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水廊月影卜夜聯吟 露幌花光留春展宴
話說會真園裏眾姐妹們,在小瓊華涵萬閣下憑欄賞月。史湘雲初次來遊,又是喜歡,又是傷感,對黛玉說道:"那年中秋聯句如在目前,我平常想起隻怕今生今世沒有這個樂了,不料還有今日之聚。你們都有了歸著了,隻我尚在塵世苦海之中。這一回去,說不定幾時再來呢!"言罷,不勝慨然!黛玉道:"你幾時要來,我就去接你,這有什麼難處。若想聯句更容易了,咱們眼前就有五六個人,二姐姐雖不大做,也還可勉強。比那回咱們倆彼此對壘,就強得多了。"
寶玉聽了大喜道:"我就取筆硯去。"寶釵笑道:"你又忙的是什麼?從來聯句最難得好,咱們也做了好幾回,雖有佳句,通首總不一律。還要算中秋那首是好的,可是妙玉湊的居多。今兒又是對月聯句,印板的文章,有什麼意思?還不如各人分韻呢。"迎春道:"聯句分韻都好,隻別拉上我,還當我的謄錄罷。"湘雲道:"寶姐姐畢竟名心太重,咱們隨興湊幾句,又不要刻集流傳,好不好有什麼關係。況且,前後賞月情境都不同的,若一個人隻許做一首對月的詩,那老杜為什麼做了'落月滿屋梁',又做'今夜鄜州月',你五個字,擠也擠出來了。"尤二姐道:"我小時候念唐詩,有一句'海上生明月',就仿那意思'閣上看明月'罷。"湘雲道:"這就很好,倒像個會做詩的。二姐姐你對上一句,再湊上一句,就沒有你們倆的事了。"迎春笑道:"湊什麼呢?我可隻有十個字'欄前俯碧溪。垂空星影沒',再多一個字也沒有了。"
寶玉道:"快取筆硯寫上罷。不然,歇一會兒就會忘了。"
晴雯在旁說道:"閣子裏就有文房四寶,我剛才瞧見的。"
說著,便走進閣內取了出來。寶玉揀了一張五雲箋,就月光下把那三句寫出。頭一句注上一個"尤"字,次二句注上一個"紫"字。湘雲道:"這該蘅蕪君了。"寶釵笑道:"我真是兵法部勒,令下如山。"想了一回,念道:撲地樹陰低,分舫歌弦載。
黛玉道:"好個'撲地樹陰低',確是月下實景,第二句接得也好。"寶玉照著寫了,注了"蘅"字。又對黛玉道:"你別盡著閑批評,這底下就該著你了。"黛玉望一望閣前風景,隨即念道:安爐茗具齎,簾開圍菡萏。
湘雲道:"'簾開圍菡萏'五字如一幅畫兒似的,非瀟湘妃子,不能有此妙筆,隻是難對。"又沉吟一回,方念道:棹過劃玻璃,四麵煙霏合。
寶玉都寫了,自己續道:千尋鬥柄齊,境疑通玉宇。
黛玉道:"那有這麼高呢?這就該打。"寶釵道:"句子雖不見佳,還不算大毛玻且放著,隨後再斟酌罷。"香菱接著道:人喜集璿閨,臨水先移榻。
黛玉道:"你這句倒是實話,也還新穎。"又接著吟道:連花欲隱梯,雲階聞細語。
寶釵道:"兩句都好,難為他怎麼想到,又做得如此細膩。"湘雲笑對寶釵道:"我替你說了罷。"便吟道:霧幌慰分棲。
寶釵道:"你何必學那輕嘴薄舌呢,我替你續一句解解穢罷。"即吟道:銀海搖瓊浪。
寶玉笑道:"你們做得太快,我這枝笨筆怎麼追得上?"
說著,趕忙寫完了。又是香菱緊接著吟道:珠簾拂彩霓,談深憐去住。湘雲道:"出句意思更深,可見近來大進益了,隻怕我還對不過呢。"
迎春先和尤二姐倚欄看月,此刻走過來,見寶玉趕著謄寫,急得滿頭是汗,便道:"寶兄弟,我替你寫罷。這本是我的事,你如何幹得來。"寶玉如得救星,連忙站起一伸懶腰道:"今兒才知道譽錄也不容易當的。"一麵迎春便坐下接寫。隻聽湘雲吟道:興至愜招攜,夢趁遊仙枕。
黛玉忙接吟道:情如刮目蓖,攀幽隨野鶴。
湘雲道:"你這句也溜了。"黛玉道:"也要說些別的,淨扣住了賞月,可有多少生發呢?"香菱道:"我接一句罷,照影笑寒醫。你們看用得用不得?"寶釵道:"這句不但好,連上句也救活了。有了'照影'二字,就扣著賞月,真見出工夫。"香菱笑道:"我也是碰上的,剛瞧見水裏有兩隻水鳥的影子,是他幫了我了。"寶玉道:"這倒要好好的接一句,我想五個字是:籟淨諸天近。你們看可好?"湘雲道:"好可是好,隻是有點和尚味兒!"黛玉笑道:"雲丫頭,我倒要問你,那和尚是什麼味兒?你怎麼捉摸出來的?"湘雲笑道:"顰兒這嘴真真該打。"寶釵接著吟道:煙橫半鏡迷。雲中青桂嶺,黛玉道:"上句真刻畫得好,出句可又溜了。"寶釵道:"長排也得有些色澤才稱呢。"湘雲不等黛玉接吟,便念道:渚外綠楊堤。
黛玉忙接道:河漢生微峭。
湘雲又接道:漣漪絕點生,流光移鳳柱。
寶釵笑道:"你們這樣搶法,別人就不用聯了。"香菱笑著續吟道:漙露沁鸞襪。
寶玉指著玉帶橋邊一隻船,正往這邊撐過來,笑道:"這時候還有什麼人趕來呢?"黛玉道:"別是老太太也趕來賞月,咱們的詩就做不成了。"香菱笑道:"出句我也有了,是:橋迥通靈鷁,湘雲笑道:"這隻船又幫了他。"寶玉道:"好姐姐,好妹妹,讓我接罷。"念道:村遙隔曙雞。樓台涵遠近,黛玉笑道:"搶著做也不見好。"寶釵又接吟道:嵐靄界東西。
正要吟下去,隻見好隻船已撐近了。原來鳳姐鴛鴦二人都在船頭坐著,寶玉見了忙喚道:"鳳姐姐,鴛鴦姐姐,你們也高興賞月來了?"鳳姐笑道:"我們那是賞月呢,老太太叫我們來抓你的。"
一時船攏了岸。他們二人上來,慢慢從月地走到閣上,說道:"這裏看月真爽亮,你們倒會樂,老太太可不饒你們。白天人少了,那桌牌差一點湊不上,好容易把三姨兒請來,才勉強湊上了。剛才擺晚飯,老太太又說:他們為什麼都不來?一定又到那裏玩去了。寶玉是貪玩的,史丫頭大遠的來了,也隻顧玩,不到我這裏說說話兒。你們去知會他,明兒可不許走,我還要和他們樂一天呢。"鴛鴦道:"二姨兒又不在這兒,可上那裏去了?"迎春道:"他的晴雯紫鵑幾個人都在閣子裏說話兒呢。"鴛鴦便走進閣去,大聲道:"你們這裏有新二奶奶麼?大奶奶來了,還不快出去接去。"尤二姐和晴雯諸人都嚇了一跳,晴雯笑道:"鴛鴦姐姐,你這時候不睡大覺,來這裏嚇唬人玩?"鴛鴦道:"真的鳳二奶奶來了,誰說瞎話呢。"
尤二姐忙至廊下見鳳姐,鳳姐笑道:"你又不做詩,盡在這兒幹什麼,跟我先家去罷。"湘雲笑道:"誰說他不做詩,剛才也做了一句。今兒連你也得做,不做可不許走。"鳳姐笑道:"你們推我做監場禦史,又瞞著我私自起社,我不罰你們也就罷了,還要迫著我做詩。"湘雲道:"你上回那句'一夜北風緊'就不錯,今兒再來一句。"鳳姐笑道:"別看我不會做,倒還會抓,抓來的就算。剛才在船上看那水底下的月亮,如同一顆大珠子似的,就抓一句'水底珠光亮'罷。"黛玉道:"這也很新鮮,家裏沒人就是他罷。"寶釵道:"隻把那'亮'字改成'朗'字,便是好詩。"鳳姐又坐了一會,笑對黛玉道:"我們要家去了,你們也早點歇著。人家大遠來的,一刻千金,那像你朝朝暮暮呢!"黛玉道:"這是什麼話!寶姐姐還不撕他那張嘴。"鳳姐大笑,喚出鴛鴦,帶著尤二姐,一同坐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