時,寥蘿已經認為吃青春飯沒什麼意思了,盡管很多老師都動員她報表演係——因為她實在太美了,一舉手一投足都在無意中傾瀉著美,在電影學院當時上千個考生中,她鶴立雞群,在攝影係數百雙刁鑽的眼睛中,她是無可爭議的皇後。
攝影係講師吳天華就是在那時發現寥蘿的。
當時,吳天華正提拎著手提飯盒匆匆往家走,走到攝影棚拐角的那個地方,看見一個穿T恤、牛仔短褲的女孩正掏出小鏡子補妝,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背影,一條腿直立,另一條腿很隨便地搭在石階上,腰便也像一條蛇似的呈S狀彎曲著,那樣的花瓶頸子一樣的細腰!還有那一頭長發,略略有些發黃,柔軟清香,與雪白的皮膚正好相配。背景已經是十分迷人了,走過去,再貌似無意地回眸一望:嗚呀呀!這女孩竟然宛若天人!要知道,吳天華可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吳天華的眼睛極毒,平時是一根筷子吃藕盡挑眼兒的那一種人,可這時竟看得呆了。
寥蘿非常專心地點唇膏,是那種無色的唇膏,顯然是因為嘴唇有些發幹,因為她那淡紅色的唇實在是不大需要什麼口紅,她的皮膚,不能用凝脂來形容,因為“凝脂”太厚,她的皮膚非常薄,薄到能透出肌膚裏麵的淡青色脈管和絲絲血點,看上去就像陽光下的月季花瓣,完全是一片透明,眼睛則像兩口沙底小湖,是發藍的,長睫毛就像映在湖底的叢林,兩彎疏朗的眉有些疑問地伸向雙鬂,鼻梁的線條精致到了刻薄的地步,以至上唇完全籠罩在鼻梁的陰影中,顯得非常嫵媚。最要緊的,是她一點沒有化妝,完全是天然的模樣!
吳天華真的不明白這座灰突突的城市裏怎麼還會有如此的明媚和清潔!
“請問,你是考生嗎?”吳天華轉了兩個圈之後,終於忍不住發問了。
“對。”寥蘿連眼睛也沒瞥一瞥,繼續從容地從鏡子裏欣賞自己。
“考表演係?”
“不,導演係。”寥蘿收起小鏡子,輕盈地往校門口走去,吳天華急忙跟著。
“你……你這女孩挺特別的。”
“不考表演就特別?”
“不,是……因為你……實在太美了,請恕我冒昧,你真的太美了,你看前麵的人,都在回頭看你……”
寥蘿微微一笑,好像一個經常受到讚美而對於一般的讚美早已習以為常的人,但是她這一笑,又讓眼毒的吳天華心醉神迷:她那一口細牙也完全是透明的,一笑,便閃出一道白光。吳天華決定采取行動了。
“……哦,自我介紹一下,攝影係的講師吳天華。還沒有吃飯吧?我們到對麵去怎麼樣,那兒有個很不錯的燒鵝仔。”吳天華決定采用直截了當的方式,他想,這樣的女孩,跟她兜圈子可能一無所獲。
“你要請我吃飯?”寥蘿的笑容裏有點困惑,“可是您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呢!”
“那又何妨?”吳天華做出一種不俗的樣子,“我隻知道你是這屆,不,是曆屆電影學院最漂亮的考生,不就行了?”
寥蘿輕輕地笑出了聲——一個青春少女總是喜歡別人的溢美的,她也不例外,而且,這男人至少還很有趣。
但是吳天華很快發現了這美麗的外省女孩可不那麼好對付,她有多美,你就得付出多大代價,一點兒也不能少。茶剛剛端上來,女孩便微微一皺秀眉,說:“我們到別的地方吧,附近有個酒吧,我們去那兒。”
出門兒後吳天華問為什麼,寥蘿說:“沒瞧見菊花茶的顏色不對?再說,用餐環境也不好。”
於是到了一個裝修很風格化的酒吧,石子砌的牆麵上鑲了許多大大小小的青花瓷盤,進去之後,一排靠窗的座位都是吊椅,竹編,還纏繞著許多青藤,坐下去可以搖來搖去,非常浪漫。因為剛剛下午一點多,還沒有顧客,非常安靜。吳天華就說:“你怎麼發現這個地方的?我住在這兒這麼近也沒發現。”寥蘿嫣然一笑:“我已經發現很多風格化的地方了,還是北京好。”
點了煎泥腸、墨西哥小吃和俄式烤魚,做得並不精致,口味也一般。泥腸煎老了,墨西哥小吃不過類似炸排叉,蘸些咖喱番茄醬而已。但是有一種浸泡著桂皮卷的杜鬆子酒非常香,吳天華讚不絕口。寥蘿有些得意:“怎麼樣?這酒還不錯吧?是南美風味的。我想也許我很適合去南美。”他色迷迷地一笑:“不對吧,你好像還是接近歐洲風格。你那麼白,冒充歐羅巴白人一點問題也沒有。有男朋友了嗎?”她搖頭。他立即做驚訝狀:“現在女孩子交男朋友都早,你那麼漂亮,追你的還不組成一個加強營?”她格格地笑起來,卻並不正麵回答:“吳老師,你看我適合做導演嗎?”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做女導演要有孫二娘似的潑辣刁蠻,一丈青似的殺伐決斷,像你這樣,整個一個弱不勝衣的小林黛玉,幹一天就筋疲力盡了。”她笑得格格的喘不上氣來:“您怎麼這麼逗?這麼喜歡用成語?”男人原都是有些“人來瘋”的,特別是在美麗的女孩麵前。見她歡喜,他越發來勁了,把他知道的學校那些好玩的事兒,那些流行的黃段子,揀好聽的一一說給她聽。
那一天一直聊到太陽落山,吳天華才突然想起晚上還有課,買了單便向學校方向狂奔,蓼蘿見他後力不繼,很仗義地為他領跑,倆人就那麼一前一後地跑到了學校,吳天華氣喘籲籲地還忘不了嚷著:“請……請你不要造成這種女跑男追的局麵!……”蓼蘿笑微微地跑得像一隻美麗的牝鹿,倆人橫穿操場的時候,差不多全校的人都看見了。正坐著富康進院的院長直搖頭:“這個吳天華,可拿他怎麼辦!那個女孩子是誰?”
就這樣,寥蘿還沒被正式錄取的時候,就在電影學院出了名。
出乎意料的是,蓼蘿並沒有把導演係搞得人仰馬翻。一是現在男孩子都見過世麵,美女也見過不少,二是蓼蘿自己也懂得自重,有分寸。最重要的是她並沒有覺得哪個男孩值得讓她落入情網。倒是表演係有個男孩叫黃偉的,高大英俊,和她在一起的時候被同學們起哄叫做“金童玉女”,但也不過是聊聊天,吃吃飯而已,進一步的感覺便沒有了,吳天華倒是常常變著法兒的跟她接近,一會兒給她拍人像專輯,一會給她拍MTV,她也樂此不疲,可就是不來電。時間長了,吳天華也覺得累了,交往也就自然少了。蓼蘿真的不知道她到底喜歡什麼樣兒的男人。
轉眼四年過去,寥蘿因為成績優異及其他種種原因,留校當了教師。同時還在一個廣告公司兼一份職,收入不錯,一個人的日子過得很舒服。
春季書市的時候她和一起留校的好友韋霞去了勞動人民文化宮。春天有種味道,一種特殊的味道。一聞到那味兒,寥蘿就覺得自己的身子在膨脹,變成了一個氣球,要飄起來似的那麼輕。寥蘿就那麼蹦蹦跳跳地在書市裏穿來穿去,清潔噴香的發梢不經意地掃過那些散發著墨香的封麵,完全沒有留意有一個中年男人就在那些書的對麵凝視著她,那是個個體書商。那書商一米八的大個兒,濃眉俊眼,看上去很像三突出時代的英雄。
“小姐,您需要什麼書?”
蓼蘿第三次轉回這個書攤的時候,書商發話了,口氣殷勤又體貼,恰到好處。
韋霞搶著說:“《女性獨處的秘訣》,你有嗎?”
“當然。”書商很熟練地在攤子下麵的大帆布包裏找了一氣,真的拿出了一本,“最後一本,可惜有點兒殘了,這樣吧,五折給你。”
韋霞當時便想答應,看著蓼蘿把那書翻來翻去的,最後放在了攤子上,“我們走吧。”
“可以再便宜一點兒。”
“這麼髒的書,折扣再低也不能要。”寥蘿說出話來很堅決。
“那……小姐給我一個電話,再進書我給你送過去。”
“謝謝,不必了,我們到別的攤上去轉轉。”
兩個姑娘走出好遠了,書商還在追著問:“你們是哪學校的?”
“電影學院……”
書商判斷不出究竟是誰在回答,但他寧肯相信是那個漂亮的姑娘。那姑娘的背影就像是一片雲彩,幽幽地靈動著,把四周的人襯托得粗俗不堪。
蓼蘿完全沒想到那書商真的會找上門來。
那天上完電影理論,寥蘿夾著講義夾子準備去做頭發,迎頭就碰見了他。書商顯然經過一番精心打扮,頭發上抹著摩絲,穿亞麻T恤,名牌仔褲,T恤裏還隱約可見一條很粗的金鏈。寥蘿一怔,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歡天喜地:“呀,你真好,還真的把書送來了?”寥蘿說話的聲音語調嗲得奇怪,很像日本動畫片裏的配音。書商真的拿了一本嶄新的《女性獨處的秘訣》,另外還有幾本新書,說是送給蓼蘿的,有徐誌摩的集子《肉豔的巴黎》,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克裏斯蒂娜的係列偵探小說,寥蘿覺得都很不錯。不知不覺就轉到校門口的月亮河邊,當時月上柳梢,景色特別迷人。每逢這時,電影學院的學生們就要三五成群地往那個叫做“星星索”的酒吧去了,那是這座城市中第一批建起的酒吧,緊貼著電影學院的院牆外麵。
出於禮貌和感激,寥蘿請書商到“星星索”坐一坐,喝一杯啤酒。
但是書商喝下一杯就停不住了。
“說真的,你太美了,誰對你不動心,就他媽不是男人!”
蓼蘿還是第一次跟書商這種人接觸,她看著他,覺得很好玩。
“這樣,我喝十杯你喝一杯好不好?半杯也行!”
書商就真的咕咚咕咚幹起來,就算是水,那喝的速度也夠驚人的,她看著他仰起脖子,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大紮的啤酒就消失了。她看得心驚肉跳。
他真的一口氣喝下了十杯,她也隻好端起杯子喝了一點,他豪爽地一笑,要和她繼續做這個遊戲,遊戲就這麼做下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隻記得周圍的人們好像都不喝了,看著他,他帶有一種表演性質地把酒一杯杯幹掉,直到女孩的手驚恐地按住他的杯子。
那天他是站著走出去的,整個酒吧的人都抬頭看著他們,在門口的時候他停了一下,隨手抄起一隻飛鏢,往酒吧門口的靶子打去,居然正中靶心。所有的人都鼓起掌來,他哈哈一笑,咕咚,倒下去了。
蓼蘿不知不覺落入了一個陷阱。對她來說,書商這個人太奇怪了,他總是以自虐的方式來贏得她的情感,這簡直就像是訛詐了。但是這個人的確有吸引她的地方,她覺得他很有趣,起碼,比吳天華那種人要有意思得多。
吳天華雖不能算作色大膽小,卻有足了知識分子的那種酸氣,什麼事都要講究鋪墊。但就在他還沒鋪墊成功的時候,書商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行動了。
那是個下午,城市裏布滿了沙塵,因此天是黃黃的,掩著的窗簾也發出一種奇怪的黃色。這是書商的家,蓼蘿躺在書商的床上,連自己也覺得很奇怪。
書商顯然沒想到她還是個處女,他覺得很抱歉。而寥蘿,好像也在為自己是處女而不好意思。現在的貞操觀和二十年前完全兩樣了,這麼大了還是處女?這本身似乎成了一件值得羞愧的事。
但是無論如何,這個下午對於寥蘿還是很重要的。事後許多年想起來,她才慢慢領悟到它的重要性。在這個下午,她第一次跟一個男人發生了親密的關係,由女孩變成了女人,但是這個男人並不是她所愛的,這和她過去在頭腦裏設計過的許多種方式完全不同,於是她想,第一次是遲早要發生的,不是他,就會是別人,至於是誰,她認為完全無所謂。
寥蘿的身體比書商想像的要柔弱許多。她躺在那兒,臉上正好有一抹陽光,因此臉是半透明的,身上穿的是那種粉紫色的小花睡衣,像兒童穿的,寥蘿的許多衣服用品都是兒童型的,也許她從心裏根本就不願長大。柔黃的長發蓋著她雪白瘦削的肩膀,她的一雙眼睛像貓一樣在太陽光裏發著晶瑩的綠,美麗得惹人憐愛。
“寥蘿,別離開我,這輩子都別離開我好嗎?”
書商半跪在蓼蘿的枕前,喃喃著。蓼蘿覺得這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很好玩,就伸出手來摸摸他的頭。他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親吻著。她感到他粗重的鼻息,像是一匹種馬似的,這感覺讓她既害怕又刺激,他的表現很能滿足她作為女孩的虛榮心,盡管不愛他,但她很樂於做這種略帶點危險色彩的遊戲。
那時她把男人想像得太簡單了。
有一天,寥蘿上完晚自習,洗了澡,穿一雙木屐去小餐廳吃宵夜。木屐是真的木屐,一個日本同學送的,鮮紅得很醒目。那日本同學自然也是寥蘿的追隨者,屬於雖然自知無望,卻還屢獻殷勤的那一種。吃宵夜的女生並不多,大家都怕胖,惟寥蘿不怕,寥蘿屬於吃多少也胖不起來的那種女孩。那天,寥蘿肆無忌憚地點了燒鰻魚飯和炸蔬菜,這都屬於日本料理,還有一小碗紅油抄手,屬於四川小吃,宵夜好就好在哪兒的口味都有,每天換著樣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