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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寂寞的玉甕

景山古槐

景山公園一角寫著:“崇禎自縊處。原樹枯死失存。”這裏,有無盡的思索……

——摘自筆記

歲月,該流逝的都流逝了。

但是,景山古槐下的那頁沉重的曆史,仿佛永恒地凝固在這裏。

一切蕩然無存,隻留下一張訃告,還有嚴肅得板著麵孔的空氣。可是/它是如此吸引遊人。每天,從早到晚,人流不斷。冬雪、驕陽……山下的小草被踩禿,山畔的石頭被蹭光……

景山象一位曆史學家,撚著葡萄藤一般的胡須,給遊人講著那個悲聲已經飄遠了的故事!

人們到此來尋找什麼,又似乎什麼也不尋找。隻留下深深的一瞥,走了。說不定過了一段時間又來了,還是那探尋的目光……

我也常在古槐前留戀往返。開初,這裏還殘留著一截樹樁。樹樁枯了,象一個風化了的老者。後來,就剩下了這張訃告。但是,我想象中的那棵樹,以及那個埋葬在樹下的顯赫又孤寂的靈魂,永遠清晰地保留在我的意識裏……

也許,那是一個霞光四射的黎明,古槐,毅然地宣判了一個暴君的死刑。從此,結束了一個腐朽的王朝。

我似乎還能聽見、能聽見——

浩浩蕩蕩的起義大軍,驚醒了深宮春夢,長矛利箭把昏睡的君王逼到了古槐下……正是那一刻,闖王的箭簇射中了雕花的故宮側門,曙光給古都染上了五彩霞衣。

濺著昏君汙血的景山,比別處都要美麗……我在古槐訃告前漫步、遐想……

當初,槐樹象幼嬰一樣純真!它原來也可以長成棟梁。可是,當皇家的權勢在這裏蕩盡以後,它便失去了撥節生長的條件,成為人們觀賞的展品。有人對它讚揚,有人對它記恨,有人對它嘲笑……在這眾多、複雜的目光中,它失掉的價值又開始萌生……

我看到,景山古槐遺址的後麵,分明是一個揚武耀威的皇帝留下的寂寞的句點。這句點,隨著風風雨雨,冷落了幾百年,卻沒有與那屍體一起腐爛!

曆史把這沉重的思索,留給了未來的世界。今天,人們在這裏尋找,思考:

那個罪惡的朝代,是結束於李自成的箭簇?還是結束於這棵古槐?

1986.11.北京

寂寞的玉甕

北海的團城,我不常來這地方;但是,我常常想來。

我在北京已經生活了25年。

也許這算第一次正兒八經地遊團城吧!這裏的一切對我都是陌生的,我以陌生的目光看團城的一切。

古柏下陳列的一隻玉甕牽去了我的目光。它是由一塊黑色整玉雕成,高一米,直徑一米三,周長四米半。好大的甕!

消失的歲月使它變得寂寞,悄悄地滋生著青答……

講解員告訴我,這是元代帝王忽必烈的盛酒器。

噢!酒盅。忽必烈的胃口。

我仿佛看覓了酒的浪頭,浪頭還在奔湧、呼嘯。

遊人們圍著玉甕,他們在覓尋什麼嗎?每一雙眼睛都是陌生的。

有人在輕輕地歎息。

我的心卻墜入了遙遠的年代。於是,曆史在玉甕前暗啞了,失色了……

美麗的玉甕,誰說你是在展覽罪惡!你是一朵燦爛的智慧花朵,你是一幅立體的曆史畫幅。我看見了,刻在你身上的蟠龍還在騰躍、激動!

思忖、思忖……

我終於讀懂了玉甕上這陌生而美麗的文字。雖然曆史教科書上從來不講它。

當年雕龍、琢龍的匠人,他們的汗水在這兒彙聚。還有那些在江南尋到這塊整玉的人,他們拉起成千上萬的隊伍,才把它抬進京城,他們的臉上還有臂上的腱子肉,肯定象這墨玉一樣黑亮!他們肩膀上那深深的繩索印,也一定遺傳給了子孫幾代……

忽必烈抱著玉甕醉生夢死時,千百萬乞兒伸著枯瘦的雙手,饑餓人恐惶的瞳仁在玉甕上相撞、閃爍!

我閉起了眼睛欣賞美麗的玉甕……

八百年的花不算老,五百年的樹象新栽。我不相信,死去的歲月會重來?眼前的隻不過是夢的一瞥。打開所有的窗口吧,讓該腐爛的都腐爛,讓該複活的都複活。

新生的嫩芽總是在清埋了舊地基後萌生!

題兵馬俑

曆史的巨輪在秦川大地上駛過,又駛過……

洞外幾千年,洞內還是那個朝代。這些牽著戰馬的士兵,一直活在臨潼的地下層裏。

威風凜凜,給誰欣賞?

雙目怒瞪,對誰示威?

整整齊齊的方隊未亂,鋼盔鐵甲也未爛。隻是:铖斧上生了鏽,馬鞍也裂了縫,有的臉上還掛了彩。

為什麼?為什麼?

一定是等待皇帝來檢閱。

可是,當年那個顯赫昭然的靈魂,以及在他以後的好幾代帝王,都早已玩得疲倦了,戰得癱散了,化作了秦川的一杯泥土。

昨天已經飄然而去,強盛不是永存的駐腳。難道他們不知道?

他們太忠於職守了。數千年來從未想到過下崗,衣帽總是那麼整齊,長矛老是那麼舉著。任憑頭頂的石榴樹青了又枯,枯了又青,四季的四色輪碾不碎他們的夢。

何時才可掙脫那金纏銀襄的枷鎖?他們似乎從來都不去想。

這是一隊虔誠至極的士兵。

這是一隊毫不手軟的士兵。

這是一隊隨時準備揮刀劈砍的士兵……

隻是,身後沒有斑斕的足跡,在原地站了幾千年。身邊也沒有與生命抗爭的芨芨草,綠色與他們絕緣。

直到1978年,農人用钁頭把地層掘開,他們重見天日,才知道自己已被埋葬了幾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