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守鍋耳聞 林斤瀾
北京有口鍋,供作家們舀飯吃。
我守在鍋邊,足足地夠五十年有餘了。眼見這口鍋時冷時熱,也幹過,漏過,糊過,也挨過砸。舀飯的也多有不同,有專指這口鍋生活,還有不過借個站腳地方,轉身就趕車上路——也許是錦繡前程,也許是歧路迷津,也許無非浪蕩江湖。日長月久,老一輩也抽簽似的一個個乘鶴西去了。
新近,這口鍋添水添米,架籠架屜。熱氣騰騰裏,新星如雲,高手若霞,好一番新世紀開光的氣象。
鍋邊屜下,耄耋暫未耳聾,聽見一位作家說:憑良心。這話誰也熟悉,且還是一句俗話,幹什麼的都可說,不幹什麼的也可說。
作家說憑良心,指的是寫作的依靠,也就是這行手藝的歸根結底。
說這話的作家正在旺季,天天可寫,寫出來篇篇可圈可點。誰也不會以為他困惑,或是無可奈何。但從憑良心這句話裏,又嗅到一種迷茫的味道。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我剛剛端上陶瓷飯碗——遠不是專業的鋼鐵飯碗——釘在鍋邊打聽寫作,一個勁兒打破沙鍋問到底。人說底上也就是真情實感,我相信上了,至今也還覺得這句話夠打破沙鍋了。
隻是逐漸有些迷茫起來,當然以情動人,要不,還有什麼文藝呢?可是真情實感的真實,從何說起?多年來,我愛拿件小事打比方:三個人同時同地同看一場球,隻因座位的距離、角度,還有心性傾向不一樣。若幹年後回憶起來,甲毫不懷疑是一場好球,臨門一腳是絕活!乙看見了犯規動作,上帝的第三隻手,這個印象越久還越較真。丙認為裁判吹了黑哨,至今想起來依舊激烈。
山災海難,風哭雨號。多少關頭、轉折、高潮、旋渦、陰謀或是陽謀說不真,不真說;多少感、多少情說不實,不實說。作家呀,偏偏說話是天職,也是本事,他扭頭去說一盤棋、一場球——誰能說誰白吃飯呀!
一位小說作家,善寫高大山川,氣韻浩蕩,新近忽然說,不寫小說了。聽後詫異,他也隻解釋:寫散文,不寫小說。
我疑心他要真要實,要展開曆史,要直白對曆史的思索。小說的虛構手段,借人說事、借事說人的繞勁兒,叫他膩歪了,倒稀罕上真的難度、實的重量。當然,隻是我的臆測。
一位久坐輪椅的作家,看見死神在門廊裏坐等多時,他還在思索作家的做法。抽刀斷水,水不斷流逝,逝水不能複現。作家不能真實,隻能真誠。真實一次性,真情可從容可執著,如同輪椅上的修煉。
真實是客觀的話,真誠就是主觀世界的事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有評論家觀察潮流走向,大聲報告:向內轉。到了世紀之交,走向內心世界,排山倒海;內宇宙、器官反映、第六感、下意識,再由私人化個性化化到隱私絕密,這就另當別論也罷。
有一批女作家才華出眾,在冷鍋冷灶的書市上,她們做夢:物欲的夢,性靈的夢,也許是熱騰騰也許是霧濛濛的夢。
我久讀其中的一位,也願意寫寫感想。但幾次動筆,都遇難而退,是夢的世界裏沒有路標沒有路燈,還是讀者的腿腳不靈便,肝膽不適應?
作者敞開心扉,而讀者為什麼要走進你的內心裏去,總是你那裏有點什麼引起共鳴。有了共鳴,才有作者和讀者的關係。有了共鳴,什麼路標路燈就都不成問題了。可是不知怎麼的,肝膽腿腳還是有些掛礙。
細想,原來得到共鳴同時,也有曲折。從“夢”如流之中,心裏用的是舊日貶義之詞,稱讚今日夢之美。這是怎麼了?認真較真,惟有昔日貶詞,才恰好表達今曰稱讚。
是什麼詞,有什麼曲折?詞有多個,在感想遇難中間,反複挑剔,精簡成八字——
想入非非。無所事事。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開始,潰散的作家餘勇,收容在重新點火的鍋旁灶下,不免反思來路,以《金光大道》《創業史》為題來說事兒。當時北京文壇尚且清寂,別無抓撓,這題目現成,不是非要揪住哪一個人。三十年代的老作家們,本該高興,不料也有曲折。當把錯誤上溯到幾十年前,早成路線,叫做極左。老作家有的老淚縱橫,有的敢怒敢言:生活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其實稍稍冷靜,眼麵前不是有農民嗎?餓著還眯著,政策一變,包產到戶,立馬來勁如三頭六臂。生活不從“創業史”過來,運動才走“金光大道”。運動和生活脫節,有時候還背道。作家耗盡青春,廝守孤燈,枷首爬格子,信奉文學來自真實生活。昨天源出真情實感,今日卻落個哲人罵的瞞和騙。這可如何、怎生、哪能接受得了!
轉眼進入新世紀,當年的老作家們十九駕鶴西遊。安息吧,事情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有一位當初給人題字,愛題“生逢其時”、“生正逢辰”,正、反、貶、頌,盡收葫蘆中。
“想入非非”做的是反彈的夢。標榜真實,倒成瞞騙。虛構夢幻,又恰好做夢是文學的真情實感。“無所事事”不事口號標語,不事政策也不事思潮的圖解,任憑夢境尋尋覓覓,此情此感猶如“太虛幻境”門聯上的真、假、有、無。
新世紀的曙光照耀鍋沿,市場吆喝聲中,鍋裏熱氣蒸騰,鍋旁人氣正是老少互補,男女雙贏。也聽見甩出這麼一句:小說沒人看了,不好賣了!也有興匆匆短促促的“玩兒,玩兒玩兒!”也有唉聲長歎:怎麼寫都成,怎麼寫怎麼是。真個是“你一元,我一元,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元”。
說似無意,正好踩著點子:多元時代。曆來一元化,化到一元獨“革”,邁不開步,憋得僵化了。幸虧多元給緩過氣來,扭頭又驚呼沒了整齊劃一,隻有市場嘈雜。
大耄的耳朵,愛聽“憑良心”這樣老掉牙的話,總覺著懷舊既高尚又快活。做伴而來的是告誡:回歸本身,梳理來路,溫溫“寫什麼,怎麼寫”。古人雲“飲水思源”,今人說“源頭是本質”。
開鍋蒸饅頭,若問老起子,有史為證:
道聽途說,異聞奇談。
若問新蘇打,姑妄杜撰:
上下求索,左右逢源。
東西撞擊,出入平安。
新陳代謝,起居百年。
清源寺
芥蘭公主,春秋時期燕王的第三個女兒,怕是在曆史上沒什麼名氣的吧。但是在當時的燕國,卻是有名的美女。據說母後生芥蘭的前夜曾有一夢,夢見一隻雛鳳銜一夜明珠繞梁而過,彼時弦歌四起,大殿通明。芥蘭生下,因過分妖嬈,母後深為擔憂,便去清源寺許了一願,說是待女兒十歲時,去侍奉清源寺女尼慧心一年。願許過了,就隨著日子淡忘了。淡忘的原因,最根本的恐怕要算作芥蘭本人的健康無恙了。芥蘭是那麼健康,從小不識藥味,極其美麗、極其精致地成長起來,讓母後由衷地認為那願許得多餘,最後索性就徹底忘掉了。
但是母後的忘卻並不意味著所有人的忘卻。起碼,在當時的世界上有兩個人牢牢記著此事,一個是女尼慧心,另一個就是芥蘭本人。
芥蘭公主當時的年齡,已經成為國家的最高機密。宮中最老的宮女隻記得,燕王在十二年前曾經第一次張羅女兒的婚事,那時,清客中一個善寫駢體文的曾經拍馬屁地寫道:年方二八,雍容絕代。老宮女自然知道,二八姝麗正是十六歲芳齡,那麼,公主現在就該是二十八?天哪,這真是不敢想,罪過罪過。在那個時代,二十八歲的女人不出嫁,不是怪物,就是妖精。
但這怪不得公主。公主雖然傲氣,但在這個問題上,並不十分消極。那麼該怪誰呢?老宮女想了又想,似乎誰也怪不得,好像就在冥冥之中,有什麼一直在和公主作對。確切地說,是在和公主的婚姻作對。
老宮女記得,十二年前,第一個踏上燕王宮紅地毯的,是相貌堂堂的齊國太子。齊國太子宏第一眼看到芥蘭就想起了少年時代的大雪紅梅。那是他第一次出宮,一場大雪過後,四處白得茫然。在那茫然一片的白色中,有幾粒血點似的寒梅。他欣喜若狂,不顧侍衛的阻攔撲了過去。在初升的陽光下,那梅花紅得發亮,亮成了金紅,他一直呆立雪中直到腳下的雪全部化了。從此以後,美麗這個抽象的詞便化作了大雪紅梅的具象。何況那天公主穿的正是鮮豔的紅綾裙,並且額上戴著鑲紅寶石的珠花,披著銀絲鏤花的披風,活脫脫再現了太子宏關於美的全部概念。
都說是一對璧人,都盼著婚期臨近。燕王動用了國庫裏一切價值連城的璞玉,請來最好的匠人,為心愛的女兒雕龍鳳床。公主說,要雕九尾龍、九翅鳳,上鑲寶石、瑪瑙、翡翠、珊瑚枝、碧霞洗;,要有氤氳之香,要有各色鮮花鋪疊,朱綸黃幄,繡鳳長衾,令新人如入珠林寶樹之中。然而就在龍鳳床的香氣氤氳升起的時候,齊燕之戰開始了。戰爭隔絕了一對璧人。公主把自己關在宮中一年多不願見人,等再出來的時候,本來倨傲的脾氣更加刁蠻了。
芥蘭公主在一年之內換了十五個貼身宮女,嚴格地說並不是換,而是“接替”,因為每一個不合用的宮女都被她殺掉了。芥蘭這個美麗的名字成為血腥嗜殺的代名詞。所有燕國的小孩子還在繈褓之中的時候就聽到父母用“芥蘭公主”來嚇唬他們。在他們有限的想像中,芥蘭公主生紅發,持利劍,能從月夜的窗口飛進來殺人,而且百發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