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過失殺人3(1 / 3)

6過失殺人3

聶總死在一家賓館衛生間裏。一絲不掛的身上被刀子捅得像蜂窩一樣,大半截陰莖被切下來,丟在抽水馬桶邊上。從現場看,作案的明顯不止一個人,而且有男有女。作案動機初步分析主要是謀財害命。顯然是被害人的遺物的一隻手包裏,除了幾個屁用沒有的證件,凡值錢的都拿走了。扔下的那些證件裏有一個是省作協會員證。警察就是因為這個會員證給省作協打電話的。

接電話的省作協領導聽出了一頭冷汗,馬上就反反複複聲明省作協跟這個被害人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關係,那不過就是一個非正式機構的經濟承包人而已。而且,來了還不到一個月,大家對他幾乎可以說沒有什麼了解;而且,這個機構我們馬上就要撤銷了,而且……對方打斷說,我們先跟你們核實一下那個會員證,別的現在不必談。

不管案情會怎樣發展,省作協領導班子當天就做出了決定:產業開發中心立刻關張。同時趕緊分頭給媒體的熟人打電話,讓他們報道這個凶殺案的時候,千萬不要把省作協扯上。魚沒有吃上,先惹了一身腥,真是活見鬼了!

下午一上班,絲光襪子就給叫到省作協的財會室,領回他幾天前交的押金。押金本來是交給聶總的,但聶總當時就轉給了省作協的財務,說,我其實也是給作協打工的,還是你們管好。就算是我交的第一筆錢吧。至於這幾天的工資,會計說,對不起了,省作協沒有義務代聶總支付,付了也沒有法子做賬,你曉得,國家的賬是卡得很死的。

絲光襪子其實什麼也沒有聽清。兩隻耳朵“嗡嗡”的,像是有一架飛機就在頭頂上盤旋,渾身發軟,就像被抽掉了骨頭。在省作協樓裏進進出出了幾天,人模狗樣的開門鎖門,開燈關燈,掃地抹灰,看報接電話,他差不多有了一種錯覺,以為自己也是這裏的主人之一了。他對讀書人從來懷著敬畏,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麼。如果再投一次胎,讓他在窮文人和小老板之間選擇,他一定選擇做窮文人。窮歸窮,身份在那裏。哪裏曉得,黃粱一夢,眨眨眼的功夫就醒了。

如果隻是一場好夢醒了,那也罷了,再好的夢終歸是夢,做不成,醒了,該怎樣還怎樣。問題是接下來,絲光襪子像是跌進了一個噩夢又一個噩夢。如果真是噩夢,那也罷了,再惡的夢也是夢,也有醒的時候。問題是,這些噩夢不是夢,是真實發生的事。就像先前的那場好夢也曾真實過一樣。

絲光襪子走出省作協的樓道,來到雜草叢生的院子,發現那幾棵東倒西歪的樹底下,一堆橫七豎八的自行車中間,自己那輛二手的國產摩托不見了。院子裏的日頭跟火一樣,起先他以為是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又在院子的各處找了一遍,還是沒有見到。送他出來的冬冬說,找個屁,又不是繡花針。就去問看院子的老頭。老頭用力眨著滿是眼屎的爛眼睛,說:

“摩托車?剛剛有個人騎走了。不是你嗎?怪事,怎麼跟你一樣高。”

絲光襪子和冬冬兩棵樹似的戳在那裏,聽著那個爛眼睛老頭不停地咕味:“怪事!”

好久,冬冬說:

“要不,我開車送你。”

冬冬開的省作協那輛小車已經報廢,他已經開始在跑出租車,不過,目前他還沒有自己的車,隻是跟人倒班,別人跑白天,他跑晚上。

“你現在哪有車?”

“我可以呼他。”

“你怕我走不動?”

絲光襪子一麵說著一麵就往街上走。

冬冬很沮喪。他在作協還沒有辦離職手續,他把絲光襪子當血夥,他好心幫他們,卻給他們都惹了禍。想想真是不值。狠狠“啐”了一口:

“操!”

絲光襪子走了不遠就自己打了輛車,他還真是沒有力氣走回去。司機問:

“到哪裏?”

“接辛辛。”

“‘星星’?是‘五星’吧?”

市裏有家叫“五星”的賓館。

絲光襪子忽然醒過來,趕緊說出辛辛上學的學校。辛辛沒有這麼快放學,他打算坐在學校操場等她,反正也沒有別的地方好去。他要坐下來,好好地想一想。聶總就這樣死了。一個人的命真是捉摸不到,說沒有就沒有了。聶總是個好人,有錢人裏很少有這樣的好人。聶總喜歡女人,喜歡女人的未必不是好人,他自己也喜歡女人。喜歡女人未必非死在女人手上。聶總除了喜歡女人,還喜歡文人,一心想當文人。一個想當文人的有錢的好人就這樣死了。他這一輩子碰到的好人不多。好人好像總是死得早,讓壞人留在世上作惡。

辛辛卻提前放學了。絲光襪子記起來,下午二、三節自習課學生是可以自由選擇的。辛辛每回都是回家,家裏不吵。沒有母親的辛辛很懂事,曉得這個一切要靠競爭的社會自己不爭氣就沒有活路,像老爸那樣活著,不叫活,叫受罪。

車子離廠門口還有一大截路,絲光襪子就讓停下來,免得碰見老廠的熟人笑話他發了財起卵勁。日雜店盤出去之後,他又回到襪廠來跟娘老子住。好在他兄嫂已經買了房,娘老子經常住在那邊,偶爾因為口角才回來住幾天,氣消了又回去。這樣,這邊的房子就等於留給絲光襪子了。其實這房子也是住不長的。襪廠賤賣給那個台灣老板之後,人家並沒有接著做襪子,而是把所有的房子都平了,空出一大塊地,經營商品房。平到生活區這一塊,有幢樓平不動。樓裏有一家,全家人在身上淺了汽油,手上捏著打火機,說,你們的推土機再往前滾一輪子,我們就點火。橫直活不成,幹脆死給你們看!絲光襪子的家就在這幢樓裏。

辛辛在家裏。絲光襪子出了口長氣。去省作協之後,他一直擔心,拖把找不到他,就會去找辛辛。

娘老子,兄嫂也在。這些時他們總是聚在老廠區這個最後的頑固碉堡裏,隨時準備迎接可能發生的變故。這兩天的消息說,政府已經出了麵,打算答應住戶自己出的拆遷價。再賴著就說不過去了,不如趁早找好退路。見到絲光襪子,他們說,你來得正好,一塊商量,是湊錢買房,還是暫時租房。

錢!

絲光襪子忽然從上到下全身一陣冰涼:他那隻裝著省作協退回的一萬多押金的手包不在手上!

先前,絲光襪子從來不用手包,從來出門都是拎著一隻皺巴巴的塑料袋子,裏麵裝著香煙、打火機、零錢,有時候還有雨傘之類,用了一回,丟掉,下回又換一隻。到省作協的開發辦上班,他才特意去買了一隻手包,而且是真皮的,白領的行頭麼。算是一種投資。但他還來不及習慣這行頭,拿著它總覺得是拿著別人的東西,一旦放下就會忘記拿起。現在他一下想起來了,從省作協出來那隻手包一直拿在他手上。因為是從財會室出來,直接就在院子裏找他的摩托,中間沒有在任何地方耽擱。要放落,就隻有在出租車上放落。

對了,就是在出租車上!付車費的時候他是照習慣從身上摸的零錢,早不記得那隻手包了。

“嗤!”

一家人先是靜默了一會,然後就怪怪地笑起來:

“像你這樣的,還在世上混什麼?趁早死了的好,免得別人跟著你受罪。”

“就是!”

辛辛也說。

十一

這家茶樓居然叫“好萊塢”,也賣酒,陰陽怪氣的。難怪地方台的電視天天做廣告,就是沒人來。其實它倒是占了一個好位置,臨著江,對岸是開發才幾年的城市新區,高層建築多,又強調亮化,號稱是當地的“浦東”。

絲光襪子來得早,樓上空空的,他挑了盡頭的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對服務小姐說,這張桌子今夜我包了,不要讓別的客人來。小姐甜甜的一笑,細聲說,不會的。

小姐穿著閃閃發亮的旗袍,胸脯和屁股都挺挺的。早幾年,絲光襪子的眼光會在上麵舔個沒有完,現在他就是有這份賊心也沒有這份賊力了。他已經好多年沒有搞過女人了。想想真是不甘心啊。而今八十歲的男人搞十八歲的女人都有的是,他還不到四十歲就武功全廢了。老天對他也真是不公。家裏人說得對,他真是不該在這世上混下去了。如果要說牽掛,隻有牽掛辛辛。但辛辛需要他牽掛嗎?沒有他,娘老子、兄嫂就不能不管她的事,那隻會比讓他拉拉扯扯著過得好。就是送進孤兒院,也不會比做他的女兒更吃苦。辛辛是個比賊還精的女孩,像娘。她對他並沒有依戀,她看不起他這個老子。他確實沒有讓她看得起的地方。他寧願她有這樣的心性。

這樣想著,絲光襪子伸手抓住麵前那隻圓柱體的大酒杯轉了轉。他剛才要的是一紮生啤,他喜歡喝生啤,一直就想著痛快地喝一次。原來打算在省作協開發辦領了頭一個月工資之後請冬冬喝一次的,現在隻有他一個人喝了。冬冬是個不玩假的血夥,從來都真心誠意把他當回事。但朋友好比擔子,一頭輕一頭重是挑不長的。總是冬冬幫他,他一點也幫不了冬冬,而且隻能添麻煩。就是冬冬不在意,他自己也說不過去。今天尤其不能叫冬冬來。隻有對不起了。一個人做人做到他這樣,也算是個奇跡了:兒子,丈夫,父親,同事,朋友,甚至嫖客,做什麼不像什麼,做什麼都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