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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1954年12月25日下午4時許,慕生忠將軍乘坐一輛破舊的美式吉姆西汽車,在布達拉官的廣場上幸福地跑了一圈又一圈。

這是曆史上第一輛行駛在拉薩大街上的汽車,緩慢的車輪碾碎了世界屋脊上一個時代,又碾出了另一個時代。慕生忠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曆史上第一個坐著汽車沿著公路進拉薩的人!

後來人們稱他為“青藏公路之父”。

在羌塘修路。

羌塘,藏語裏的意思是“藏北草原”。

這肯定是中國最大的草原之一了。它位於喀喇昆侖山、岡底斯山和念青唐古拉山之間,麵積約60萬平方公裏,差不多占去了西藏二分之一的土地。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是藏地有名的天然牧場。

真的,羌塘很大,很大。跑過一道坡又跑一道坡,它仍在一坡一坡地向遠方伸展。深度的草原。那曲、當雄、安多,藏北這幾個重鎮,像璀璨的明珠嵌在羌塘的草坡上。被人們稱作聖湖的納木錯也在其內。

天空高朗,把遠山縮卷到每一片草葉當中;太陽當空,把牧羊人的影子照成了一根拴馬樁。羌塘上空的白雲一年四季都潔白地飄逸著。陽光堆積青草,羊群接近白雲。因了這白雲羌塘大地變得深邃:又因了這深邃,羌塘的封閉也變得更漫長。

犛牛拉著沉沉大犁也掲不透羌塘的昨天。

在國民黨年月,拉薩到那曲就有了一條駝路。人走過,駝鹽的駱駝也走過。卻沒有走汽車,馬拉車也沒走過。西藏沒有馬車。但是它總算是一條路,一條沒有走過車的奇特的路。

慕生忠們要把這樣一條路變成青藏公路的一段,很重要的一段裏程。相比之下,在路上修路就容易些了。但是,仍然有兩個關口氣勢洶洶地站在這段駝道上,等待著築路大軍去攻堅。一個是桃兒久山,另一個是羊八井峽穀。

把鏽蝕的往事投進爐中熔煉,曆史一下除開了驚喜的眼睛。

畢竟是從狹窄走向了寬闊。桃兒久山與唐古拉山和昆侖山比,顯然是小弟弟了。羊八井呋穀與楚瑪爾河和沱沱河比,也隻能當個小妹妹罷了。毫無疑問,隻有慕生忠才有這種浪漫這種本事給青藏的山水找到如此英俊的弟弟和多情的妹妹。這是他在一次動員會上講話時這麼比喻的。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當困難張牙舞爪地露著凶相嚇人時,他就鼓動大家把老虎當成小貓咪,藐視它,沒什麼了不起!可是一且真要和困難真刀真槍較量時,他就咬牙切齒地說給我揍!狠狠地揍!把狠勁使出來打狼!”

這個慕生忠,明明是個大老粗,豐富的戰爭實踐卻使他把辯證法精通到骨子裏了。

青藏高原的天空比羌塘大。忽然之間當所有的空間都擠滿翅膀與聲音時,人們便確信不疑地感到這位善戰的將軍有著比天空更遼闊的精神和靈魂。

熊鹿作證。

11月中旬的這一天,慕生忠把它很飽滿地寫在了自己的人生日記上。一隻熊鹿的突然出現使修路工地有了一種別樣的情趣,當然更多的是恐懼。那個個頭像人一樣的家夥懷著敵意與將軍對峙了一夜。它要幹什麼呢?沒人知道……

為了實現一個既定的目標,桃兒久山上的修路熱浪達到了從未有過的沸點。因為慕生忠下死令要在半個月內把路修過這座山,現在離他規定的最後期限隻剩三天了。他雖然沒有說誰要是完不成任務誰就提著腦袋見他,但是他變了個說法,意思是一樣的。“我早就說過了,不能按時保質保量地把路修到拉薩,咱們找個繩子集體上吊,我帶頭!”這話老頭子說過多次了,但是每次說出口你都不會覺得重複。他說話是算數的,沒人敢違令。這些天每個人都在拽著太陽巴不得它慢點走再慢點走,搶時間幹活。白天的活兒沒有幹完,晚上就接著幹。不需要人催促。

這個傍晚,按慣例奔波一天的慕生忠本該抿上一口酒打點瞌睡了,瞧他那眼睛澀澀的,不是疲困又是什麼?可他還在工地上轉來走去地緊忙乎著,他知道大家隻要看到他這個老頭子還在忙著,他們就會不遺餘力地加緊工作。現在就需要這種老命和小命一起大幹一場的精神。眼看公路就要修到終點了,最後的激戰往往就是竣工歡慶的序幕。慕生忠一路走著一路給大家喊話鼓勁。那些話也可以說是口號吧,全是他隨時編出來的,現炒現賣,很有煽動性。聽:“同誌們,我們已經流了足足有一大甕的汗水了,現在要舍得流下最後一碗汗。盡早把公路修到拉薩,那時這碗裏的汗水就會變成藏族同胞敬給修路英雄的青稞酒了!”他正這麼喊著,猛地發現自己的麵前有個龐然大物,好像從天而降,幾乎撞了個滿懷。他站定一看,好家夥,笨頭笨腦的一個動物站在地上,擋著去路。他忙後退幾步,和這個怪物拉開了約十米的距離。他借著夕陽的微光可以隱約看出這是一隻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動物,個頭如藏獒一般,看上去卻沒有藏獒的凶殘相,還帶著幾分憨憨的神態。

這時,有幾個修路民工圍了上來,他們當中有人認識這罕物,說是西藏的熊鹿,非常稀缺。慕生忠聽了哈哈一笑,對熊鹿說頭回生,二回熟,來,咱們做個朋友吧!”說著他就要上前和熊鹿握手,被在場的民工攔住了政委,你要和它親,它可不領你的情。千萬去不得!”慕生忠問:“難道這憨憨的傻樣兒還會咬人不成?”“不光咬人,還會吃人呢!”“那好,謝謝你們的勸解,我就免了這次‘拜訪’!”他向熊鹿抱拳作揖再見了,你饒了我們這些修路人吧,誰都不容易。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如犯我我必犯你。好了,還是和平共處為好。”

慕生忠說完就轉身走了。他以為這件事就這樣了結了,熊鹿,人不理它,它就沒趣,還不扭頭一走了之?起碼善良的慕生忠是這麼想的。誰知,事情遠非這麼簡單。慕生忠在工地上轉了一圈,回到原處時,發現那熊鹿依舊沒挪窩地蹲在那裏。兩隻綠茵茵的限睛在淡淡的月色下好生怕人。慕生忠想起了同誌們告誡他的話,那家夥是會咬人、吃人的。他便選了個自認為可守可防的安全地方站定,與熊鹿對峙起來。按他的想法,人站在這裏,你熊鹿就是膽大包天,也會退讓的。世上哪有野蟲不怕人的?景陽岡上的老虎還怕武鬆呢!不,那憨物比慕生忠還有耐心。它根本不動,就那麼睜著綠茵茵的眼睛蹲著。奇怪的是它也不前動半步,始終沒有走近修路人。慕生忠隻好奉陪到底。直到天上漸漸地淡出曙色,那熊鹿才起身搖搖晃晃地走了。它到哪兒去了?沒人知道。慕生忠望著它那失意的背影,很有人情味地自言自語:“夥計,老慕陪你一夜沒有陪夠,歡迎你下次再來!”

送走熊鹿,慕生忠就寫下了一首詩:

頭枕昆侖山,

腳踏怒江頭,

零下三十度,

露宿桃兒久。

上蓋冰雪被,

下鋪永凍層,

仰麵朝北鬥,

熊鹿是近鄰。

寫詩要有一種心態,年輕的心態,靜怡如水的心態。對今天對明天抱著希望和信心的人才寫詩。

好些年後,慕生忠還時不時給人提起在桃兒久山遇到熊鹿的事。有句話我記得很清,他說,那晚站在他對麵的那隻熊鹿是一個山神。保護他們修路的山神。如果不是它在工地上蹲了一夜,那晚說不準會有什麼不幸降臨呢!

我卻與他想的不大一樣,我要說那是一盞藏式酥油燈。我指的是熊鹿的那兩隻綠茵茵的眼睛。不知為什麼,我一提到它就想起了酥油燈。藏家人夜夜不能離的光明的種子。

最使慕生忠和修路隊同誌歡欣得狂蹦喜跳的事,莫過於那一隊生龍活虎般的士兵雄赳赳氣昂昂開拔到桃兒久山的那一刻。當時正是開午飯的時候,不知是哪個小夥子最先發現了新大陸,他高喉晚大嗓門地送來了這個讓每個人蹦上三尺高也跳不完心中的歡暢的喜訊快來看喲,隊伍開來了!”隨著這一聲聲嘶力竭的高呼,所有的人把目光都投向了山北坡的方向,看見了,一隊長長的汽車卷著塵土,慢慢騰騰地駛來。雖然車速慢,但絕對是一種浩浩蕩蕩的感覺。特別是對長時間在近乎與世隔絕的高原修路的人們來說,這種感覺更強烈,來得也很突然。車隊串起的煙塵久久不散地在靜靜的天空飄灑著,那也是一種少有的高原雪山下的美麗。

汽車來了,車上栽運著解放軍戰士。這就是經過彭德懷批準,西北軍區又一次派出的工程部隊的100名指戰員,100輛大卡車。他們經過長達半個多月的曉行夜宿,威風不減地開拔到了築路前沿,從這刻起,這些軍人這些軍車就融入到築路的滾滾洪流之中了。因了他們的加入,雪域高原有了雄師的旋律。

兩支修路大軍在羌塘草原會師。

慕生忠頓覺腰粗氣壯。他逐個地握著眼前這些工兵們的手。沒想到這些手比他的手還粗壯,還堅硬。他們是從另一個戰場走來的勇士,有的一個月前還在新疆戈壁灘鋪設鐵軌,有的剛在南國的叢林中打完最後一個戰備洞庫,還有的是從朝鮮前線歸國的誌願軍。慕生忠抓著指戰員的手,親切無比。他連連說及時雨,太及時了!你們來得真長眼神,有了咱們這些軍人,這支築路大軍的戰鬥力就會變得更加戰無不勝了。同誌們,我向你們敬禮,向你們問好!可我還得說另外一句話,你們要有吃苦特別是吃大苦的思想準備,脫幾層皮甚至掉幾斤肉那是很正常的事!”

移山填海的工兵使本來有些浮喧的工地突然變得沉穩,安靜。一切都井然有序地進行著。誰還在乎嚴冬的酷寒,還有羌塘草原那些沼澤?人們再不需要等待,也不必躲閃。修路!朝著拉薩義無反顧地修路!

工程兵們已經出發。遠山,奔騰著一隊撒野的藏耗牛。

羊八井工地。

在深深的穀底和高高的石崖上,滿眼都是忘我修路的工程兵們忙碌的身影,鐵鍬翻飛,鎬頭起舞。那條終年慢流緩淌的河仿佛剛剛醒來,比過去提快了速度,每朵浪花都揚珠灑銀,歡暢清爽地奔向拉薩。

士兵們的心卻在河水的下麵,他們反而平靜。

平靜?

確切地表達,應該是平靜中有憂慮。

都因了打炮眼。

我們早該提到工兵七連三排的這兩個戰士了。隊伍開到羌塘草原的那一刻,慕生忠就特地接見了打炮眼的兵,詳細地問了他們過去的戰況。他知道下一步修路中爆破任務很重,離不開他們。這裏麵就有三排這兩個戰士:李占鈺和王德孝。當時大家稱他倆是“打眼能手”。這個稱譽肯定是因為他們的炮眼打得出色才得到的。每天打眼78厘米深,這是他們創造的最高紀錄。確實是驚人的進度,別人望塵莫及。可是,來到高原修路這個進度不行了,成了小兒科。老牛爬坡的速度怎能滿足慕生忠的要求?

因為慕生忠又加碼了。他提出了完成修路任務的最後時間:“本月底拉薩見!”就是說1954年年底之前,青藏公路要通車。他說這話的時候離年底隻有22天了。如果按每日打炮眼78厘米的進度計算,不要說22天,就是再加一個22天也完不成任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