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第1章

夏天敏

那天早上,濃稠得像乳汁似的空氣使人窒息,這樣濃稠的乳汁充填了山川丘壑,充塞了所有的空間,使整個村莊就像沉入深淵裏,上了年紀的振華老漢剛打開門,就遭濃霧潮水似的推了退後幾步,振華老漢感到有些奇怪,在他的生命經曆裏,似乎還沒遇到過這麼大的霧,這霧,似乎預示著什麼。

他拄著拐棍出了門,他的身體還很硬朗,但他習慣手裏有樣東西,這樣心裏就感到踏實。在村裏走了一圈,似乎一切都很正常,這是他憑聽覺判斷的。盡管他早已不當村長,但幾十年的習慣是改變不了的。他用竹棍探路,瞎子行路似的摸索著走,走到村外,他突然很想朝村後的山頭爬去。按說,在平地上走都看不清,誰會去爬山頭,可他突然心慌意煩,腹裏有一陣莫名的燥熱,胃也翻攪起來,想嘔吐,卻沒有啥嘔吐出來。四周一片冥暗,他有一種仿佛置身冥界的感覺。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死了,靈魂出現在奔赴黃泉的路上,他使勁的掐了一把大腿,腿上熱辣辣的疼,他說日怪,這是啥征兆呢。

不由自主地,他就上了山,山不陡峭,是土山。路也寬敞,可以跑手扶拖拉機的。盡管如此,由於看不清路走起來仍是磕磕絆絆的,好在有拐杖不至於跌倒。土山頂上是一片墳場,這片墳場是杏村的墳場,不知埋了多少代杏村已經逝去的人。這片墳場在附近幾十裏是很有名的,被稱為杏村老墳。杏村老墳的出名是在於它規模大,墓碑全是石的,做工很精致。其它地方的墳場,多是土堆堆,當然也有石墓石碑,但是不多,一個墳場也就幾座。杏村的墳場隻管奢侈,用石碑石墓來反襯其它村的寒磣。也不知這種習慣是咋形成的,多少年來反正就是這樣沿襲下來。再窮的人家,都要拚了全力把死去親人的墳墓建造好,一時建不起石碑石墓,從牙縫裏擠也要把錢攢起,把墳墓建好。否則,就要被人看不起,就要受到大家的歧視。誰要逞能,人家會說去去去,連你爹的石頭房子都還沒建好,你還好意思說話。振華老漢摸索到山頭的時候,霧就開始散了,那霧好生奇怪,說散就散,散得極其迅速,就像蓄了水的大壩潰決一樣,呼啦啦奔湧而去,霎間就沒有了蹤影。振華老漢的眼睛馬上清亮起來,山上的一草一木,細致得像手編的竹席,清清楚楚纖毫畢露。最使振華老漢驚訝的是,他一抬頭,山頭上一片綠色呼嘯而來,使他一下跌倒在綠色的海洋裏。這個季節,春風剛剛貼地拂過,綠意雖有,卻淺淺淡淡,遮擋不了黃色的肆虐。

綠色、綠色,杏村墳場全是一片綠色,高高低低,遠遠近近,或顯或露,或隱或敝的墳墓,全是綠的。這綠,綠得深,綠得別扭,綠得不合適宜,莫不是天降異兆,將這片墳場染綠?莫不是夜降異物,將這片墳場染綠?一夜之間,百年老墳,斑斑駁駁石質青冽的石碑怎麼會變成綠色。

當辨清墳場裏的綠色是塗上去時,振華老漢憤怒了。這綠色是油漆,他的手摸過去時,還未幹透的厚厚的油漆沾了他一手。他手被燙似的縮回來,抓了把土來搓,連土又成淺綠色的了。站起身來,振華老漢脫口就吵,日他娘,這是啥雜種幹的。好好的墳場礙著你啥啦?擋了你的道砸死你的娃娃還是害你一家人死光死絕啦。原村長振華老漢的氣勢是在的,責任感是在的,語氣是當村長時慣常使用的。這事不能怪他粗魯,放在任何一個人身上也會破口大罵的。杏村雖然窮,雖然亂,但講孝道這一條卻是遠近聞名的。你拿油漆塗人家的石碑石墓,這不是侮辱人嗎?誰見過哪一家的房子是綠房子,綠色好是好,綠色是生態是文明。現在不是啥都以綠字開頭嗎?綠色通道,綠色無汙染無公害蔬菜,綠色家園,綠色學校,可從來沒聽說過綠色墳墓。綠色確實好,可誰見過愛戴綠帽子的人呢?由戴綠帽子想起,振華老漢猛地醒悟,這綠的碑、綠的碑帽,不正暗示著人們最憎惡的東西嗎?日他娘,杏村的先人全戴上綠帽子了,自己的雙親也戴上綠帽子了。再轉過去,自己的“生居碑”也戴上綠帽子了。按這樣推算,隻怕是活著的死去的全戴上綠帽子了。

振華老漢氣憤填膺,如果杏村的墳場隻一部分戴上綠帽子,他是不會太憤怒的,雖然侮辱了杏村,畢竟和自己關係不是太大。但自己的先人,父母,包括自己的“生居碑”都戴上綠帽子了,這就讓他怒不可遏。他站在墳場邊連吼帶叫,邊吼邊吵,盡管吼得震天動地,盡管吵得痛切解恨,但周圍沒有任何反響,叫得脖子沙啞,叫聲在山頂上輕輕回旋,旋即被浩浩的天空吞噬。

跌跌撞撞下山來,他看到村裏仍然寂寂無聲,賊日的懶骨頭些,放在過去,村裏地裏全是人了。現在的人,懶到骨頭裏去了。他開始責怪自己的兒子現在的村長周新民來。一個村長常年累月不落屋,不到田裏地裏去,不抓生產,到處瞎跑,不是跑鄉裏,就是跑城裏,說是跑關係、跑項目、跑資金,地裏的糧食是跑來的麼?身上穿的屋裏用的是跑來的麼?可兒子對他說爹,你那一套早就過時了,你當村長幾十年,天天一大早就把人攆狗樣攆到地裏,人苦死苦活,可哪一年你讓大家吃飽過肚子,穿暖過衣裳。他說那咋的了,政策是那樣怨不得我,過去不是要交公餘糧麼?過去不是要扣四錢四稅麼?你現在啥都不用交,你還有臉笑話我。村長兒子說過去大家沒糧你有糧,每天你起那麼早幹啥,不要以為別人都是瞎子聾子,被窩裏躲貓貓,自己哄自己。兒子這樣一說,他的老臉一陣紅,又羞又氣惱,想和兒子抬杠,又怕他講出更難聽的話來,緊緊咬住嘴唇,把一腔羞憤吞了下去。

振華老漢不知怎的就走到村頭,村頭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樹,枝幹粗壯,樹冠茂密,過去樹上掛著一片鏵犁,是用來當鍾的。每天早上,他手持一截鐵棍,站在樹下,穩穩當當一敲,全村的人都從各個角落裏集中到這裏來了。站在密密麻麻的人頭上的土台上,他有種將令三軍的威嚴感。可後來這片鏵犁不知被啥人偷了,當成廢鐵賣錢。沒有鏵犁可敲,他感到失落感到沮喪,盲目地在村頭轉了轉,找不到任何可以幫他擴大聲音的東西。無奈中,用手卷成話筒,朝村裏大聲叫,人呢?人都死到哪裏去了。各家各戶的人快出來,快到村頭核桃樹下集中。聽見了沒有,聽見沒有,快出來集中。村裏出了大事,村裏出了大事。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叫,高亢、沙啞的聲音帶著急燥和惱怒。村裏的人漸漸地都聽到了,他們不知道到底出了啥事這樣急吼吼的。好些年了,在村頭集中開會或者分派任務的事,早已沒有了。大家都有些漠然、有些突然。眼睛半瞎的王正祥說這老狗日又扯啥羊兒瘋了,大清八早的叫魂。他老伴說聽聲音好像是有事哩,快起來,還是去聽聽。正祥老漢說有啥事,他是閑慌了,閑出病來了,他恨不得天天敲鍾哩。說歸說,正祥老漢還是摸索著起來,順手拿截木棍出去了。

村頭槐樹下陸陸續續來了人,不管咋說,振華老漢焦灼、急躁、火燒房子一樣驚慌的聲音,還是使大家覺得事情有些重大。先來的人急慌慌地問啥事?出了啥事,咋這麼急?振華老漢不答,他要等人到得差不多了才講,來一個講一個恐怕脖子早啞了,情緒也講沒了。

該來的人差不多都來了,振華老漢跳上那個早被踩得隻剩個小土堆的土台子,這樣他至少也比人高了一頭。他神情蕭穆,臉色蒼白,眼珠充血,頰上的肌肉跳個不停。他說社員們,不,老少爺們,杏村出大事啦!就在我們背後的山頭上,有人用漆把杏村墳園裏的墳全漆成綠色啦,連墓碑也漆成綠色,有人給我們死去的親人,把曆代的祖宗全戴上綠帽子啦。他這樣一說下麵全炸開了鍋,杏村以孝而名聞周圍幾十裏的,杏村對死去的親人,不管是曆代祖先還是新近死去的親人,都是無比崇敬的。要不然,他們怎麼會格外看重喪葬?將墓碑漆成綠色,這不是說他們列祖列宗包括新近死去的親人,都是烏龜,都帶綠帽子。日他媽,這不是對杏村的整體侮辱嗎?這不是把大糞潑到每家的大門上了嗎?

振華老漢不失時機地引導大家,組織大家,他當了幾十年村長,這個情結深深藏之於胸。他跳下土台,振臂一呼,走,到山上看看現場。眾人尾隨著他,呼啦啦往前走,人在激憤中走路就快,不一會兒就到了山頂墳園。大家一看墳園,果然漆得綠森森一片,有的墓碑上還在淌油漆呢,長長的欲滴不滴的,看著就像死去親人屈辱的眼淚。這一下,來的人炸鍋了,吼的吼,叫的叫,有的手撫著尚未幹透的油漆失聲大哭。有的衝著山下的村莊田野嗷嗷大叫,日你先人九祖,啥子狗日的幹的缺德事。杏村的人哪個得罪你了,杏村的人燒了你的房子把你娃娃丟進井裏去了?杏村的人掘了你的祖墳幹了你的姊妹?杏村的人善於罵人,罵起人來不拐彎子不停留一瀉千裏,可以把焉頭呆腦的人罵得跳起來。但這罵聲在清晨的春風裏瞬間就沒了蹤影,連個回音也沒有。罵的人毫無倦意,意氣盎然地繼續罵。振華老漢在適當的時候,說泄泄憤就可以了,沒人聽得見的,罵也白罵。

自然的,村裏人就彙集在振華老漢周圍,大家吼也吼了,叫也叫了,罵也罵了,哭也哭了,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一個問題,這是什麼人幹的呢?杏村的人都不相信是村裏人幹的,德水多看了幾眼順生,順生就發毛了,說你看我幹啥?我就是把你家的狗炸掉,把你家的門樓放倒,也不會做這種欺祖滅宗的事。德水和順生有矛盾,最近還為土埂的事打了一架。德水說誰看你了,為人不做虧心事,哪怕半夜鬼敲門,你急啥急。兩人又要吵起來,振華老漢止住了,說你們不要往杏村想,你們就是有天大的仇,誰把誰的肋巴骨打斷了,誰把誰的房挖了,你們也不會做這事。我當村長幾十年,憑我這眼睛還看不出來?村人說我們相信老村長,既然不是杏村的人幹的,又會是誰幹的?會不會是李村的人幹的?李村那幫雜種,前些年為堵溝放水和我們打了一大架哩。振華老漢想了想,這不大可能,當時搶水是為了種糧,現在誰還種糧哩。縣裏為兩村修好溝,矛盾早沒了。有人說會不會是趙莊那個趙癩子帶人幹的,雜種前幾年帶人來村裏偷牛,被圍住打了一大台,走路都拖著腿。振華老漢想想,說這倒有可能,這種賊人是啥都做得出來的。有人說趙癩子早被判刑還在關著哩,他不可能飛出來做這事吧。

七嘴八舌的分析自然分析不出啥子名堂,杏村的墳場一片鬧嚷嚷,個個都是能人個個都是偵探,說出來的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振華老漢任他們說,胸有成竹海納百川的樣子,畢竟,當過村長和沒當過村長,是有區別哩。等大家講得差不多了,他用那根當作拐杖的棍子敲了敲身邊的石碑,說猜不到就不說了,我聽了大家夥的話都有一定道理,有的虛些有的實些,有的沒有啥價值。這樣吧,我把有價值的理出幾條,大家聽聽有沒道理。有道理了,我就要分派任務,分到的就按線索去偵破。大家聽他說去偵破,一下子就有了神聖感和神秘感,得得偵破這玩意,過去隻聽說是公安搞的,現在輪到自己來搞了,一下子就興奮起來,聽他分析線索。振華老漢不慌不忙,蹲在土坎上,把指頭伸開來,一條線索一條線索分析。分析一條按下一個指頭,分析完,共八條線索。大家一聽,覺得到底是當過領導的,退下來,領導的頭腦沒退,還是那樣一板一紮的。

王老幺,站過來。被喊的人恭恭敬敬地站到振華老漢的麵前,你去鐵鍋寨盯住那個補鍋的,狗日嫌疑大,他沒把你家的豬食鍋補好,你不給錢吵了起來,你婆娘還摸摸褲襠給他一嘴巴,這是毒嘴巴啊,他不記恨一輩子!王老幺佩服得五體投地,說就是就是,狗日走時還說了一句,你等著,老子不會放過你們的。朱百順,過來,振華老漢又是一嗓子,朱百順袖著手過來了,蹲著聽振華老漢分析線索,分配任務。這樣,折騰到吃中午飯,才算是把線索和任務分析清布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