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外(代後記)
題外(代後記)
一九八五年九月,我由中國作家協會安排,在深圳市西麗湖渡假村療養。到達療養院的當天,我就給住在香港的小小掛了電話。我們一直保持著不太密切的通信聯係,但這次,也許是在異地,也許是到了一個離他特別近的地方的緣故,我特別想盡快見到他。
他是一九七五年離開大陸去香港的。赴港前他一直在夢洲他原來所在的隊勞動。當時我已被調到縣文化館,我去看過他。生產隊原有的三十多個知識青年(一九六八年、一九六九年又先後來過兩批),都通過各種途徑先後離開了。那幢宿舍大部分被當地的幾戶農民買下了。隻給他留下了一間。食堂也被占用了,但灶留給了他。他一個人形影相吊,煢煢孑立。一個人到江裏去擔水,挑滿一缸可以吃用一個月;一個人蹲在灶下燒火,一口可以煮五十個人飯食的大鍋,光是燒熱就很不容易。他好幾年沒有理發了,頭發長得象山頂洞人,散發出難聞的酸臭。臉色萎黃,隻有那雙發青的大眼睛還很精神。他身上裹著一件又髒又破的黑棉襖,沒有一粒扣子,腰部以下用一隻大麻袋圍裙似地係著。束腰的是一根極粗的草繩。他下鄉第二年就感染上的血吸蟲病一直耽擱了治療,到不得不治療時已進入晚期,經過住院治疔:割去了脾髒,消除了腹水,肝髒已深度硬化。他申請過辦理病退回城手續,沒有得到批準,理由是他是文革前下鄉的,不算知識青年。另外,肝硬化也不算喪失勞動力(除非患有精神病和殘廢)。他再三請求,最後的答複是他隻有老老實實地呆在原來的地方,因為他是內控分子。一九六八年在夢洲發生的那起反革命案件一九六九年春天就確定了是假案。但是小小應該對自己在那期間蓄意誣陷無辜導致數人喪生負責任。這使得一度想盡可能地給他一點什麼幫助的我也隻能緘口不言。我一直到現在還為此深感負疚。
後來,後來,小小的舅舅忽然出現了。他小時候隨著父親去南洋經商現在是一座大橡膠園的主人。妻子沒有為他生育,他於是同中國老家聯係,知道了唯一的一個妹妹的下落,又知道了唯一的一個外甥。他於是決定讓小小作他的繼承人。離境手續是通過省公安部門辦理的:很順利。當時正在特赦內戰時期的戰犯。省公安部門對縣公安部門在小小離境問題上的不理解給予了嚴肅的批評。為此,他對省公安部門深懷感激。他們使他得以逃避兩年以後由後來稱之為“凡是派”的人們製造的舶場大恐怖。如果他在,後果無疑是很難想象的。
小小沒有象舅舅希望的那樣去作莊園主。他滯留在香港,利用舅舅在香港的房產和資金辦了一家出版社。他來信跟我說是不願到一個跟農場差不多的地方去做事。這個理由我想是站得住腳的。他不願再在生活裏見到有可能引起對夢洲的聯想的一切。
他在接到我的電話的第二天午飯過後才到。按正常的時間,從他在香港的住處到我這兒,如果開自己的車的話,頂多隻需兩小時,就是說,他如果吃過早飯出發,上午九點左右就可以到了。可是他沒有開自己的車來。他以前給我寫信說他有四輛豪華轎車。他有張照片就是站在排列在他的別墅前的這四輛閃閃發亮的轎車前照的。但今天他是坐火車從羅湖橋過境,然後乘火車站開往西麗湖的大巴士來的。我明白他的心思,他不願在我麵前炫耀那些本來不屬於他的財富。他願意平民化一些,以縮小他同我之間的距離。
當時我已經躺下午睡。他從療養院的辦公室把電話打到我房間:
“來接我,”他嘶啞地說,聲音一點沒有變,“把我找苦了。”
他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快四十歲了,看上去還和十年前我同他分開時一樣年輕:小平頭,裝束也完全是大陸化、甚至是夢洲化的:布短袖襯衫,沒有紮進腰裏。布短西褲,又肥又長。
涼鞋是國貨,沒有穿襪子。沒有發福的跡象,依然精瘦精瘦。如果不是我確實知道,準也不會相信他是在香港已經住了十年的“港仔”,並且是闊佬。不網的是他不再象我最後那次見到他時那樣憔悴疲憊和潦倒。如今他周身光潔而清新,散發出淡淡的外國香皂的氣息。這是唯一流露出的優逸生活的痕跡。
他沒有吃午飯。療養皖的飯是預訂的。已經沒有了多餘的飯菜。好上餐館。這實在是不得已的事,他說他本不願跟象我這樣的朋友呆在餐館裏的,餐館裏太俗。他的偏激居然也依舊未改,我暗想。西麗湖僅有的三家大餐館都拒客入門,說午餐時間已過,晚餐時間未到。這就是中國,他馬上就評論說連特區也不例外。
我們於是去了小食街,找了一家個體戶的棚子坐下來。
一坐下來,他就接著剛才的話題大發議論。我極其驚異地發現,他對七十年代中後期以來大陸的政局變化乃至文壇的風風雨雨比我了解得詳細透徹至少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