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吉爾的微笑
吉爾是我妹妹佩淮馴養的一頭獅子。是的,我妹妹是個馴獸師,她幹了整整17年了。就在她馬上要結束這個行當的時候,雄獅吉爾忽然向她發出了微笑。是的那可怕的微笑令我至今毛骨悚然,我相信在場的幾萬觀眾也肯定和我一樣,那是個極其恐怖的瞬間,後來聽說當場有四位心髒病人昏了過去,我離開現場的時候還聽見救護車在夜空中破碎的聲音。後來有三人脫離危險,一人死亡。至於妹妹,她已經不需要救護車了。
此前我一直相信一種說法:人是唯一會笑的動物。但是從那次起我才明白原來其它動物也會笑,不過它們的笑似乎與人類要表達的情感完全相反罷了。那是一種嗜血的微笑,雄獅吉爾在微笑的時候,有一縷醬紫色的血緩緩地從嘴角處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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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爾這名字自然是妹妹起的。這名字來源於她對美國大明星理查德?吉爾的崇拜,妹妹佩淮說在所有的大明星中,理查德?吉爾的微笑是最有魅力的。“他就那麼微微一笑,就可以讓所有的女人都去為他死!”妹妹這麼說。千萬別以為我妹妹是當代追星一族的小丫頭,妹妹說這話的時候是1980年,時年26歲,按照年齡和資曆,妹妹當算作是追星族的祖師奶奶了。
妹妹佩淮為吉爾起名字這件事像做其它許多事情一樣是同我商量過的,我沒有表示任何異議。實際上我微微地有一點不讚成,因為我也同妹妹一樣喜歡理查德?吉爾,欣賞他的富有魅力的微笑,於是未免覺得把這樣燦爛的名字與一頭雄獅聯係起來多少有點褻瀆之感。但是妹妹喜歡那頭雄獅的程度絕不下於對理查德的崇拜。這裏麵多少還有些報恩的成分——正是那頭雄獅救了她,使她從那場把千萬人裹挾進去的上山下鄉運動中及時撤離回來,同時也使她從一場可怕的家庭糾紛中解脫出來。那時吉爾還是頭小獅子,正從北京動物園的獅虎山被運往一個著名的大馬戲團。渾身金黃的美麗雄獅吉爾需要一個同樣美麗的馴獸師來進行馴練,於是妹妹被選中了。妹妹被選中並非因為她超人的美麗、智慧或與眾不同,而是因為她有後門。那時中國大地上後門這個詞還剛剛誕生,妹妹佩淮總是領導新潮流走在當代生活的前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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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好像得交待一下我們的家庭關係和妹妹在這個家庭中所處的位置了。我的父母都是那種純種知識分子——40年代的大學畢業生,世代書香的家庭。我的爺爺是清末的翰林而我的母係家庭更加顯赫——藏有宋代朱熹一族的全套家譜,據說母親是朱老夫子的第78代孫女。母親治家的嚴謹、學問的艱深和一絲不苟的作風比那套發黃發脆的家譜更使我們對母親一脈的血統深信不疑。這血統帶給我們榮耀更帶給我們創傷。在文化革命中這樣的家族自然難逃法網,但是母親在整個大學的批鬥會上的表現仍然像一個貴族,那時走資派和反動權威們都嚇得屁滾尿流,平時作威作福的楊書記王院長都掛著諂媚的笑向小將們點頭哈腰,唯有母親梗著脖子一動不動地在烈日下站立著。她的半舊的襯衫上灑滿了墨汁和漿糊,那樣子很像一棵色彩斑駁的老樹。而當時尚在幼年的我們也和鄰家的小朋友一樣貪婪地看著這一幕。我很注意妹妹當時的表情,她的一雙火一般明亮的大眼睛裏充滿了一種奇特的羨慕,是的是羨慕我沒有看錯,這讓我一下子聯想起妹妹稟性中一種可怕的東西:她從小便強烈渴望引人注目,隻要能引起別人的注意她不管做什麼都行。大約正是因了這個她後來第一個報名上山下鄉,盡管她的年齡比應屆知青要小好幾歲。學校裏的軍代表因此大喜過望,立即把妹妹佩淮樹為典型而妹妹的年齡也因此在戶籍裏得到一種光榮的更改——那個年月可以產生許多離奇的故事。接下來是佩淮沒有同父母商量便去銷了戶口。她是全校第二個銷的戶口,走在她前麵的那個高年級男生在上山下鄉四年之後得了精神分裂症,終生住在北京郊區的回龍觀醫院裏。
但是佩淮確實跟我商量過。在一盞白熾燈下佩淮剛剛跨入青春的臉格外嬌豔,看著這張臉我說不清自己的感情,畢竟那時我也隻是個剛滿16歲的少女。但是現在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麵對自己的裸臉,忽然明白那時我對妹妹其實滿懷嫉妒。雖然是一母同胞妹妹和我有著很大差異,我先天不足而妹妹充滿活力;我循規蹈矩而妹妹天馬行空;甚至身體上的差異也是明顯的:我至今胸部平坦而妹妹10歲時便豐乳高聳吸引著無數男人的眼光。何況我深知隻要妹妹報名上山下鄉我便可以穩留北京的道理。於是我向她點了點頭。她狂喜地親了我然後心安理得地回房間睡覺去了。我看著她嬌小而豐腴的身體心裏忽然一陣抽搐:畢竟她是我的妹妹,她還隻有13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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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年之後的一個深夜,我和我新婚不久的丈夫正在黑甜鄉裏睡夢正酣,外屋響起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好像許多腳步聲十分嘈雜還有壓低了的啜泣聲。我忽然感到了什麼我一把推開被子坐了起來,我就那麼穿著內衣走了出去,我走出去的時候丈夫重重地翻了個身。
滿頭白發的母親正緊抱著妹妹痛哭,父親也正在一邊悄然飲泣。妹妹從母親的肩上抬起頭,一雙仍然像小時候一樣的眼睛火辣辣地看著我,我走過去拉起她的一隻手,那手像被石灰咬了一樣粗糙,她的變得粗胖的臉蛋上全是煤灰。我注意到她的個子一點也沒長,我的妹妹佩淮的身高終生都停留在了13歲。她隻是胖了,更加高聳的胸部把那件爛棉襖頂得老高。後來我知道她是扒車回來的,扒的是一輛煤車,在零下40多度的嚴寒裏她凍了兩天一夜,和她同行的其他4名知青全部凍死——我的妹妹佩淮當時並不知道20年後此事會成為一個著名的事件載入知青的史冊。當時她隻是感到僵硬,不僅僅是身體的僵硬,她的思想、情感和表達也像是被凍僵了似的,麵對母親的眼淚她不知說什麼才好。她叫了我一聲姐姐,過了半天才又說,我本來是想趕你婚禮的,可還是沒趕上。
我的眼淚差一點湧了出來。這時我的丈夫陳誌走了出來,陳誌穿著毛巾睡衣睡眼朦朧地打著哈欠。陳誌當時在一家地毯廠當車間主任。母親介紹之後佩淮叫了聲姐夫,陳誌點點頭。幾天之後陳誌對我說,你妹妹不算特別漂亮,可是夠撩人的,我看了他一眼,真不明白他們這些男人的審美觀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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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佩淮足足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淸早她走進我的房間。那是個星期天,陽光燦爛的日子。陳誌一早上就去車間加班去了。佩淮一樣樣地看我的衣服和化妝品。那時最奢侈的化妝品就算是珍珠霜了,我不但有珍珠霜,還有整整一瓶珍珠粉,是一位愛漂亮的上海同事送我的,妹妹拿起那瓶晶瑩透明的珍珠粉看了又看,直到我很不情願地說了一句:你喜歡就拿走一點兒?妹妹並沒有聽出我話裏的勉強,她立即撕了一張旁邊的台曆,歡天喜地地包了一小包放在一邊,然後又對我的各種顏色的賽璐珞卡子產生了興趣。總之那天她收獲甚豐。她拿到這些東西之後就回到房間打扮起來。吃午飯的時候她花花綠綠地走出來,我看到母親皺了一下眉頭。但是佩淮完全不會看人的眼色,她十分興奮地說姐姐你看漂亮嗎?我隻好點一下頭說挺好的。佩淮就說我這次回家想學一門手藝你看我學裁剪好不好?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母親就說佩淮你還是把這身衣服脫了吧,像什麼樣子?你這身打扮十一二歲的女孩還可以,可你現在已經是19歲了,佩淮聽了這話臉上的光就一下子暗淡了。她推開碗回到自己的房間裏,一會兒,房間裏傳出一聲巨響,然後是無數碎裂的劈啪聲。是佩淮推倒了櫃子。佩淮還是那樣剛烈和與眾不同。後來我和母親走進現場的時候佩淮已經睡著了,像隻小牲口似地蜷縮在那兒。她房間裏所有可以碎裂的東西都成了粉末,但是那瓶珍珠霜居然還在,煢煢孑立地在黑暗中發出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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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一年的夏天特別炎熱。但就在那個炎熱的夏天我被醫院藥房派往南方學習。佩淮去插隊後不久我就被分配在北京的一家大醫院的藥房裏。由於表現良好很快得到了領導信任,培訓班畢業後就成了醫院的藥劑師。藥劑師這活兒很幹淨也很安靜很適合於我。領導為了進一步培養我決定花一筆錢送我到南方學習。我是那種很不願離開家的人我真的寧可領導不這麼重視我,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同樣也是個決不敢違逆領導意誌的人,於是我簡單地收拾了行裝上路了。臨走時我很認真地跟妹妹佩淮談了一次,妹妹態度堅決地告訴我,她不準備再回去了。於是我建議她去找找在軍隊擔任要職的舅父,托他走個後門去當兵,實在不行過繼給舅父也不是不可以,因為舅父沒有孩子。她沉默了半晌說她不想當兵,她哪兒也不想去了,她隻想在北京找個合意的男人,過過小日子。我皺了皺眉頭盡量溫和地說你也不想想佩淮你具備這個條件嗎?有哪個北京男人願意找個沒戶口沒檔案沒工作的老婆結婚呢?那不是給自己找累贅嗎?我看你還是現實一點,一步一步地來吧。佩淮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她那雙大眼睛在黑夜裏還是像火一般明亮,好像把我看透了似的。
我在南方學習的期間不斷給佩淮去信,不斷地對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她先還按時回信,後來信便漸漸稀少,往往要我去三四封信後她才回一封,寫得也很少。在這個過程中我知道她一開始的確按我的意思去找了在總參工作的舅父,“但是我跟舅母一點兒也處不來她像個官太太似的老命令我做這做那,等我做完之後又挑錯兒。比如昨天晚上我忘了關房間裏的燈,隻是那麼一小會兒,她就訓了我整整一個鍾頭。她晃著一頭卷花頭邊剔牙邊說:主席教導我們,節省每一個銅板,為了戰爭和革命事業,你這可倒好,你知道一度電多少錢嗎?……後來嘮叨得我實在不耐煩,就小聲咕嚕了一句:可現在既沒有戰爭又沒有革命。沒想到這句話被她聽見了,她氣得暴跳如雷,上綱上線,直到舅父下班回來。接著舅父又訓我,舅父訓話的內容已經上升到嚴肅的政治主題,舅父說發現我不但在政治上不求進取而且思想動態很危險,因為他已經發現我有時偷聽敵台廣播(像和平與進步廣播站、美國之音等等),這下子問題更嚴重了!他們的輪番訓話直到晚飯時才結束,很簡單,他們需要我繼續做一餐可口的晚飯。不我決不過繼給他們當女兒,就是他們給我一座金山銀山我也不幹!依我的脾氣我早就回家了,我留下來的原因隻有一個,將來再告訴你……”
我自然等不及這個將來,於是寫信詢問。佩淮來信說,總參大院裏一位和舅父同級的副部長吳限對她很好,像父親一樣和藹可親,佩淮說她常常到他家裏吃飯,他的老伴已經去世,人口非常簡單,隻有一個公務員和一條狗,她隻有在那裏才能感覺到一點點溫暖……而且,老頭很有可能為她走走後門,把她從遙遠的邊疆辦回來。
我立即回了信,囑她一切要小心從事,俗話說:逢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與人交往還是多個心眼兒好。她回信說她現在已經顧不了那許多了,她就像個餓壞了的孩子一樣,誰有奶誰就是娘。
我不斷地給她提出各種勸告,直到她最後的一封信。那封信裏流露出的情緒很壞,她抱怨說家裏從來就不理解她,不重視她,甚至根本不愛她,她從小就沒有感受到愛,“家裏人把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了,我也是。我從小就覺得什麼都不如你,可我現在不這麼想了,你是人我也是人,你能得到的我就不信我得不到。”她在信裏這麼說。我看了信後又好氣又好笑,我給她回了一封長長的信,指出她不正確的想法和心理,特別是那種讓人難以置信的幼稚。“你得慢慢成熟起來妹妹,你得學會怎樣對待生活……”接著我列舉了牛虻、保爾等一係列那個年月常提的外國人名,不過說實話我至今還沒看過牛虻,起碼是沒有完整地看過。但我並沒覺得寫這些的時候有什麼虛偽的感覺,那個年月寫文章常常有一種一下筆便一發不可收的感覺,因為一切都有一種固定的套路和程式,好像一句話寫完之後另一句話立即湧到了筆尖,不寫不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