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真實或不真實的現實與夢境2
“海上”就要起風浪了。
擁有10公頃玉米田的楊金河,在犁完最後一壟田地的時候,在田頭的草埂上息了他的手扶拖拉機。
那時天色尚早,他並不忙於趕回兩千米以外的家中。他的妻子是鄰村王家的姑娘,人長得不算好看。他心裏清楚,這並不是自己的要求低,或運氣不好,有些事從性質上看與運氣沒有太大的關係。就算是有再好的運氣,在這樣偏僻的鄉村裏也就隻能娶到這樣的媳婦了,而且就算是這樣的媳婦,在十裏八村的鄉間,也算是個出色的人物了。
楊金河從心裏往外是沒有抱怨的,因為他知道,自己隻是一個農民,總不能娶一個天天在電視裏演戲的那種美人兒吧。那些人哪裏是人嗬,個個都是狐狸一樣的人精兒,連一層灰兒都沾不得,連一根麥秸都不能往她的肩上放,那哪是咱農民能娶得起的呀,就算是娶到了家,也會養不住的。算了,誰讓咱是農民了,農民就得想和農民相配的事兒嘛。雖然當農民也是一個人的命,可是這個命是誰都能夠改變的嗎?就算是一個人再強,也強不過自己的命嗬。
眼前的妻雖然看著並不受用,但用起來卻是好的,不但腰壯臀寬,能操持家務,能幫男人幹地裏的農活兒,也會生養,不用打針吃藥不生閑病。再者說,就是娶回個天仙,天天屁事不頂地放在那裏當畫兒看,不也得看膩。想到這裏,楊金河使勁兒地吐了一口唾沫,像是要把一些令人不快的東西從嗓子眼兒裏甩出去一樣。
東北農村把成熟的男人叫老爺們兒。好老爺們兒不能光把心思放在老娘們兒的身上,家裏有一個老娘們兒,起到一個陰陽平衡的作用也就行了,想更多的又有什麼益處!好老爺們兒就是要把心思放在自己的土地上。老爺們兒的天命並不僅僅是讓老娘們兒生孩子,更重要的還是讓土地長出更多的糧食。如果土地長不出更多的糧食,就算老娘們兒再好,生出再多的孩子又有什麼用?到頭來還不是落得個能生不能養的結果,與其眼看著生下來的孩子被餓死,還不如一開始就不生。
溫潤而又清爽的風,夾著新翻起的泥土氣息,輕拂過楊金河的臉,他微微地眯起了眼睛。這是一份從心裏升起來的愜意,在楊金河心裏,比愛情更令人陶醉。他展目回頭望了望那一片黑油油的土地,感覺那土地像黑色的油脂緩緩流動起來,一直向目力所及的遠方擴展開來,很短的時間裏,他的視野、他的疆域已經擴大了幾十倍。恍惚間,他的土地差不多已經由原來的10公頃變成了50公頃、100公頃、200公頃或更多,更多,多到他自己都不敢住下想,他突然打了一個冷戰,像從夢裏醒來一樣。
當他從這個近於白日夢的狂想裏回轉過來時,他覺得渾身乏力,疲軟得立不起身子,又渺小得如地頭的一棵雜草。他知道,如果他的10公頃土地真的變成了200公頃或300公頃,那地就不一定是他的了,因為那麼多的土地,用他現在的心去丈量,就顯得太廣大了,廣大得他那顆脆弱的心無法承受。人心不能不足,人心不足蛇吞象嘛。人所能擁有的財富,並不是想得到就能得到的,財富也知道走熟路,一般情況,它是不願意光顧那些貧窮的陌生人的。如果將來有一天,眼前這大片土地真連成了一片,這土地的主人就一定會換成別人。到那時,別說10公頃,恐怕連一壟也保不住了。
夢幻和現實從來都有著很大的區別,楊金河深深地知道,自己說到底仍舊是一個貧賤之人。多年的鄉下生活,多年的農民身份,讓他心裏非常清楚,貧賤之人就是貧賤之人,這個事實難以更改。如果社會底層人也會如那些上層人一樣,受人尊重、令人敬畏,那麼他就不是社會底層的人,他就已經是上層人了;如果窮人也如富人那樣有什麼願望就能實現什麼願望,想擁有什麼就能夠擁有什麼,那麼他就不是窮人,而是富貴之人了。
如果,將來土地麵積擴大了,中國農業也能像美國農業一樣現代化的時候;如果,將來種田的人得到了社會的普遍尊重和承認,土地的出產不再受到不應有的歧視,變得和其他商品一樣有利可圖,或者比其他商品都金貴和受尊重,那時候,擁有土地的人,一定不是現在的農民,也一定不是他楊金河,而是最終擁有現在的土地的另一些人。到那時,收入微薄的農民仍然會和現在一樣收入微薄。
作為一個有經驗的農民,楊金河並不確切地知道將來的事情會發生怎樣的變化,但卻朦朧地知道,事情變化後或保持不變的結果。
當楊金河坐在田頭閑遣幽思時,土地未來的新主人們早已經開始了他們由遠而近的布局和由緩而疾的行動。
首先,看好中國農業的是那些擁有大量資金的外國投資機構以及外國企業。早在中國改革開放之初的1980年,就有外資企業陸續進入中國的農業領域,但那些試探性的投資數量較少,並且主要集中於改革開放的前沿地區,主要有廣東省光明農場的養豬、廣西南寧的菠蘿種植、海南澄邁的油棕種植以及天津濱海養蝦等項目。20世紀80年代的10年間,農業外商投資項目不到2000個,協議金額約10億美元。進入上世紀90年代,外商對中國農業的投資開始加大幅度。“八五”期間,共有外商投資項目7101個,投入資金58.8億美元,比“七五”期間增長了25.8億美元。新世紀以來,2002年開始,外資投向農業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時期。到2002年底,外商對農業直接投資約220億美元,項目數累計約有15000多項。從投資特點看,出現了項目規模擴大、投資來源多元化的發展趨勢;投資領域由初期單一創辦農產品加工企業發展到創辦生產基地、農產品加工企業、區域性的農業綜合開發、水利灌溉、土壤改良、糧食流通及基礎設施、農村政策調整、農村改革、農村金融事業、農業教育科研及農業支持服務體係等十多個領域,投資方式則從原來的由國際機構、經濟組織間接投資,轉變為跨國公司直接對農業進行投資。
我們心裏非常清楚,外商直接投資帶來的諸多危險和危害,比如造成農產品品牌等無形資產的流失,國內農產品價格被控製,致使國內農業企業的全球綜合競爭力降低;比如農業的結構性、階段性失業問題進一步突出;比如轉嫁汙染、因資源過度和不合理開發而造成生態環境的破壞;比如大量農業和生物資源被掠奪、占有等等,但我們長期“缺血”的農業,卻讓我們的行為顯現出某種程度的迫不及待和不顧一切。用我們自己的話說:“新的發展形勢為我們的農業吸引和利用外資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遇”。用外商的話說:“為我們順利進入中國的農業領域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遇”。
最近幾年,外資對中國農業投資的熱潮愈加高漲,勢頭不亞於舊金山淘金。不僅美國的資金大舉進入,日本、韓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德國、意大利、荷蘭、瑞典、丹麥、比利時等國家的資金和企業也紛紛進入;不僅嘉吉、孟山都、先正達、先鋒良種等老牌兒跨國農業公司在中國調整了戰略,完善了布局,就連諸多非農資本也在大舉進入農業領域。華爾街大投行高盛已成功投資我國肉類加工企業,並以延伸產業鏈條的方式一點點向我國農業的中心層滲透推進。
雖然在敏感性和戰略性上,中國企業難以與外國企業相比,但很多國內企業也在近些年的市場經濟中得到了鍛煉,其跟進水平和能力在逐年提升。他們一改前些年對中國農業漠視、躲避或觀望的態度,開始跟隨著國外資金的流動方向,將大量資金投向農業。
2009年3月,全國首家市級專業化農業擔保機構-----北京農業擔保有限公司,正式掛牌成立,主要為北京市的農業企業、農業經濟合作組織和農戶提供貸款、融資租賃及其它經濟合同的擔保、擔保信息谘詢等服務。緊隨其後,又有7家國內機構組建的創投公司200億元投資瞄準農業。其實,這些都是小新聞,不論投資規模還是投資時間都算不上什麼大新聞,但接下來的信息卻意味深長。很快就有熟悉內情的人毫不避諱地表示,他們之所以有這樣的舉動,主要是因為受到了外資的啟發,因為軟銀在中國收購太子奶,黑石集團投資壽光農產品物流園曾在農業和風險投資領域引起大範圍震動,所以才有部分中國企業或投資機構意識到中國的農業極有可能成為下一個有利可圖的領域。“七家”公司中的中農科創董事長這樣說:“風險投資行業裏越來越多的人已經意識到,農業將成為風險投資回報率逐步提高的一個行業,其上升趨勢很明顯。”這就意味著,在不久的將來,國內也將有很多的“跟風”資金傾注到農業領域。
在這種風潮的推動下,那些非農企業也開始把他們趨利的手伸向農業。房地產和鋼鐵大亨郭廣昌的複星集團啟動1.6億元資金戰略投資江西國鴻,進入養殖業;互聯網企業家丁磊宣布投資建設養豬場;原本從事掌上電腦銷售代理的吳子申,則在內蒙古創建永業集團,進入植物、動物營養品的製造、銷售,並開始了更具革命性的農業科技服務和城鄉農業產業鏈整合的商業模式創新。
國家新一輪土地流轉和土地整理政策實施後,為私企和個人投資者進駐農業提供了門檻較低的便利通道。在吉林省西部土地整理項目中,很多來自於城鎮的個人手持現金排隊爭購新開荒土地的承包使用權,在實行大麵積土地整理的各鄉鎮政府的預訂名單中,有很多預定100公頃以上土地的大戶在掛名,等待著當地農民放棄新開荒土地的承包權。個別“胃口”大的個人投資者,甚至與政府商談,打算一次簽訂3000公頃的土地承包合同。
在這次土地競包中,張群間接托了3個人才找到家鄉某市的一個鄉的書記,訂下200公頃水田。張群是第一批參加高考,從農村出來的知識分子,盡管他已經在政府機關裏工作了近30年,看上去形象、思維以及生活觀念都與“土生土長”的那個“土”沒有一點兒關係了,但這些年他心裏一直藏著一個當地主的夢想,因為在離開故鄉之前,他的父輩們把這個世代傳承的夢想刻印到他的心裏。以至於這些年什麼農村的印記都沒有了,隻有這個靈魂上的印記仍然清晰。當他聽到家鄉的土地整理政策後,毫不遲疑地拿出全部積蓄,瞄準了即將成為現實的夢想。因為家庭裏的這一決策,妻子原來想換一處大房子的心願隻能就此擱淺,看著他不容置疑的表情,小聲地說了一句:“骨子裏的農民”。但張群自己卻不這樣認為,他認為自己所做的是一項最時尚、最前衛的投資。因為這個預訂據說是十分不把握的,隻有當地農民確實放棄承包,而剩下的土地還要在所有的預定者中排隊,排到的人才有可能包到土地,所以這個夢想其實離真正實現還有很遠的距離。盡管如此,提起這件事張群仍然興奮得不能自己。這期間,他曾多次給遠在外省的同學打電話,說自己就要成為一片土地的主人了,並興高采烈地向每一位電話另一端的朋友詳細複述著自己的建設規劃,並在這片尚沒有確定的土地上勾畫出一幅美麗卻虛擬的藍圖。
但不管怎麼說,張群有能力也有可能成為一片土地的新主人。他自信,我們也相信,一旦回到了土地上,他就是一個比他父輩更地道、更優秀的新型農民,叫做農場主或農業經營者。不能否認,許許多多的土地投資者都是張群這樣的夢想家,許許多多的土地投資者都將以各種不同方式成為新的“地主”。而原來在土地上耕種的農民,除一部分成功者或實力雄厚者之外,大部分會改變目前的身份。有些人,可能仍然留在土地之上,也可能徹底告別土地,但歸根到底要落到一點上,就是他們將不再對原來耕種的土地擁有支配權,他們將不再是土地的主人。
按照目前世界農業生產力水平推算,耕種區區的18億畝土地,隻用不到1000萬的農業技術工人就足以應付,並且隨著科技的進一步更新,效率將逐步提高。就是按目前中國最落後地區的農業生產力水平計算,每一個農民平均耕種1公頃土地,那麼18億畝土地至多就夠1億農民耕種。按照現在中國的耕種能力,全國8億農民則有至少有7億農村勞動力是過剩的或閑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