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守靈人
前院的豆角嬸子說我是她這輩子見到的最俊的男人。累死人不償命的秋收季節,家裏人都忙著弄地裏的收成,把三歲的我托給前院的豆角嬸子。豆角嬸子掏給我一塊糖果。我剝掉糖紙,將糖果塞進嘴裏,興高采烈地吮吸。豆角嬸子伸一個手指按在我嘴巴上,輕輕摸弄著說,看,就像拿磨得賊快的刀子在剛做出的豆腐上劃拉出來的一樣,又有棱角又胎乎。誇我是她這輩子見到的最俊的男人的話,就是這時捎帶出來的。我的嘴巴上裹了黏糊糊的糖液,對豆角嬸子的指頭肚子一牽連一牽連的,有一種說不出的趣味。豆角嬸子不用去地裏弄收成,是因為她的肚子大了。她摸索著能在地上罩出陰涼的大肚子說,王同意,我這肚子塌了,裏麵要是能鑽出一個像你這樣的小男人就算爭氣了。同意是我的小名,祖人下推的輩份用完了,爹娘圖省勁,前麵加上姓氏就算我的大名了。
四十三年後,四十六歲的我為前院的豆角嬸子守了兩夜的靈把她送走了。原因是村裏唯一的守靈人癆病發作,下不來床。別人都害怕,不敢獨自在躺著豆角嬸子屍首的床前待到天亮,把主管喪事的老頭急得了不得。我想起豆角嬸子誇我是她這輩子見到的最俊的男人的話,不是想起,是經常玩味,心想既然活著她這樣待見我,死了也不會把我咋樣的,便主動接了這差事。晚上進行完應有的儀式,幾個家人幹嚎了幾聲退出去,靈屋裏就剩下我和豆角嬸子的男人了。我的腦子裏老是轉悠豆角嬸子誇我的話,琢磨麵前這人是她的男人,剛見我之前當然早見過他了,也就是說豆角嬸子覺得他不如我長得俊。於是和他一起守靈的時候,我是心懷優越的。可惜後來他打個哈欠走了,臨了恭維我一句,同意子,連累你了。我說不連累,嬸子活著對我好,死了送她我心裏情願。
靈屋裏就剩下我和豆角嬸子。她躺著,我坐著,我們一起聽玻璃燈泡的噝噝聲。我開始打盹,意識一模糊腦袋就往下撞,撞得我睡意全沒了。我站起身在豆角嬸子跟前走動,她發起的大肚子叫我想起了那個秋天的下午。那時的豆角嬸子可沒有現在安靜,一會摸摸我的後腦勺,一會拽拽我的耳朵,一會捏捏我的下巴。有一陣,她揪住我的小雞雞問,王同意你猜,我這肚子咋大起來的?我抓耳撓腮地看著她的大肚子,她的大肚子一輪一輪地往大裏脹,把我眼前的世界都嚴嚴實實地擋住了。我猜不出。她笑滋滋地看著我,口氣裏一層層地裹了神秘,說,王同意,我的肚子大起來是它使的壞!說話的同時,手在我的小雞雞上猛然加力,我的小雞雞都被揪疼了。吃完糖果,我卷起舌頭舔了遍嘴唇,突發奇想地說,豆角嬸子,我要使壞再給你弄起個大肚子。豆角嬸子笑得仰起頭,兩手捂著大肚子,像是害怕笑破了。笑完,用教訓的口氣嚇唬我,說,好你個王同意,膽子不小,這話要是叫你叔聽見,非踩住小肚子給你拔了去!
守靈人倒下再沒起來,因為我給豆角嬸子守過靈的緣故,他家的人來央我去給死去的守靈人守靈。我壓根不想去,礙於同村人的情麵,最後還是去了。誰知從此刹不住車了。包括豆角嬸子在內,大概守過四五個之後,爹娘給我起的名字就丟了,馬蹄莊的大人小孩,見麵直呼我守靈的。與守靈人相比,村裏的接生婆就多,被人認可的起碼得五個。一次,五個接生婆碰成堆,又恰巧遇上我,她們推推搡搡地笑著說,你看你看,咱五個人忙忙活活地把人接了來,叫他一個人就都打發了!我說不是打發,恁接我也是接,隻不過恁接到馬蹄莊,我是接到天上去了。
上午要將五個人的屍首鼓搗回來。鎮醫院太平間的程治山,老虎嶺下被拉料車撞得黏糊糊的槐花和榆錢,老長溝南嶺柏樹林裏的文子和武子。村團支書呂忠慶來程治水家找我商量鼓搗回來咋安置。剛給昨晚從縣城拉回來的程治水守了一夜靈,我又冷又餓又困,精神頭特別不好。呂忠慶一開口我就煩了,說這事叫老程家的族人安置吧,咱別給人家瞎點撥。呂忠慶一撇嘴,說指望程天軍那塊糟料,哼,沒事沒情的都一腳踹不出個屁來,程家出了這麼大的事,早就傻眼了。我一想也是,那人確實是個扶不起的阿鬥,隨即看著呂忠慶,建議道,要不,就村裏出出麵吧,現在村裏你的官最大,你琢磨琢磨咋安置。呂忠慶的臉上閃過一道光彩,看來我的話中了他的意。他嘶哈一聲,說擺在眼前的困難是守靈人不夠使,屍首鼓搗回來,這邊仨那邊仨,你可不能一會在這一會在那的兩邊倒啊。我說操,本來就是一家人,別叫他們再把仇怨帶到陰間去了,幹脆,都鼓搗到這邊來,叫他們消消氣團圓團圓吧。呂忠慶旋轉身子對著天井估摸了一陣,說這院子盛倒能盛得開,可擺開後外邊就進不來人了。我不說話,點支紙煙深吸幾口緩解一下身上的困乏。呂忠慶咕噥說他倒有個辦法。我麵無表情,守靈守得已經感染上死者的死氣。呂忠慶說,守靈的,我的辦法你想聽吧?我說啥辦法,是不是把屍首都搬到你家去,你家院子寬敞,東邊還閑著個園子,拆開隔牆,再有六個也盛得下。呂忠慶的臉子一下子結了冰碴子,說守靈的,你這是咋說話,咒人咒到我頭上來了。話一出口,我也覺出了過分,塌了臉,讓臉上彌漫起的死氣遮住我的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