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琴瑟悠悠2(1 / 3)

第五輯 琴瑟悠悠2

獨守生命裏那束不息的火

在新的一年最初幾天裏,我獨坐鬥室,此時幸好有天放兄那本名叫《孤獨聖火》的書在手邊,為我敘說著老朋友的種種心境與感悟,讓我在一種精神的光芒中重溫了信念的尊貴和孤獨的淒美。感懷之餘,掩卷沉思,想這四時陰陽六合八風之中,那種叫做詩的植物到底沒有滅絕,而且還能夠像一束束神秘而珍貴的火焰,不斷地溫暖我們這些脆弱而怕冷的人,這真應該感謝蒼天有眼了。

然而現實卻已從另一方麵無情地告訴我們,在奔向物欲的途中,行走的姿態已越來越無足輕重,人們已不在乎所謂的精神之光。詩人的多情、執拗和深沉,毫無疑問地注定了他的悲哀與孤獨。這很不公平,但也無可奈何,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事實上,正因為你手中握著火把,上帝才沒讓你去走那些光明的路,也正因為你手中握著火把,你才沒被黑暗吞噬,並且能夠一步步走向光明。詩人,如果你還算聰明,就不要奢望你的呼喚聲聲有人回應,不要奢望你能夠對所有現實的問題作出明確的回答。守住你手中那束聖火吧,用你自己的方式愛你的詩——你唯一的情人吧。隻有詩是屬於你自己的,你永遠也不要對她失望。雷天放就曾很固執也很聰明地說:“我必須給詩一個回答。”果然為了這句話,他苦苦地追尋了幾十年,在詩的田園裏筆耕不輟。且不要說他出了幾本詩集,在詩壇上產生過多大的影響,單隻這行為的本身就是對生命的一種詩意闡釋。悲乎?喜乎?苦耶?樂耶?詩人自己聲稱,一生無悲劇。那麼我們隻好相信他自己的感覺吧!

結識雷天放是在八十年代的尾梢上。初識,那高大的身材、粗獷的外表、樂觀開朗的性格,以及能喝酒,愛唱歌,講交情的習性,確實讓人相信,他這個看似有口無心的關東大漢會永無憂慮。後來相處久了,他的詩也讀得多了,才漸漸領悟了—個真正的雷天放,才知道這個曆盡坎坷的漢子,心中埋藏著那麼多不散的情結。

愛情是既可使人甜蜜無比,又可使人痛苦不堪的一濟魔藥。這幾乎是一個回避不了的文學主題,然而在雷天放的筆下,卻總會表達出一些很特別的滋味。請看下麵這些詩句:“苦吟一首詩/誰也沒有聽懂/風婆娑著/樂得瘋瘋癲癲/撞上籬笆/掉下來結成/一串很圓的葡萄/我跑過去/捧起來卻是一把/長滿苔蘚的思念”(《一個人的遭遇》)“無需道聲再見/男人沒有火/世界就暗淡……整宿整宿無話/體驗日子荒涼”(《永無熱淚》)。

我曾經一度比較偏執地認為,文學這東西之所以能久盛不衰,獨具魅力,就是因為它給作者宣泄內心不便直說的真實情感,提供了借口和實現方式,不管一個人外表、言行如何,不管他多麼善於掩藏自己,隻要你悉心研究一下他的文字,你總可以透過種種屏障,看到一個真實的麵目。雷天放是個硬漢,但硬的隻是表麵,我深知老友“心中有淚”。

或許因為詩人在感情上經曆了太多的挫折和創傷,天放兄很多的詩讀起來都有那麼一點淡淡的苦味。在詩人的大半生裏,到底能有多少感情波折,我們不得而知,但當我們慢慢展讀這個並不厚重的集子的時候,一些閃光的東西在我們眼前凸現出來,那是詩人以淚以血凝成的珍珠一樣的詩句:“我渴望回到那首詩裏/哪怕死過千次”(《一個男孩》);“心口的血/早已化成蒿蓬雪原上飄零/兩眼猩紅/已不再激動……你還了我的夢還了你的夢”(《還夢》);“雨季來臨的時候/僅有的一點陽光是你的眸子”(《愛情胡同》);“你煙似的消逝/扔下一堆思念流放我/黑眸浸著戀情/淚水裏你更加俏麗”(《孤女》);“身子驟然一輕/你飄然地走了/留下一個微笑我的床頭……詩歌在微笑裏分娩/日子在微笑裏芬芳”(《孤女6》)。世上的事情總是這樣,有什麼就要被什麼所累。因為你懂得愛情你就要去終生歌頌愛情,而且偏偏又難以擁有愛情。雷天放的兩部詩集《夕陽無語》和《孤獨聖火》幾乎是一年一部相繼於一九九二年和一九九三年出來的,但在內容和深度上看,後者卻要比前者厚重得多,《孤獨聖火》的出版,展示給人們的是更加成熟、更加深人生命本體的人生思考和藝術探索。一個詩人,超越了平庸的生活、超越了膚淺的表達方式和藝術手法,正是向新的藝術境界躍變的標誌。然而我對他亦喜亦憂,喜的是他又可以向“等待結論”的藝術之夢裏深入一步,憂的是本已孤獨的詩人從此會更加孤獨。高處不勝寒啊,孤獨決非人之所願。能把孤獨作為統領一本詩集的題目單獨提出來,足可見雷天放孤獨意識的自覺與濃厚。或許這也正是他今後詩歌發展的一個有利趨向。在藝術領域裏,正是一個人獨自擁有的或者占有極其豐富的那些東西才可稱為財富。據本人的粗淺了解,在雷天放的生活中,“孤獨”可謂“極大豐富”。在這裏,有兩條線索可供探尋:首先,世俗事務方麵的孤獨伴隨了雷天放整個生命過程,幼年時骨肉離散孤苦無助;青年時沸騰著一腔熱血卻頂著“狗崽子”帽子;其次是情感方麵的孤獨:發妻的情絕恩斷,緊接是第二個妻子的永別,命運的背棄,世俗的排擠,社會的孤立等諸多方麵的困惑與徘徊始終伴隨左右。

“六個平麵/折成一個平靜的空間/獨坐其中/唯有一點火焰/燒烤著生命的血漿……孤獨是一把聖火/完成生命一次輝煌”(《離不開孤獨》)。這就是詩人自己理解的孤獨。看起來滿放達的,然而孤獨並不是一種對人十分有益的情感體驗,詩人的態,度也是客觀而真誠的,“我是那座碼頭/客輪貨輪相繼駛過去了/又歸於沉寂/懶懶的陽光搓著舊的舢板/一隻鷗鳥孤零零地望一抹浪花”(《等待孤獨>)。無論相識與別離/都折磨我要死/我知道埋葬這種黑色/完全是欺騙自己”(《無法埋葬的孤獨》)。孤獨真是一種叫人無可奈何的東西。

關於死亡和痛苦,詩人著墨並不是很多,但有幾處寫的都極其精辟深刻,有的已近於警句:“死亡是一種季節/是生命的一種回歸……死亡是一種形式/是駕一葉小舟與風浪遊戲一次”(《死亡的魅力》)。尤其“這一葉小舟”用得極其傳神,細想起來生命不正是如此嗎,一個人漂泊於生命之河中,就那麼孤孤單單地騎著一塊木頭在風浪裏行進,走著走著,或疲倦了、或失手了,一頭栽下去,和那塊木頭一起躲進這個世界的深處,就誰也找不到你了。再看下麵的詩句:“月光掠過草地/小草默默地生綠/悄悄地枯黃悄悄地離去/占有一席之地/獻一捧光輝/獨生獨死……想走出傳統/要耗掉一生精力”(《獨生獨死》);“痛苦積累越多/生命基座越牢……長久的痛苦/磨礪出生命的特有的光輝/照耀你一生”(《積累痛苦》)。可以這樣說,如果詩人沒有深刻的體悟,絕不會產生這些閃光的哲思。

在《孤獨聖火》的序篇中,憶天先生說雷天放是個童心不泯、充滿激情的人,我很讚同。我想這也是雷天放的詩涉獵廣泛題材廣闊的一個原因。我們大致地看一下他的詩題就會知道,什麼《圓明園》、《閱讀一隻出土陶罐》;什麼《少林寺寫意》、《藝術牆》、《小區樓群》、《燒窯女工》、《套馬》、《架子工》等等,從曆史到現實,從農村到城市,從風物到人情,從自身到身外,沒有他不探筆的。記得在一起時,他曾說過我寫東西涉及的麵太窄。“你身邊那麼多轟轟烈烈的生活怎麼就不寫呢?”當時我苦笑,但沒有說什麼,我承認我有時沒有他那麼愛自己的生活,我沒有付出足夠熱情,自然也沒得到足夠回報。

他的詩從六十年代發到九十年代居然還能在各種報刊上時不時引起一些不大不小的風潮和熱點,這就證明他在藝術上並沒有老過。他的詩句不管以怎樣的方式凝結,你都看不出有使盡渾身解數擠出來的痕跡,總似信手拈來,實則出其自然。也許正是這種明朗穩健的詩風,使他獨具魅力,是所謂大巧若拙吧!但有時也覺得他寫得有那麼一點“笨”,詩意突兀,落差太大,給人一種顛簸感,這僅是一己之見,很多時候所謂的“缺點”或許恰恰是一種特點,實不敢妄說。

水在海裏泱泱為道

道家常以水喻“道”。道家始祖老聃在論道時說:“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又說:“道之於天下,譬猶江海之與川穀也。”在這裏,道家不僅把水視為澤被萬物的生命之源,同時,也把水當做一種生命方式和狀況來加以闡釋。然而這無色無味無形而透明的水,竟需要怎樣一雙靈慧之眼才能從中看出文章,看出統馭萬物的道呢!應該說在文學中,特別是當代詩歌中能把“水性”寫透的人實在是鮮見稀有的。直到吉林省作家協會主辦的《文壇風景線》一九九四秋季號刊發了曲有源的組詩《到海的深處去》,才使我們發現竟有人把水態水性寫得如此透徹如此“道”味十足,特別是其中有一首題為《水,在海裏》的詩更是精絕無比。不知道詩人是不是在研究道學,但根據“詩言誌”的傳統說法,其言其行則可以說,著實是入“道”不淺了。為了不損原意,現把全詩抄錄於下:

水 在海裏

是什麼地方也不需要再去的樣子

有時起伏 有時搖蕩

有時翻卷 有時回旋 但我

把這種種狀態都叫安穩

衝口而出是被稱做泉的時候

如果曲折蜿蜒 開始是溪

以後叫江也行 叫河也行

待到集合以後 再出發

就是湖了 而今

這一切複雜的經曆都歸入一個檔案

它叫海 它是水的歸宿

在它麵前還談什麼渴望

激情曾經有過

消失在雷電之後

目的也曾有過

都消溶在兩岸之間

如今是海裏的水

是什麼地方也不需要再去的樣子

在吉林省現在還寫詩的這堆人中,詩人曲有源也算是老資格了,我等理應稱為老師或前輩(豈可妄加評論),但由於種種原因始終不得對詩人有更深入的了解,那麼也就隻好就詩論詩地妄加談論一番了。據講早在七八十年代,他就是活躍於全省和全國詩壇的一位優秀詩人,不論成就和聲望都是相當顯赫的。但不知是什麼原因使他後來逐步走向一種抑製、內斂和特別沉鬱的境界。他曾不止一次在自己詩中提及“守口如瓶”,這是否可以證明他是在把自己的生命及創作自覺地置於一種“沉澱”狀態?這或許就是道家所謂的“自事其心者”,“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法”,進而“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吧。曲有源善於遊泳,這是吉林文學界盡人皆知的,據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他至少要泡在水裏三百六十天,這是他多年來最熱衷和最持之以值的一項活動。風雨不能誤,寒暑不能阻,他已和水結下了不解之緣。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也許詩人曲有源正是在有意識地以自然為師,從而領悟生命的真諦。他曾在一首詩中說“僅僅守口如瓶還不僅是我/我要漂流……”結果終於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隨“波”漂流中,悟透水性,悟透了水中的另一種人生,人漂成了水,歲月漂成了河床,當初叮叮咚咚的泉水漂成了潺潺小溪,潺潺小溪漂成喧騰的江河,喧騰的江河漂成了無聲的大海。如今展現在我們麵前的不正是那集納百川,汜兮泱兮,綿綿若存,用之不竭,無為而無不為的“道”家之水嗎?

正如詩人在詩中所言:“這一切複雜經曆都歸入一個檔案/它叫海/它是水的歸宿。”海是水的最終去處,是水最穩定的狀態,是水的終極境界。正如一個人,他曾經滿懷熱望,曾經激情飛揚,曾經喧鬧,曾經浮躁,曾經執拗,曾經癲狂,曾經順暢,曾經曲折,曾經苦過,曾經甜過,曾經哭過,曾經笑過,然而真正曆盡滄桑之後,如果仍然有什麼外化的狀態,那就叫平靜、安穩;如果仍有什麼“為”的話,那就是把生命裏所有情感的湧動、所有力量的積蓄、所有苦難的體味都化作憚意濃厚高深莫測的淡然一抹微笑,就如詩人所說“有時起伏/有時搖蕩/有時翻卷/有時回旋/但我/把這種種狀態都叫做安穩”,是所謂“見素抱樸,少私寡欲”,是所謂不爭之德。

不知道水從“衝口而出”的泉到“什麼地方也不需要再去的樣子”的海的過程,是不是與詩人自身的經曆是一種契合,但就藝術發展本身以及一個藝術家成熟的過程本身而言,也應該是這樣的,一開始是纖細敏銳,水花飛揚,進而恣肆洶湧,最終達到渾然天成,拙樸自然的境界。那麼,是否可以說詩中的海就是詩人的精神家園和所向往的一種至善至美的“道”境呢?時下,詩壇上正在流行“家園”熱,許許多多成熟的或者幼稚的詩人像搶秋一樣“揮”起鐮刀“扛”起鎬頭,紛紛揚揚地奔向農村奔向“麥地”,其中有幾個人真正明了此次“義務勞動”的深刻內涵以及自己的家園究竟在哪裏呢?作家、詩人寫到一定程度,孰高孰低,比的已不再是技巧,不再是頭腦靈活,轉舵快,會耍小聰明,而是思想的深淺和境界的高低。讀詩人曲有源的這組詩,心情是很激動的,至少他讓我在聲色犬馬、世態百象、萎糜混亂的氛圍中,感悟到了橫空而出的一脈清氣。我不知是該為自己讀到讀懂了這組寓意深遠的好詩而慶幸,還是該為一向崇尚深厚的自己在這裏找到了呼應而自得。總之,很想對詩人說句感謝的話,感謝他撥開雲霧,為我們艱辛的精神之旅指一處流連之所。但在高興的同時,也著實有幾分擔憂,就怕一些偽詩人們看好風向,扔了鍬鎬棄了鐮刀,尾隨詩人紛湧海邊,把一片本來聖潔的去處,攪擾得麵目全非,以至於讓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對那一片純淨湛藍的水域也產生了厭惡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