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阡陌·花開2(1 / 3)

第五輯 阡陌·花開2

握住掌心的時光

自我懂事起,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未喊那男人一聲:“爸爸”。

1、

我清晰地記得母親離開的那個晚上,風掣電閃,天空下著大雨。母親拎著行李箱,含著眼淚,一頭紮進黑色之中。我拚命地拉著父親的手:“爸爸,爸爸,快去把媽媽追回來。”父親一把甩開我,氣憤地說:“讓她走,我就不相信,沒了她,咱倆就不能過。”

我被父親甩倒在地,屁股鑽心地疼,幼小的心靈似乎一下子受到傷害,從地上爬起,也倔強的衝進雨中。我不清楚當時父親臉上的表情,隻是知道他也衝出門來追我。我們在大雨中扯拉著僵持了一個多小時,父親最終還是拗不過我,將我抱回家。

那一夜,我生病了,發燒地厲害。迷糊之中,我感覺原本在我心目中父親那高大挺拔的身影,逐漸暗淡、縮小,然後消失不見。他不再是那個我所崇拜的男子漢。

那晚淋雨過後,我的感冒一直未好,症狀還似乎越來越嚴重,鼻子很痛,甚至有時候會痛到全身抽搐。父親一直要帶我去看病,可我堅決不願意,也刻意和他保持距離。他知道我在生他的氣,自己從外麵買回來一些感冒退燒的藥片,可全被我扔掉了。我覺得,沒有了母親,我就不是一個健全的自己,沒必要對自己好,也不企求任何人的好,包括他。

2、

其實,我一直都清楚地知道,母親離開我們,另嫁他人的原因,是父親的貧窮。這貧窮兩字曾有很長一段時間讓我在同學麵前抬不起頭,我也沒再讓父親接我放學,每次都是一個人拎著裝書的縫過多處的布袋,走在校園的小徑上,避開人群。然後看自己在夕陽的餘光下被拉長了的孤寂無助的身影,看遠處那些被他們父親用轎車接走的幸福的同學們。

偶然的一天放學,在走出校門口時,我看到隔壁班的一個胖男孩用手指著我罵:“可憐的孩子,你爸爸是送牛奶的,天天幫我們家送牛奶,哈哈哈。”他說完,他身邊的很多人都附和著譏笑。我怒不可遏,上去和他理論,他先出手打我,我扔掉裝書的布袋,拚了命地撲了上去,胖子哭了。突然間,我被一個戴墨鏡的高大男人狠狠地推了一把,我一直往後退,就在快摔倒的時候,我又被一雙久違而又熟悉的強有力的雙手接住了,我抬頭一看:是父親。父親待我站穩後,急忙走向那男人,握緊拳頭:

“你馬上讓你孩子跟我女兒道歉,不然……歧視我可以,但是絕對不可以侮辱我女兒。”

周圍人越聚越多,紛紛評說著道理,指責戴墨鏡男人的不應該。父親一臉憤怒,眼絲發紅。這也是我第一次見父親發那麼大火,可以那麼勇敢地為保護我站出來。

墨鏡男人在眾人的指責下最終還是道了謙,灰溜溜地走了。父親過來將我抱在他那輛專門送牛奶騎的自行車的後座上,高興地說:“寶貝女兒,沒事了,咱們回家。”

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後麵,聽風一呼而過的聲音,想著剛才的那一幕幕:明白他原來一直都在暗中接我放學,保護我;明白貧窮和沒有社會地位的他,卻可以在特殊時刻因為我而勇敢至此;想象著他剛才喊我“寶貝”時臉上的幸福表情,我哭了,我是多麼想重新喊他一聲:“爸爸”。

3、

學校開了一門鋼琴課,我很喜歡,每次課都很努力去聽,成績遠遠在他人之上。

我開始在周圍的餐館打工,想用自己勞動得來的錢為自己買一架鋼琴,完成我的鋼琴之夢。打了數月之工後,隻要拿到當月的工資,我便可以有錢去買我那心心念念的鋼琴。可是,事與願違,在一次餐廳服務中,因為我的疏忽讓客人摔了一跤,客人是位大學生,倒未責怪於我,說我挺不容易。可是餐廳主管卻以這件事為由,扣了我當月工資,並讓我離開。不論我如何解釋,她都不聽,之後幾天就再也找不到人。為這事,我難過了好些天,心裏暗暗發誓,以後一定不能讓自己貧窮。

突然的一天,門鈴響了,我開門一看,驚了:門口出現了滿頭大汗的父親和另一個搬運工,他們手上抬著的是一架嶄新而又美麗的鋼琴。

我簡直樂得快跳了起來,父親忙說:“別光顧樂,女兒,還不快幫老爸將它搬進屋去,好沉那。”那鋼琴幾乎占據了客廳的大部分,每次進出隻能通過一個人。父親告訴我,說他聽說了我打工一事,找那主管理論了,並將我的工資要了回來。

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我的心裏湧起一股暖流,我知道在我眼前的這位男人正在以他的特別的方式關愛著我。可是,我至今還未能忘卻母親離家的那一幕,嘴巴幾次張開,可“爸爸”二字還是未說出口。我看見父親的眼中有著那種我害怕麵對的期待。

後來,我才從以前同事口中得知:父親根本沒去過我打工的那家餐廳,鋼琴的錢,全是他在外麵辛苦賺回來的。這讓我更加用心學琴,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能辜負善良的父親。

4、

在一次鋼琴課上,我突然昏倒了,被老師們送去醫院,父親也趕了過來。

醫生告訴我,我昏倒的原因是鼻腔發炎,炎症可能很早就開始有的,所以得抓緊時間動手術,手術費對於富裕家庭來說是很小的數目,可對於我們而言,根本不可能一下子拿出這筆費用。

父親接我回家休息,自那以後,為了手術費,父親更加忙碌了,都是早出晚歸,淩晨1點就出門送牛奶。而我也在無意間看見了父親頭上的白發,顯得那麼刺眼和令人心疼。

5、

那一天,我還在家休息,鄰居張阿姨突然跑來大喊:“妮子,你快去看看,你爸爸出事了,現在醫院。”我的腦袋一嗡:“怎麼好好的,會出事呢?”

“聽說是在建築工地上被起重機壓壞了手臂。”

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話,腦子一片空白,心卻如刀鋸般疼痛,連忙趕去了醫院。

在醫院的病房裏,我看見了久違的母親,她正坐在父親床頭,眼裏噙著淚水。父親的左手用白紗布厚實地包裹著,人睡著了。

“媽媽,你怎麼在?他沒事吧?”

“什麼?你叫你父親什麼?叫‘他’?”母親顫抖著身體問我。

我低下頭不語,眼眶有些濕潤,但強忍住:

“我知道,他對我好,他出事我也很難過。可是他沒能留住你,沒能給我一個健康的家,就是他的錯,這就是事實。”

“事實?你知道事實嗎?不知道!妮子,媽媽知道你們父女倆過得不好,我離開你爸爸,並不是不愛他,而是怪他傻。我當時離開他的時候,懷了他的親骨肉,問他是否要生下時,他卻反對了。他說家裏窮,但一定要把你撫養成人,再生一個孩子,可能會很吃力,而你,其實並非是我們親生的”。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住了:父親為了撫養我而舍棄了他的親生孩子,更讓他心愛的妻子離開了他。慈悲無私的他默默為我犧牲那麼多,而我卻一直都在埋怨與傷害他……

母親走了,留下一筆錢,讓我好好照顧父親,我沒要。我在心裏發誓,以後要以我自己的能力來報答父親,不再讓他如此勞累。

父親醒了,笑著對我說:“女兒,別難過,爸爸沒事,很快就好。加上這次工傷錢,你的手術費肯定有了。”

我握住父親的右手,淚流滿麵,哽咽著喊著:“爸爸,握住你的手,就永遠和你在一起。我要把以前逝去的掌心裏的時光全部彌補回來。”

父親笑了,眼圈卻紅了。

我第一次親眼看見這個鋼鐵般的男人為我流淚,或許在他背後的無數次淚,是我從未親眼目睹也未曾感覺到的。

6、

數多年後,我成了一位鋼琴家,每次去一個陌生地方參加演出時,第一首先彈奏的鋼琴曲便是:《握住掌心的時光——獻給我最愛的父親》。

塵埃裏的桂花香

男孩趁女孩低頭之際,迅速抓了一把她的辮子,並朝她做鬼臉,頗為得意。女孩生氣,起身,誓要“報仇雪恨”。可男孩拔腿便跑,她全然不顧淑女形象,奮力追趕。他們跑到學校後麵院子裏,你追我趕。突然,女孩“哎呀”一聲,嫩白的手上被枝椏劃出一道紅斑。男孩見女孩“戰敗”,又開始肆意地笑。笑聲中,女孩子“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說男孩欺負人。男孩楞住了,他不知道簡單捉弄會以對方哭泣結局收尾,覺得理虧,躊躇中,忽聞得身邊陣陣清幽的桂花香,他趕忙轉過身,摘下一小朵桂花,將它插在女孩的辮子上。“真好看,還帶香。”男孩說。女孩伸手摸了摸辮子,破涕而笑,男孩也跟著笑。清耳的笑聲回蕩於桂花香中,時間在那一刻靜然。

中學,女孩如亭亭玉立的荷,清新脫俗。而男孩,也成了血氣方剛的少年。他給她寫信,未提及歡喜之語,隻是讚美桂花的淡雅與迷人。女孩回得很及時,摘來好些桂花一起裝於布包中,送給男孩。男孩高興,一把抱住女孩,信誓旦旦地說,你就是我眼中最美麗的桂花。女孩試著掙脫,終安然享受著他懷中的溫暖,臉上笑靨如花。

大學,分離兩地,他讀繪畫專業,而她,中文。他常給她打電話,她一直是傾聽,溫暖的話語,從遙遠電話的那頭傳於她耳中,如淡淡桂花香,近在咫尺。每每睡前,她總習慣給他發晚安,而他,幾乎都是將手機捧於胸前,安然入睡。多少次,夢中會有她的身影,兩人在桂花樹下擁抱親昵,翩然起舞。每年桂花飄香的季節,他都會從遙遠的北方趕回來,陪她去看滿樹金黃細小的桂花,聽她唱歌,然後誓約一輩子的相依相守。

大學畢業後,他們一起回到原先的小學工作。他教孩子們畫畫,她帶他們讀書寫字,歲月安好。九月,桂花香濃,他們領了結婚證,未辦酒席,隻是請了三兩朋友見證幸福。那天,她開心無比,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驕傲的公主,因為有他。婚後十多年,他們一直相敬如賓,恩愛有餘。她上課的時候,他會倚在窗邊,偷偷畫她;而她,會在一個小本子上,寫上滿滿的日記,日記中全是他的身影。

她40歲那年,他因教室漏雨,搭梯子爬上屋頂掀瓦修補。欲下來時,一腳踩空,整個人從上摔落,頭重重落地,當場……。失了他,她的世界轟然坍塌,白發橫生,光明不複。

那年秋日的一個午後,我見到了這位慈祥的老人,她的雙目已經失明。她在桂花樹下跟我講唐太宗妃子徐惠的故事——徐惠是一位才情出眾的女子,琴棋書畫樣樣不落於人,被唐太宗選為妃子,唐太宗十分欣賞她的才華,常和她一起吟詩作畫。唐太宗死後,徐惠十分憂傷,最終成癡,年僅二十就以身殉情,追隨唐太宗而去。後人因為她才情出眾,而且寫過桂花的詩篇,就封她為桂花的花神。

老人說:“當年,我也想追隨他而去,隻是一次夢中,我見到了他。他說,好好活下去,替我聞一聞那桂花的香,等孩子們長大後,告訴他們桂花的故事。”

忘了說,他和她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那些孩子,亦是。

自此,這一縷感動便綻開在九月的心崖上。我每去一個地方講課,都會跟大家說那桂花的故事。他們的愛,是塵埃裏開出的一朵花,擁有沁人心脾的美。

淺春深喜

十歲那年的春天,我強拉起母親的手,讓她隨我一起去田間尋找春天。

那時年幼,對春天沒有什麼特殊的印象,隻知這個時節,會開滿大片的油菜花,柔黃的蓓蕾,在沉醉的微風中,散發出親昵的花香,並透著淡淡的泥土氣息。

我在田間小路上歡快地尋找著,腦海中勾勒出春天的種種模樣,然後與眼前的景象一一對比。母親就在我身後尾隨著,不緊不慢,時不時喊喊我小名。最終,我停了下來,滿臉無奈地對母親說:“老師說,春天在我們的眼睛裏,可是,我尋找了半天,似乎周圍的一切都和平時沒什麼差別,春天她到底在哪裏嘛?”母親笑了,讓我再仔細地觀察下周圍,然後閉上眼睛,跟隨她一起慢慢感受春天。

“小草就在你的腳底下,探著好奇而又欣喜的腦袋,嫩嫩的,綠綠的,她們是報春的使者;河邊的柳樹綠了,欣欣然,隨風擺動著她的枝條,像在唱一曲明媚愉悅的童謠;遠處,有三兩農民伯伯,雍著笑容,揮舞著手中的鋤頭,他們在鋤田播種,因為春天,是播種的季節,是萬物複蘇的季節。”

睜開眼,原本平淡無光的景物似乎真像被施了魔法一般,煥發生機。我忙拉著母親的手問為什麼會有如此變化。母親俯下身,抱著我說:“孩子,心美則景美,淺淺的春天當要深深地喜啊,這樣,春天才會完美地綻開在你的心裏。”

我眨著眼睛,似懂非懂,但記住了母親懷抱的溫暖和當時她說的話——淺淺的春天當要深深地喜。

十多年後的春天,我陪母親一起在田間散步。母親挽著我的手,和我嘮叨著家裏的瑣事,並叫我出門在外,萬事謹慎小心,擔心身體如此等等。我側過頭,看著母親日漸憔悴的臉和染黑後又開始褪色的白發,心酸的同時,想起了兒時我拉她一起尋找春天的景幕。那時的她,優雅,年輕,美麗。時光荏苒,春天如是,可母親卻老了。

我突然拉住母親的手,笑著說要和她一起尋找春天。她一個勁地搖頭,說這已經是春天了,不必找。可我還是拉著她的手,讓她隨著我的視線一起觀望:

看,那是延綿起伏的山,連著湛藍的天;看,那是田間勞作的農民伯伯,歲月消長了他們的臉;看,那是在微風中搖曳的柳枝,訴說著對春天的慕戀;看,那是油菜花,那是小草兒,那是,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