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1 / 3)

序章

我對開國將軍慕生忠整整關注了50年。建國之初,把率領人馬在世界屋脊上修了一條舉世無雙的公路。把悄悄地修成了青藏公路,公路通車後又悄悄地離開青藏高原。現在還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的故事再過一百年,也不會過時,不會老。

青藏公路,開辟了世界屋脊的一個新時代。

慕生忠是創造那個時代的主將。

青藏高原。

已經入春,冬天並沒有死去。

稀薄的草灘泛出黃緞子般冷光。

兩頭野犛牛互不幹擾地伸出鋒利的舌頭為草灘理發。

在這貧乏的日子裏,嘩啦飛飄的經幡在空中寫下一行字:除了寂寞,還是寂寞。

這時,一行甲蟲似的黑點,從藍天與白雲銜接處蠕動而來。漸大,清晰。

汽車好像一座座小房子從地平線上浮出。

車輪十分緩慢地滾動著。

艱難蠕動,吃力地劃破荒原的沉寂……

他的深沉回憶也是這樣緩慢。往事沉睡得太久,他要熬費多大心力,才能讓昨天的燈火發芽!

我坐在他對麵的一塊石凳上,極不規則的石凳磨蹭得光溜溜,這是他的專座。20年前他的雙目失明,出門不便,每天一起床就坐在石頭上抽煙,一煙鍋接著一煙鍋,好像要把這個世界抽進這小小的煙鍋裏他才罷休。吃飯、喝水是家人送來。直到煙鍋上的火星點燃了滿天的星星,他才很不情願地起身回屋。今天他把專座讓給我,可見老人對我的厚待了。我倆都是青藏高原汽車兵出身,他在前,我在後。他早我三年上高原,軍齡卻比我多十年。

我尋到他容易麼?在川北的這個深藏在大山裏的山村,他像這小地方一樣被外麵的世界遺忘著。

每天他坐在石頭上,總是呆望著一個方向:西北。他不會迷失這個方向的。自從小孫子告訴他方位後,他就把目光釘在了那個他曾經生活工作過十多年的青藏高原。

我說:你是青藏線汽車兵的前輩,執行了青藏公路通車後的第一趟運輸任務,那個時候你們咽下的苦頭經受的磨難肯定很多很多,不要說今天的年輕人,就連我這樣晚你幾年上高原的人也想像不出來。我太想道那時候在青藏公路上開車人的情況了,我要把它寫出來。你就詳詳細細講給我聽吧!

他拔出嘴裏的煙鍋,兩隻黑洞似的眼睛望著我。

“我要告訴你,那不是路呀。沒有走過車,也幾乎沒有走過人。我們是第一批踏著這條路進藏的人馬。汽車常常是兩步一停,三步一歇,停下來是為了修路,歇下來還是為了修路。有時汽車還沒有人走得利索,車輪前的路麵上布滿數不清的碎石,小坑。還不要說那些河流、雪山、沼澤了……”

他閉上眼睛,不往下說了。那是不堪回首的回憶。

我同情地望著他,感到他的整個身心都隨著那艱難緩動的車輪很吃力地往遙遙無限的地方走著。當然,我還有另外一種感覺,那些模糊的往事就存放在他記憶神經的最外層,他隨時都能拿到它。

我說,你們是從格爾木出發去拉薩吧!這一趟走的夠勞心的?

他吧嗒了幾下煙鍋,滅火了。幹脆拔掉煙鍋,回答我的問話:

沒錯,就是從格爾木出發的。多少天才走到拉薩?說出來嚇你一大跳,24天呀!現在駕駛員開上汽車從格爾木到拉薩,三天五天就跑下來了。那時候,不行呀,就像上西天,隻知道荽去的地方,卻找不著路。頭一天從格爾木到納赤台,90公裏,這是原定的計劃。誰知,首戰不利,車隊一到艾家溝就出了麻煩。本來已經平整出來的路麵上不知什麼時候布滿沙堆,大大小小起起伏伏,一望無際,根本分不清公路的麵目。我們這些開車的司機隻好當修路工人了。鍬鏟鎬挖,吭哧吭哧地幹到第二天上午才打通了路,晚上住在納赤台兵站。第三天在昆侖山下的西大灘露營,兩根繩子牽帳篷,三塊石頭整鍋灶。遊擊生活,沒人喊苦。第四天住在了不凍泉兵站。

這時候已經有點人困馬乏,再加上前麵派出探路的車捎來話,從不凍泉到楚瑪爾河這一段路的路況是冰雪路麵,車子走上去總打滑,所以我們索性就在不凍泉休整了一天,主要是保養車,準備對付前麵的困難。這個計劃又被突然降臨的一場風雪打得粉碎。那場雪倒是不大,可我們是上高原後初踏雪路,還是小心為好。這樣就在不凍泉停了兩天,等雪停下後,才老牛拉破車似的到了楚瑪爾河兵站。

這時,已經是出發後的第七天了。這天,我們到了五道梁兵站。五道梁這個地方應該說是青藏線上高山反應鬧騰得最讓人魂消夢散的鬼門關,車隊在兵站的車場上一停下,不少人就叫喊著頭疼,越喊越疼,越喊犯頭疼的人越多。那個疼呀,真不是個滋味。就像有人用撬棒在你的腦門上敲,一次比一次狠勁地敲著,撕肝裂肺地幹疼。奇怪,大聲喊幾聲,就好一點了,所以大家都在叫爹喚娘地吼叫著。車子不保養了,飯不吃了,覺也不睡了,喊天喊地叫著。隨車隊上路的軍醫所帶的為數不算少的止痛片,被大家早就騰空了。連長和指導員急得不知怎麼才好,他們強忍著高山反應帶來的痛苦,逐個帳篷地串出串進,做穩定大家情緒的工作。最後還是指導員拿了主意,他說五道梁這個地方永久地存在著,高山反應就不是一天半天能過去的事,咱們消極地等在這個鬼地方肯定不是辦法。還是走吧,不就是頭疼嗎?挺起腰杆,走,上山,看它高山反應能把人生吃生咽了不成?你還別說,指導員這一招真見效,我們的車隊連夜離開五道梁,走了兩天兩夜,到了二道溝兵站。這裏的情況好些了,我們在兵站的帳篷裏休息了一天,就開始往沱沱河趕了。沱沱河是長江源頭,也許因為水足草盛的原因,我們一到這裏,身上感到輕鬆多了,高山反應也不那麼揉煎人了。連裏決定在沱沱河住三天,把車輛好好保養一下,準備翻越最讓人傻頭的唐古拉山。這座山是青藏公路的製高點,海拔5300多米。山高地凍,天氣苦寒,終年積雪不化。就在我們住在沱沱河整修車輛的時候,一天夜裏唐古拉山落了一場大雪,把山體掩蓋得天衣無縫。我們不能貿然翻山,隻能等著雪停下來再上山。這一等就是一個星期。等我們翻過唐古拉山已經是出發後的第20天了。走過這個鬼門關就是藏北草原,也叫羌塘草原。這裏到拉薩在好些年前就有一條能路,雖然是一條窄窄的又彎彎曲曲的路,但畢竟走過騾馬、駱駝,是條路。再加上前麵修路的隊伍平整、拓寬了路麵,我們隻用了四天就到達拉薩。這一趟任務,走得人勞力苦心,走下來我們都覺得腿短了一截,踩油門也夠不著了。太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