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蛇
我寫《羽蛇》
徐小斌
在羽蛇的結尾處寫著“構思於1995年”,其實是不確切的。嚴格地說,寫這樣一部小說的想法,從很早就開始了,也許,是從生命的源起,從子宮裏就開始了。達利寫過關於子宮的記憶,他說子宮的顏色如同地獄一樣,它像火一樣紅,閃閃發光,噴著藍焰,流動、溫暖、粘稠,像兩隻煎好的金黃色的蛋。多麼奇怪啊,在我的童年記憶中,如果閉上眼睛,也常常能看到兩個連在一起的金黃色的蛋,慢慢地向下飄去,漸漸從中間黑起來,變得如同日冕一樣美麗,最後消失在黑暗中。
精神分析學認為子宮生活與樂園生活有關,而出生自然就是失樂園,因此出生注定是個悲劇。
隻有在夢境中,我們才偶然記起我們曾經生活過的樂園,但問題我們並不知道樂園的標準,也不知道樂園與地獄的距離。或許,它們根本就沒有距離,就像雷妮羅納的畫一樣,從花朵中辨認出來的,是鳥頭又是魚頭,是天使又是魔鬼,是地獄又是樂園。
“……自己的玫瑰,自己的血我憤怒的血走進它的裏麵到達最遠端的根蒂……”
從子宮樂園追溯最遠端的根蒂,那就是血緣。血緣是一棵樹,是像樹形排列的那樣美麗的現代分形藝術。但是這棵樹的每一根枝蔓每一條根蒂每一片樹葉,都浸透了血腥的殘酷,布滿了偽裝得很好的陷阱——血緣的親和力與殺傷力,無與倫比。但可怕就可怕在親和與殺傷溶化在了一起,真的愛和真的恨溶在了一起,愛有多深恨就有多切!這是多麼可怕,這是一種美麗的毒藥,是生命成長的催化劑。那種劇毒就浸透在你的生命裏。而這兩極對立的極致,就是母與女的關係。
很小的時候,就在懷疑“母親”這個神聖字眼的真實性。一個敏感、重情、真實、極易受傷的女孩,一個深愛著自己母親的女孩,在一天晚上忽然發現,媽媽不愛她!女孩離開人群站在黑暗的房子裏,從窗外可以看到蘇聯展覽館(後來才改叫北京展覽館)的紅星。那顆紅星在她的眼裏模糊了,大顆的眼淚落下來。她無數次地問外婆,“她到底是不是我的親媽媽?”外婆的回答當然是肯定的。而且,她和媽媽長得那麼像,讓人無可懷疑。
於是女孩避開人群走向自己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因為太靜,她聽到了一種冥冥中的耳語,從6歲到13歲期間,她的行為一直受那神秘的耳語左右,以至於她的許多行為讓人覺得莫名其妙不合情理。後來她明白了,她被母親拋棄的結果是被神接納了,一個孩子,一個未經汙染不諳世事的心靈,與神祇離得很近。
許多年之後,女孩變成了女人。女孩變成女人之後就被神拋棄了。女人被母親與神雙重拋棄的結果,是伴隨恐懼流浪終生。
但是我們終於懂得,每一個現代人都是終生的流浪者。
現代人沒有理想沒有民族沒有國籍,如同脫離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飛翔,而是飄零,因為它的命運,掌握在風的手中。
我們懂得了這個道理,但是付出了比生命還要沉重的代價。
我們是不幸的:生長在一個修剪得同樣高矮的苗圃裏,無法成為獨異的亭亭玉立的花朵;為了保證整齊劃一,那些生得獨異的花朵,都注定要被連根拔去,盡管那根莖上沾滿了鮮血,令人心痛。有幸保留下來的,也早已被改良成了別樣的品種,那高貴的色彩在被汙染了的空氣侵蝕下,注定變得平庸;我們又是幸運的:在當今的世界上,還有哪一國的同齡人可以有我們這樣豐富的經曆?童年時我們沒有快樂,少年時我們沒有啟蒙,青年時我們沒有愛情,中年時我們沒有精神,老年時我們沒有歸宿——另一個世界的寵兒們聞所未聞的什麼大字報、批鬥會、通緝令……都曾經走馬燈似地從我們年輕的眼前飛馳而過,那真是神話般的敘事,那一切都是發生了的,盡管中華民族有著著名的健忘機製,但是那一切卻深深地鐫刻在那個女孩以及許多同代人的記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