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生麗質(1 / 3)

1天生麗質

蓼蘿生下來不足四斤,是個小不點兒。但是細細看去,眉眼嘴巴都生得精致可人,與別的嬰兒有明顯區別,經驗豐富的外婆看了一眼就說,這是個袖珍美人兒。外婆是搞寫作的,精靈古怪,但是她看一眼外孫女眼睛就亮了,她說,將來她做什麼都行,就是別寫作。媽媽問為什麼,外婆說,人長得不好看,才去寫作,而且即使是美女寫作也要慢慢變醜。媽媽早已習慣外婆的一些古怪言論,因此並不深究。古人說,一代做官,二代打磚。外婆的氣焰總是很囂張,所以媽媽的性格便很內斂。

蓼蘿四歲時便會臭美,喜歡一件白地紅櫻桃花的小布拉吉,是外婆訪英的時候買的,花了二十五英鎊。蓼蘿穿上就不肯脫,還會對著鏡子把外婆的唇膏往腦門兒上點成一顆朱砂,跳她自己編的舞蹈。

蓼蘿不肯上幼兒園,每次送去都哭得驚天動地,老師每天都為蓼蘿的午睡犯愁,這個漂亮的小姑娘永遠不肯閉眼睛,她趴在小床的欄杆上,睜著一對黑寶石般的大眼睛,向著乖乖睡覺的小朋友掃射過去,帶著一種嘲笑的神情。老師就說:躺下。蓼蘿看著她,學著她的腔調說:躺下。老師急了,聲音變成了高分貝:躺下!她也提高了聲音學老師:躺下!氣得老師過去就把她按在小床上,等出去喝口水再進來,見她依然站著,趴在小床的欄杆上,睜著一雙大黑眼睛。

有一天黃昏,老師領著大家去散步,正好路過蓼蘿住的那個社區,隱隱地,她好像看見媽媽正在陽台上晾衣裳,後來老師就發現蓼蘿不見了。老師問:蓼蘿呢?小朋友們麵麵相覷,都說不出話來。那時蓼蘿已經在家裏吃上草莓冰淇淋了。媽媽問,你為什麼不願意上幼兒園?問了三遍,蓼蘿才從容不迫地從冰淇淋中抬起頭:我想知道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們喜歡誰。

這個回答讓外婆和父母大為驚異。從此以後大人們再不提上幼兒園的事,蓼蘿就在家裏度過了整個童年。

蓼蘿六歲的時候迷上了電影。那時候,媽媽為內部電影做同聲翻譯,蓼蘿就混進去看電影。電影對於她來講有種神秘的感覺。她特別喜歡有著華麗色彩的西班牙電影,西班牙電影的對白總是特別長,尤其是女人的對白,婆婆媽媽地帶著一種親切感,總是讓你覺得馬上要結束的時候,又嘀裏嘟嚕地來上一串。漸漸地,她觸摸到了各種語言的語感,在她還沒有懂得這些語言的時候,這些語言就已經讓她感到親切了。她甚至能夠通曉這些語言的韻律,就像古文教授們通曉古詩的韻律那樣:平平仄仄平仄仄,仄仄平平仄平平。

十四歲那年,她對一部西班牙電影印象很深。那片子的色彩十分美麗,濃豔而不失清芬,青蒼一片的碧綠中襯托出主人公羅得裏戈那極其豪華的大胡子,一根根地浸透在陽光裏。蓼蘿看到羅得裏戈的兒媳伯爵夫人聘聘婷婷地站在濃蔭下,白衣白帽,有一根紅色綢帶繞在頸上。老貴族羅得裏戈一向不喜歡兒媳,何況正是兒媳令兒子短壽。但他狂熱地愛著孫女。不過,他知道兩個孫女中有一個不是他的兒子生的,因此他想從兒媳處得知真相,回答是不可能的。伯爵夫人含著淚水說,在伯爵病重時,她是很盡力的,但是與他結婚半年之後就發現是個錯誤,因為他毫無情趣,哪兒也不去,和她各方麵都不相同。談話不歡而散。那一場談話時間多麼長啊,他們站在那裏說了又說,說了又說,而且聲音的頻率沒什麼變化,催人欲睡。他們究竟說的什麼蓼蘿一點兒也沒興趣,她隻對那些美麗的色彩敏感。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熒幕,在青蒼一片的樹蔭裏,伯爵夫人的白衣白帽和鮮紅帽帶是多麼醒目啊,還有那些鏤空的白色花邊,陽光灑在上麵斑斑駁駁的,投射在伯爵夫人的臉上,柔和,又神秘。伯爵夫人長著那麼一雙美麗的眼睛,臉略略有點長,略長的臉配上修長柔和的鼻子,顯得非常高貴。當淚水從那雙美麗的眼睛裏慢慢滲出來的時候,蓼蘿覺得自己的眼眶也濕了。

蓼蘿決定買一頂伯爵夫人那樣的帽子,然後再配上綢帶。但市場上沒有。她就悄悄從箱子裏翻出外婆年輕時戴的一頂亞麻帽子來,然後買來各種顏色的絹,做成那種一簇簇的絹花,縫在亞麻帽子上。外婆看了很驚奇,就帶她去當年最豪華的友誼商場意大利專賣店,買了一雙美麗極了的鞋子。那是用各色碎牛皮縫製的,做工非常精致,那種做舊的顏色正好和那頂帽子遙相呼應,很和諧。外婆一高興,索性帶著孫女到二樓的CLASSICAL大快朵頤,點了西班牙的核桃蛋糕和朗姆酒加冰淇淋,祖孫二人好好享受了一回。回到家裏,見蓼蘿的爹媽都黑著一張臉。半晌,媽才小聲埋怨道:“您老人家怎麼帶她去那樣的地方?”爸不敢碰外婆,隻瞪著蓼蘿指點著:“你小小年紀,正經事沒學多少,倒是天生一腦門子資產階級思想,專想著享受,我可跟你說,這麼下去,我可養不起你!”外婆冷笑道我們這樣人家的孩子,也不能一點世麵不見啊!你們太小題大做了吧?”蓼蘿就像沒聽見似的,把兩隻絲襪退下來,一甩甩得老遠,舒舒服服坐在地板上,把一雙玉腿蹺得高高的,聽音樂,喝本草茶。

那是蓼蘿第一次聽到“資產階級”這個詞,後來屢屢聽到,都是同學玩笑時說的,她並不認為那是什麼壞詞,她出生於20世紀70年代末,完全不知道曾經有個可怕的時代,一聽到“資產階級”這樣的詞人們就要渾身發抖。

蓼蘿越長越美。

對於蓼蘿的美,父母有些不知所措。倒是外婆很沉著,提議要加強蓼蘿的藝術修養。於是父母為她買了一架鋼琴,請了一位鋼琴教師,每周學三天。從小湯普森學起,直學到卡農、拜爾……外婆每天都在旁邊陪著,盯著外孫女那雙纖纖玉手在那些黑白鍵上爬來爬去。鋼琴學費曆來很高,每月交錢的時候外婆總要偷著問問:“您看我這外孫女學不學得出來?”老師總是笑而不答。三年之後,老師請辭,臨走時扔下一句話:“蓼蘿不是學音樂的人,將來最好上時裝表演隊,或者,電影學院表演係。”

蓼蘿後來真的考上了電影學院。但是出人意料地,她沒考表演係,考的是導演係。那時,蓼蘿已經認為吃青春飯沒什麼意思了,盡管很多老師都動員她報表演係——因為她實在太美了,一舉手一投足都在無意中傾瀉著美,在電影學院當時上千個考生中,她鶴立雞群,在攝影係數百雙刁鑽的眼睛中,她是無可爭議的皇後。

攝影係講師吳天華就是在那時發現蓼蘿的。

當時,吳天華正拎著手提飯盒匆匆往家走,走到攝影棚拐角的那個地方,看見一個穿T恤、牛仔褲的女孩正掏出小鏡子補妝。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背影,一條腿直立,另一條腿很隨便地搭在石階上,腰便也像一條蛇似的呈現S狀彎曲著,那樣的花瓶頸子一樣的細腰!還有那一頭長發,略略有些發黃,柔軟清香,與雪白的皮膚正好相配。背影已經是十分迷人了,走過去,再貌似無意地回眸一望:嗚呀呀!這女孩竟然宛若天人!要知道,吳天華可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吳天華的眼睛極毒,平時是一根筷子吃藕——盡挑眼兒的那一種人,可這時竟看得呆了。

蓼蘿非常專心地點唇膏,是那種無色的唇膏,顯然是因為嘴唇有些發幹,因為她那淡紅色的唇實在是不大需要什麼口紅;她的皮膚,不能用凝脂來形容,因為“凝脂”太厚,她的皮膚非常薄,薄到能透出肌膚裏麵的淡青色脈管和絲絲血點,看上去就像陽光下的月季花瓣,完全是一片透明;眼睛則像兩口沙底小湖,是發藍的,長睫毛就像映在湖底的叢林,兩彎疏朗的眉有些疑問地伸向雙鬢;鼻梁的線條精致到了刻薄的地步,以至於上唇完全籠罩在鼻梁的陰影中,顯得非常妖媚。最要緊的,是她一點都沒有化妝,完全是天然的模樣。

吳天華真的不明白這座灰突突的城市裏怎麼還會有如此的明媚和清潔。

“請問,你是考生嗎?”吳天華轉了兩個圈之後,終於忍不住發問了。

“對。”蓼蘿連眼睛也沒瞥一瞥,繼續從容地從鏡子裏欣賞自己。

“考表演係?”

“不,導演係。”蓼蘿收起小鏡子,輕盈地往校門口走去,吳天華急忙跟著。

“你……你這女孩挺特別的。”

“不,是……因為你……實在太美了,請恕我冒昧,你真的太美了,你看前麵的人,都在回頭看你……”

蓼蘿微微一笑,好像一個經常受到讚美而對於一般的讚美早已習以為常的人,但是她這一笑,又讓眼毒的吳天華心醉神迷:她一口細牙也完全是透明的,一笑,便露出一道白光。吳天華決定采取行動了。

“……哦,自我介紹一下,攝影係的講師吳天華。還沒有吃飯吧?我們到對麵去怎麼樣,那兒有個很不錯的燒鵝仔。”吳天華決定采用直截了當的方式。他想,這樣的女孩,跟她兜圈子可能一無所獲。

“您要請我吃飯?”蓼蘿的笑容裏有點困惑,“可是您還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呢!”

“那又何妨?”吳天華做出一種不俗的樣子,“我隻知道你是這屆,不,是曆屆電影學院最漂亮的考生,不就行了?”

蓼蘿輕輕地笑出了聲——一個青春少女總是喜歡別人的溢美的,她也不例外,而且,這男人至少還很有趣。

但是吳天華很快發現了這美麗的外省女孩可不那麼好對付,她有多美,你就得付出多大的代價,一點兒不能少。茶剛剛端上來,女孩便微微皺一皺秀眉,說:“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吧,附近有個酒吧,我們去那兒。”

出門後吳天華問為什麼,蓼蘿說:“沒瞧見菊花茶的顏色不對?再說,用餐環境也不好。”

於是兩人到了一個裝修很風格化的酒吧,石子砌在牆麵上鑲了許多大大小小的青花瓷盤,進去之後,一排靠窗的座位都是吊椅,竹編,還纏繞著許多青藤,坐下去可以搖來搖去,非常浪漫。因為剛剛下午一點多,還沒有顧客,非常安靜。吳天華就說你怎麼發現這地方的?我住這兒這麼近也沒發現。”蓼蘿嫣然一笑:“我已經發現很多風格化的地方了,還是北京好。”

點了煎泥腸、墨西哥小吃和俄式烤魚,做得並不精致,口味也一般。泥腸煎老了,墨西哥小吃不過類似炸排叉,蘸些咖喱番茄醬而已。但是有一種浸泡著桂皮卷的杜鬆子酒非常香,吳天華讚不絕口。蓼蘿有些得意怎麼樣?這酒還不錯吧?是南美風味的。我想也許我很合適去南美。”他色迷迷地一笑:“不對吧,你好像還是接近歐洲風格。你那麼白,冒充歐洲白人一點問題也沒有。有男朋友了嗎?”她搖頭。他立即做驚訝狀現在女孩子交男朋友都早,你那麼漂亮,追你的還不組一個加強營?”她格格地笑起來,卻並不正麵回答:“吳老師,你看我適合做導演嗎?”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做女導演要有孫二娘式的潑辣刁蠻,一丈青式的殺伐決斷,像你這樣,整個一個弱不禁風的小林黛玉,幹一天就筋疲力盡了。”她笑得格格地喘不上氣來:“您怎麼這麼逗?這麼喜歡用成語?”男人原都是有些“人來瘋”的,特別是在美麗的女孩麵前。見她歡喜,他越發來勁了,把他知道的學校那些好玩的事兒,那些流行的黃段子,揀好聽的一一說給她聽。

那一天一直聊到太陽落山,吳天華才突然想起晚上還有課,買了單便向學校方向狂奔,蓼蘿見他後力不繼,很仗義地為他領跑,兩人就那麼一前一後地跑到了學校。吳天華氣喘籲籲地還忘不了嚷著:“請……請你不要造成這種女跑男追的局麵!……”蓼蘿笑微微地跑著,像一隻美麗的牝鹿,兩人橫穿操場的時候,差不多全校的人都看見了。正坐著“富康”進院的院長直搖頭:“這個吳天華,可拿他怎麼辦!那個女孩子是誰?”

就這樣,蓼蘿還沒被正式錄取的時候,就在電影學院出了名。

出乎意料的是,蓼蘿並沒有把導演係搞得人仰馬翻。一是現在男孩子都見過世麵,美女也見過不少,二是蓼蘿自己也懂得自重,有分寸。最重要的是她並沒有覺得哪個男孩值得讓她落入情網。倒是表演係有個男孩叫黃偉的,高大英俊,和她在一起的時候被同學們起哄叫做“金童玉女”,但也不過是聊聊天、吃吃飯而已,進一步的感覺便沒有了。吳天華倒是常常變著法兒跟她接近,一會兒給她拍人像專輯,一會給她拍MTV,她也樂此不疲,可就是不來電。時間長了,吳天華也覺得累了,交往自然也就少了。蓼蘿真的不知道她到底喜歡什麼樣兒的男人。

轉眼四年過去,蓼蘿因為成績優異及其他種種原因,留校當了教師。同時還在一個廣告公司兼一份職,收入不錯,一個人的日子過得很舒服。

春季書市的時候她和一起留校的好友韋霞去了勞動人民文化宮。春天有種味道,一種特殊的味道。一聞到那味兒,蓼蘿就覺得自己的身子在膨脹,變成了一個氣球,要飄起來似的那麼輕。蓼蘿就那麼蹦蹦跳跳地在書市裏穿來穿去,清潔噴香的發梢不經意地掃過那些族新墨香的封麵,完全沒有留意有一個中年男人就在那些書的對麵凝視著她,那是個個體書商。那書商一米八的大個兒,濃眉俊眼,看上去很像“三突出”時代的頁碼。

“小姐,您需要什麼書?”

蓼蘿第三次轉回這個書攤的時候,書商發話了,口氣殷勤又體恤,恰到好處。

韋霞搶著說:“《女性獨處的秘訣》,你有嗎?”

“當然。”書商很熟練地在攤子下麵的大帆布袋裏找了一氣,真的拿出了一本,“最後一本,可惜有點殘了,這樣吧,五折給你。”

韋霞當時便想答應,看著蓼蘿把那書翻來翻去的,最後放在了攤子上說,“我們走吧。”

“可以再便宜一點。”

“這麼髒的書,折扣再低也不能要。”蓼蘿說出話來很堅決。

“那……小姐給我一個電話,再進書我給你送過去。”

“謝謝,不必了,我們到別的攤上去轉轉。”

兩個姑娘走出好遠了,書商還在追著問:“你們是哪學校的?”

“電影學院……”

書商判斷不出究竟是誰在回答,但他寧肯相信是那個漂亮的姑娘。那姑娘的背影就像是一片雲彩,幽幽地飄動著,把四周的人襯托得粗俗不堪。蓼蘿完全沒想到那書商真的會找上門來。

那天上完電影理論,蓼蘿夾著講義夾子準備去做頭發,迎頭就碰見了他。書商顯然經過一番精心打扮,頭發上抹著摩絲,穿亞麻T恤、李牌仔褲,T恤裏還隱約可見一條很粗的金鏈。蓼蘿一怔,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歡天喜地地說:“呀,你真好,還真的把書送來了?”蓼蘿說話的聲音語調嗲得奇怪,很像日本動畫片裏的配音。書商真的拿了一本嶄新的《女性獨處的秘訣》,另外還有幾本新書,說是送給蓼蘿的,有徐誌摩的集子《肉豔的巴黎》,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克裏斯蒂娜的係列偵探小說,蓼蘿覺得都很不錯。兩人不知不覺就轉到校門口的月亮河邊,當時月上柳梢,景色特別迷人。每逢這時,電影學院的學生們就要三五成群地往那個叫做“星星索”的酒吧去了,那是這座城市中第一批建起的酒吧,緊貼著電影學院的院牆外麵。

出於禮貌和感激,蓼蘿請書商到星星索坐一坐,喝一杯啤酒。

但是書商喝下一杯就停不住了。

“說真的,你太美了,誰對你不動心,就他媽不是男人!”

蓼蘿還是第一次跟書商這種人接觸,她看著他,覺得很好玩。

“這樣,我喝十杯你喝一杯好不好?半杯也行!”

書商就真的咕咚咕咚喝起來,就算是水,那喝的速度也夠驚人的,她看著他仰起脖子,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大紮的啤酒就消失了。她看得心驚肉跳。

他真的一口氣喝下了十杯,她也隻好端起杯子喝了一點,他豪爽地一笑,要和她繼續做這個遊戲。遊戲就這麼做下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隻記得周圍的人們好像都不喝了,看著他,他帶有一種表演性質地把酒一杯杯幹掉,直到女孩的手驚恐地按住他的杯子。

那天他是站著走出去的,整個酒吧的人都抬著頭看著他們,在門口的時候他停了一下,隨手抄起一隻飛鏢,往酒吧門口的靶子打去,居然正中靶心。所有的人都鼓起掌來,他哈哈一笑,咕咚,倒下去了。

蓼蘿不知不覺落入了一個陷阱。對她來說,書商這個人太奇怪了,他總是以自虐的方式來贏得她的情感,這簡直就是訛詐。但是這個人的確有吸引她的地方,她覺得他很有趣,起碼,比吳天華那種人要有意思得多。

吳天華雖不能算作色大膽小,卻有知識分子的那種酸氣,什麼事都要講究鋪墊。但就在他還沒鋪墊成功的時候,書商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行動了。

那是個下午,城市裏布滿了沙塵,因此天是黃黃的,掩著的窗簾也發出一種奇怪的黃色。這是書商的家,蓼蘿躺在書商的床上,連自己也覺得很奇怪。

書商顯然沒想到她還是個處女,他覺得很抱歉。而蓼蘿好像也在為自己是處女而不好意思。現在的貞操觀和二十年前完全兩樣了,這麼大了還是處女?這本身似乎成了一件值得羞愧的事。

但是無論如何,這個下午對於蓼蘿還是很重要的。事後許多年想起來,她才慢慢領悟到它的重要性。在這個下午,她第一次跟一個男人發生了親密的關係,由女孩變成了女人,但是這個男人並不是她所愛的,這和她過去在頭腦裏設計過的許多種方式完全不同。於是她想,第一次是遲早要發生的,不是他,就會是別人,至於是誰,她認為完全無所謂。

蓼蘿的身體比書商想象的要柔弱許多。她躺在那兒,臉上正好有一抹陽光,因此臉是半透明的,身上穿的是那種粉紫色的小花睡衣,像兒童穿的,蓼蘿的許多衣服用品都是兒童型的,也許她從心裏根本就不願長大。柔黃的長發蓋著她雪白瘦削的肩膀,她的一雙眼睛像貓一樣在太陽光裏發著晶瑩的綠,美麗得惹人憐愛。

“蓼蘿,別離開我,這輩子都別離開我好嗎?”

書商半跪在蓼蘿的枕前,喃喃著。蓼蘿覺得這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很好玩,就伸出手來摸摸他的頭。他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親吻著。她聞到他粗重的鼻息,像是一匹種馬似的,這感覺讓她既害怕又刺激,他的表現很能滿足她作為女孩的虛榮心,盡管不愛他,但她很樂於做這種略帶點危險色彩的遊戲。

那時她把男人想象得太簡單了。

有一天,蓼蘿上完晚自習,洗了澡,穿一雙木屐去小餐廳吃消夜。木屐是真的木屐,一個日本同學送的,鮮紅得很醒目。那日本同學自然也是蓼蘿的追隨者,雖然自知無望,卻還屢獻殷勤的那一種。吃消夜的女生並不多,大家都怕胖,唯蓼蘿不怕,蓼蘿屬於吃多少也胖不起來的那種女孩。那天,蓼蘿肆無忌憚地點了燒鰻魚飯和炸蔬菜,這都屬於日本料理,還有一小碗紅油抄手,屬於四川小吃,消夜好就好在哪兒的口味都有,每天換著樣兒吃。

蓼蘿美美地吃了幾口鰻魚飯,就聽見旁邊一聲嗤笑:“哇,就不怕胖?”

蓼蘿一聽就知道是吳天華,頭也沒抬地越發吃得香甜。冷不防地一碟蛋撻放到眼前,看到那蛋撻淺黃滑潤,周圍酥皮細致透明,確實非常可愛,這才款款地抬起頭,看著吳天華笑微微的臉。

“蓼蘿,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情況?”吳天華的嗅覺比狗還靈。

蓼蘿低頭不語。

“承認了?吳老師會看相知不知道?還是說出來好,瞞也瞞不住的。”

蓼蘿用一把小叉子叉住那塊蛋撻,一點點舔著中間的蛋黃,突然“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笑什麼?”

“我突然想起周星馳說的,喝奶茶——吃蛋撻——就是這樣的蛋撻吧?”她笑得格格的。

“別打岔,正麵回答。”

“咳,一個書商,挺追我的,就這樣。”

“天哪,書——商!”吳天華做出誇張的表情。“你怎麼什麼人都敢認識?十個書商九個騙知不知道?!”

“沒那麼嚴重。騙人跟我有什麼關係。都是願打願挨的事兒。隻要不騙我就行了。”

吳天華倒吸一口涼氣,把椅子往前一挪。“我說,不至於啊,像你這樣檔次的姑娘。這麼低的標準?不騙你就行?”

她笑:“你懂什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沒接觸過這種人,覺得挺好玩的!”

他一下子繃起臉:“好玩?到時候讓你哭都哭不成調!”

“你好像不是我的監護人吧?”

“可我曾經是你的老師,有權向你提出我的意見。”

“誰都有權向我提意見,可我采納不采納,是我自己的事情。”

她從容地吃完了,站起來,旁若無人地往外走,他急忙跟著,一路絮叨著。轉過竹林到了女生宿舍樓,她一閃身就轉進去了,臨走時笑嘻嘻丟了一句話:“吳老師,你得趕緊把師母接來,不然你要出問題了。”

吳天華呆在那兒,半天才顧得上抬頭看看月亮,月亮上好像長了一層毛邊。“糟了,明天是個大風天兒,還要出外景兒呢。”

連續幾天的沙塵氣候,把北京人都弄得灰頭土臉的。連蓼蘿一向漾著白光的幹淨臉蛋兒也蒙上了一層灰塵。在西城區絨線胡同的一座居民樓裏,書商心疼地捧起蓼蘿那張染了灰塵的臉:“甜心,可別出門兒了,趕緊衝個澡,就在家待著,中午我已經給你叫好了外賣,是你最愛吃的燒鰻魚飯,可別錯過喲……”他囑咐了一大堆才走,讓蓼蘿好笑地想這些大男人是怎麼了?全把我當少年兒童哄!”但心裏又著實喜歡這種感覺。我們的蓼蘿就是愛撒嬌愛花錢,隻要能保持一種撒嬌的狀態,並且有錢花,就怎麼都好辦。這一段她一直住在這裏,書商對她說,他離婚後一直獨居。書商很會掙錢,手也大,加上蓼蘿常常帶些盜版碟來,於是他們的物質精神雙重生活都很豐富,什麼“甜心”、“蜜糖”之類的稱謂自然也是從影碟裏學來的。

可是對於蓼蘿來說,是“華服誠可貴,美食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燒鰻魚飯並沒有拴住蓼蘿的心。

書商一走,蓼蘿就真的衝了個澡,換上一件水紅色絲麻襯衫,下麵是七分長的白色帆布牛仔褲,露著半截小腿,腳上是那雙美麗的意大利鑲皮白鞋子,戴上書商送的一條鑲鑽銀手鏈,噴上夏奈爾香水,就那麼香噴噴涼爽爽地出去了,為防沙塵,她還戴了一塊麵紗。信步走到超市,隻往巧克力的櫃台前站,德芙、吉百利之類的都不喜歡,還就喜歡吃怡口蓮,要是由著性子吃,一次吃半袋也不嫌多。還就這麼庸俗。當然,還有一些進口的高檔巧克力也不拒絕。正蹲著挑呢,突然腳下晃過一個白影兒。接著就覺著手背濕乎乎一陣涼——一隻小白狗兒不知道什麼時候竄進來了,正用小舌頭舔她手背呢。她本能地向後一閃,看清了那小狗幹幹淨淨的長得很可愛,一雙大眼睛。小黑嘴像抹了黑色唇膏似的。正衝著自己搖小尾巴呢。她忍不住就去摸它的胖臉蛋兒,嘴裏說著:“你叫什麼?讓我抱抱你好嗎?”

狗的主人早已趕到。是個個子不高的男孩。年紀好像和蓼蘿差不多,身上穿的乍看普通,其實全是牌子。看見蓼蘿他眼睛一亮,但還是非常有分寸地露出謙和的笑容:“謝謝你。它太淘氣了,老愛逛超市。”蓼蘿笑了:“它叫什麼名字?”“包包。”“是大林和小林裏那個壞蛋包包嗎?”他也笑了:“不是。應當是個英文名字,Bob。”“真好玩。再見包包!”她挑夠了巧克力,起身走了,那個男孩顯然還想跟她繼續聊聊,卻又找不出什麼借口,隻好原地站著,半天都沒動。包包卻不能陪主人一動不動,動如脫兔般地追上來,又蹦又跳地圍著蓼蘿,蓼蘿笑著躲著,已經走出了超市,掏出一塊巧克力給包包。男孩追上來說:“它喜歡你,它還從沒這麼對別人親熱呢!”正說著,包包就竄到了馬路上,男孩大叫著飛奔過去,卻見一輛110巡警車正開過來。男孩說時遲那時快,冒著生命危險幾乎是從一輛車的軲轆底下把包包抱了起來,回頭就跑。110車已然停下,巡警正在下車,男孩抱著小狗飛也似的跑,蓼蘿完全想不到那麼一個文縐縐的男孩竟會在大馬路上如此狂奔。正驀然回首,竟驚愕地發現男孩已經近在眼前,把小狗往她手裏一放,像過去白皮紅心的地下工作者似的低聲沉穩地說:“先放在你家,拜托了!告訴我你家電話!”蓼蘿怔了一下,男孩不容置喙的口氣完全把她鎮住了,她也不知道怎麼一下子就說出了電話:“62073951。”說完抱著包包回頭就跑,完全是當年革命者飛行集合失敗之後的作鳥獸散。

包包在她的懷裏很乖,竟然一點沒有掙紮,還時不時翻起大眼睛看她一眼,好像老熟人似的。她跑出很遠的地方才敢回頭看一眼,見男孩正被幾個巡警圍著,在理論著什麼。她來不及多想,匆匆走進絨線胡同那個臨時的家,鎖上防盜門,靠在門上喘氣。

包包顯然是餓了,吃了巧克力又吃魚片、香腸,吃了好多。吃飽之後就開始撒歡兒,噌的一下子跳上大床,在那條明亮的格子床罩上印上了幾個小爪子印兒。蓼蘿上去抓它,根本沒戲,它從西跳到東又從東跳到西,碰倒了兩個花盆,砸碎了幾隻杯子,直到玩累了,就鑽到冰箱後麵去睡覺,蓼蘿叫也叫不應,抓也抓不著。蓼蘿一氣之下,自己也往大床上一躺,睡著了。

直到迷迷糊糊中被推醒。

書商的臉離得這麼近。

書商的臉扭曲得幾乎完全認不出來了。

書商對著她的耳朵大吼大叫,讓她覺得突然雙耳劇痛,眼睛還沒來得及睜開,就一下子捂著耳朵跳下了床。

“你幹什麼?”她迷迷糊糊地問。

“你還好意思問我,你幹什麼?你幹什麼?!”他吼叫著直問到她臉上。

她這才睜開蒙曨睡眼,鏡頭掃射般掃過房間:是挺嚇人的,所有能打翻的東西都打翻了,能打碎的都打碎了,床單上一攤濕乎乎黃漬漬的,顯然是尿,斷定是尿之後她就立即聞見了一股臊味。天哪,都是那小壞蛋幹的。它躲到哪兒去了?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這又怎麼樣?被破壞的不過是一些物質的東西。這能跟感情相比嗎?就是整個房子讓人家點了,難道能比我更重要嗎?!你一天到晚甜心蜜糖地山盟海誓,原來這麼經不起考驗!好,我總算認識你了!”她撅嘴,穿衣,收拾手袋,作出走狀,心裏想著他肯定會像平常一樣認錯道歉。

可是今天太不同了:他的確攔住了地,但是他臉上的表情那樣凶惡,令人膽寒。

“我問你,誰的狗?!”

她不屑地把腦袋偏向一邊:“人家送我玩的。”

“誰送的?”

“一個男孩。”

“男孩?什麼男孩?!”

“一個和我一樣大的男孩,高大英俊,衣服全是名牌!”她終於也大吼大叫起來,一心想的就是把他激怒。

她萬萬沒想到他會動真格的,他把她像小雞子似的一把提起來,摔到床上,口裏罵著你以為你是誰?!你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老子剛出門兒你就叫春翹尾巴!你以為老子治不了你是怎麼著!……”

他的一串髒話罵得她目瞪口呆。她有生以來無論何時何地都是讓人捧慣了的,正所謂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掉了,蜜糖罐裏泡大的金枝玉葉樣的女孩,冷不防被這樣一串粗話砸下來,氣得胸口也堵上了,嘴唇也白了,連氣都喘不過來。她突然意識到,平時對他的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全是泡沫,她的居高臨下是建立在他的俯首帖耳的基礎上的,他一撤掉,她就得一下子摔下來。“你放屁!放屁!!”她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女孩在萬般無奈的時候,總不會忘掉還有哭這個武器。她淚如泉湧,悲痛欲絕,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在她哭著的時候,連自己都在可憐自己,她聽著自己的哭聲是那麼哀怨動人,惹人憐愛,她想,他馬上就要投降了。

但是他並不那麼容易投降,他拎起她的領子,來回晃悠著:“你罵誰放屁?你罵誰?你倒是說說,那小王八蛋是怎麼進來的?!怎麼就放個狗來把我家都給毀了?!……”

他的話戛然中斷,因為有一隻小白狗突然躥上來,衝著他汪汪狂叫!

“包包!”她叫了一聲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自己唯一的親人。

他隻怔了一秒鍾,就一把抓住包包的小尾巴往牆上摔,她像上了發條似的噌的一下子躥起來,兩手一起死死攥住了他的胳膊,兩人無聲地廝打起來,包包到底還小,嚇得一下子又躲到冰箱後頭,全身亂抖。不過兩人廝打的結果倒是出人意料,蓼蘿越戰越勇,反倒是書商漸漸軟了下來。

蓼蘿打在身上的小手軟綿綿的,非但不痛,反而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書商好像動了點憐香惜玉之心——還沒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兒就這麼著,作為一個大老爺們兒,也確實過了點兒。

“哎——哎,還真打啊?”書商一把攥住扇他耳光的小手停戰!……哎哎,咱們談判好不好,和談和談!……”

“誰跟你談判?做夢吧你!”蓼蘿的臉漲得緋紅,手動不了就用腳踹,一腳一腳地隻能踹在書商的膝蓋上,倒也生疼。

“好好,讓你打讓你打,讓你出氣!”書商索性坐下來,把書包放在腿上,遮住要害處,做出一副不抵抗的姿態。

蓼蘿還真的不罷手,她可不像一般小女人那樣容易心軟,這口氣憋得長著呢,用手打不解氣,就抄起一把折扇,羊骨雕的,剛打了幾下,就從書包裏嘩啦啦掉出一堆東西來。

徐福記水果慕司。辣小子板筋王。比巴卜什錦泡泡糖秀逗糖。卡迪那豌豆脆。阿明甘草瓜子紙質包。法國西梅美國開心果。小虎隊彩迪卷。森和園冰花山楂。來勒克杏仁。加州應子。

天哪,都是她素日最愛吃的,難為他記得住:他看著她的表情,直挺挺地跪下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這是她第一次見男人跪,心裏好笑,卻隻能硬硬地繃著臉。她想起鄰居女孩由由曾經說過,對男人千萬不能心軟不能把他們慣出毛病來!”於是她就由他跪著,不理不睬,他就那麼跪著給她剝開心果,他剝一顆,她就扔一顆。

她終於打開了第一顆秀逗糖,小狗包包款款地走了出來,把小爪子往她膝上一搭,仰起臉兒看著她,要。她把一顆糖放進它的小嘴裏,發現書商的表情又在晴轉多雲,於是說:“別那麼小氣,小狗的主人今晚就會領它走。”

但是那天晚上男孩沒有出現。第二天,第三天……後來她突然想起來:他一定是把那個電話忘了!他和巡警理論了那麼半天,哪兒還記得住那一串數字?天哪,這可怎麼辦?!

包包於是成為埋在蓼蘿和書商之間的一顆定時炸彈。

包包把書商的麵紗撕去,使他一下子暴露了他潛在的那重性格。蓼蘿覺得,是包包幫她提前識破了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