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季 龍埠3
五
夏天，張喜財的閑散時光差不多都是在飯莊南邊的大柿子樹下打發掉的。一張舊木床，上麵鋪著散了邊的破涼席，用當貨郎時從垃圾堆裏撿來的廢橡膠輪胎當枕頭。風大了，卷起涼席在上麵壓塊石頭。雨來了，石頭下再加張塑料布。從天一熱到秋風涼，這張床像長在了那棵大柿子樹下。
現在，張喜財正散漫了身子躺在上麵，愜意得呼嚕聲都跑到坡嶺上去了。一隻蜜蜂和他的愜意過不去，用高頻率的嗡嗡聲和他的呼嚕對抗，彼此響度的差距太大了，張喜財的呼嚕聲總是輕而易舉地占著上風。蜜蜂氣急敗壞，撲到他的大褲衩上一陣拳打腳踢，無濟於事，張喜財的呼嚕聲一如既往。泄氣的蜜蜂賴在他的大褲衩上不肯走，張牙舞爪地撕撕這裏，扯扯那裏，像要把張喜財的大褲衩弄個稀巴爛。不用說，蜜蜂又失望了。
蜜蜂沒想到從褲衩輕輕往張喜財的大腿上一跳，竟驚動了他的一隻手。它閃到一邊，看著他亂抓亂撓的忙活勁，蜜蜂忍不住笑了。接連搞了幾個這樣的惡作劇，張喜財的胳膊腿都動彈起來，蜜蜂皺皺眉，把目標指向打呼嚕的地方。那地方風還挺大，蜜蜂沒落下就被吹了個趔趄，它用力抓住幾根黃不黃黑不黑白不白的短胡茬，正要扇動翅膀朝張喜財的鼻孔再衝鋒一次，猛然看見一隻半握的手舀著風聲向它扣來。蜜蜂剛呼扇起翅膀就被擊落在張喜財的臉頰上。對按住它的兩個手指，蜜蜂絕望地拿出了它的看家本領。張喜財雙手抱臉，哎呀一聲從床上跌落在地。
張喜財老婆出來倒髒水，聽見叫聲一回頭，嚇得扔下紅塑料盆跑過來。掉到床下的張喜財，還兩手捂著臉，打了滾兒的身上滿是土屑。
環翠他爹你咋了？
張喜財老婆伸手拉他，被他翹起腳製止了。別，等緩過勁來我自家起！張喜財齜牙咧嘴地坐起身，左臉頰明顯高過了右臉頰。
環翠他爹，你倒底咋了？
準是叫蜜蜂蜇的，我迷迷糊糊聽見蜜蜂嗡嗡。
嗨，尋思出啥大事哪，真是自找的，早就說不叫你在這睡，光腚赤膊的，也不怕叫人家笑話。
張喜財煩躁地一甩手，去去去，疼還疼不過來，哪有心思聽你瞎叨嘮！
張喜財老婆斂起一臉的埋怨，啞口不說話了。一會兒，向前湊了湊，關切地說，環翠她爹，吐點唾沫抹上試試，唾沫是天水，能祛病消災。張喜財聽得不耐煩，冷了老婆一陣，疼得沒法，還是乖乖地朝手上吐了唾沫往臉上抹。
建議得到采納，張喜財老婆有了笑容，看著張喜財閉目凝神地在臉上塗完唾沫，表情似乎不那麼緊張了，試探著問，環翠他爹，好點了沒？
張喜財一咬牙，沒好氣地說，好啥，一點事也不管，快去找娜子使她點風油精！
張喜財老婆臉上一僵，為難起來，訥訥道，你和她弄得那麼頂，那天都哭了叫了的，用著她了叫我去磕頭，她能給啊。
張喜財一咂摸，也露出了難為情，嘴上卻不軟，說看你這些熊毛病，不去拉倒，哪來的這些不中聽的話，又是磕頭又是作揖的。
張喜財老婆被抽打得不高興了，委屈起臉子數落道，環翠他爹，你這人咋這樣，叫蜜蜂蜇了知道你疼得慌，可你也不能把氣都出到我身上，我又不是你的出氣筒。
不是出氣筒上一邊去，等著吧，哪一天我脾氣好了當祖奶奶敬著你！
兩口子正在這邊賭氣摔冷臉子，帥蓮娜不知從飯莊裏出來做啥看見了，笑嘻嘻地走過來。張喜財媳婦借機央求說，娜子，你喜財哥叫蜜蜂螫了，使你點風油精行吧？帥蓮娜一聽，說咋不行，風油精、清涼油我屋裏都有，掉頭小跑著去拿。
張喜財老婆目送帥蓮娜拐過牆角，轉過身，活泛了臉子檢討似的說，其實娜子這閨女也不孬，有時挺仗義的，以後咱也不能對人家太那個了。突然審視著張喜財被蜇的臉吃驚道，環翠他爹，這一霎兒，我咋看著你那臉腫得更厲害了！
張喜財愣怔著扭扭脖子，皺緊眉頭說，臉上緊得慌，操他娘，睜眼都覺出來了。
快轉過臉來我看看，那麼點小東西咋能把人害成這樣。張喜財老婆彎腰上前扳住他的肩膀。兩個人一打照麵，張喜財就低頭把肩膀從她手裏抽走了，說看你嘴裏那個熊味，差點叫我吐了，以後跟人家娜子學著點，天天刷牙，別和腳趾頭一樣，指甲快拱破鞋了才知道拾掇。
張喜財老婆尷尬地看著他的後腦勺，聲音都擰出麻花了，說嗨，你這人倒挺容易知足啊，叫你使點風油精，壞人就立馬變成好人了，忘下暗地裏張口婊子閉口婊子地往人家身上抹狗屎了，再說，人家叫你使，也是看著我的麵子，不然……
張喜財憤憤地截住他的話，回道，不然你娘的腿，哪碼歸哪碼，人家娜子天天刷牙，唾沫星子濺到臉上也沒有你那熊味。
張喜財老婆臉上的尷尬又加了幾分，聲音擰得更不著調了。哎呦我那老天，真是改朝換代天翻地覆了，我還沒彈嫌你，你倒先厭惡起我來了，你那氣味可好聞了，又香又甜，個數月洗回澡，摳了腳丫子不洗手就吃飯，隔三岔五的拉屎不擦腚……
聽見飯莊那邊的腳步聲，張喜財咬牙切齒地阻止她，去你娘的，別在這裏胡咧咧了，要是叫娜子那婊子聽見，看我不給你撕破嘴！
帥蓮娜看見張喜財腫脹的半邊臉，咯咯笑著打趣道，喜財哥你咋弄的，人家都說打腫了臉充胖子，你咋蜇腫了臉充胖子開了。
張喜財臉上僵起笑，兩眼盯緊帥蓮娜的手。帥蓮娜掌心裏托著一小瓶風油精和一小盒清涼油遞給他。他搖搖頭，說娜子，你給我弄吧，我看不見，弄不到正地方。帥蓮娜猶豫著把風油精遞給他老婆。
張喜財老婆打退堂鼓，說我可不行，我可不行，你沒看見人家稀罕你哪，我一伸手，叫人家吹著醭土找起裂紋來，還不夠惹氣的。
帥蓮娜笑著擰開瓶蓋，將瓶口摁到張喜財的腫臉上，邊塗抹邊扭臉看張喜財老婆，嫂子，我和喜財哥湊得這麼近乎，你不吃醋吧。
張喜財老婆說，喝醬油也白搭啊，看人家笑眯眯的齜出前門牙，巴不得叫你啃一口哪。
帥蓮娜仰臉一笑，瓶口離開臉皮，風油精滴到張喜財的嘴角。
張喜財一咂摸，踹腳對老婆做了個威嚇動作，溫和了口氣安撫帥蓮娜。娜子，這熊娘們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別搭理她，好好給我弄，風油精這麼金貴，瞎了可惜。
塗了風油精的腫臉明光光地泛著草綠。帥蓮娜擰好蓋，把風油精和清涼油都給了張喜財老婆，說拿著吧嫂子，我那裏還有，待一霎，喜財哥臉上的風油精跑了勁，你再給喜財哥塗一遍。張喜財老婆歡喜得挓挲起兩手來接，說，娜子真是個好閨女，你哥哥還橫挑鼻子豎挑眼地和你過不去，別放在心上，等他的臉消了腫，嫂子跟你合夥開他個批判會。
張喜財聽得不耐煩，衝老婆揚了揚手，口氣卻明顯比以前軟和了。熊娘們家不懂，別瞎叨叨，工作是工作，兄妹的交情是兄妹的交情，不能瞎摻和，說一千道一萬，娜子這麼好的妹子我咋能舍得她走，那天我早盤算好了，估摸著娜子一走到溝口的橋頭，我就攆上去把她追回來，算我當時收留她時沒看走眼，人家娜子也是個中交的人，狠不下心撇開咱，自家回來了。
三個人你親我近的一陣說笑，其樂融融了。
張喜財老婆催促張喜財，環翠他爹回屋吧，叫蜜蜂再在右邊蜇一下，你那腦瓜就腫成香簍子瓜了。
張喜財疼起臉，指著老婆叫帥蓮娜看，你看你嫂子這張破嘴，啥孬事還不都是她這張破嘴招惹來的。
帥蓮娜笑著為他老婆開脫，喜財哥，真的回屋吧，嫂子的話聽著不順耳，可是為了你好啊。
張喜財走在前麵，帥蓮娜和張喜財老婆落到後頭。兩個人嘻嘻哈哈說笑了一陣，帥蓮娜突然說有個事和張喜財商量，小跑著追上前去。喜財哥，有個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啥事，說就是，娜子。張喜財停下腳，轉過身來。
帥蓮娜趕上去，喜財哥，找個時間，請請環翠的老師吧，上次弄得確實不大好。
張喜財的臉眼看著鐵下來。帥蓮娜趕緊暖和了臉，說喜財哥，不是叫你請，是我想請。
你請？
是啊，都怪我說漏了嘴，惹得環翠和你們鬧別扭，現在跟我也生生分分的，我出錢請請她老師，討環翠一個歡喜，對你倆也沒壞處吧。
張喜財臉上的鐵皮呱噠掉下，說嗨，我以為啥大事唻，這事你看著辦，依著我，請不請的吧，自家的孩子，一時想不開使個小性子，過過就忘了，老師那邊，反正咱也不指望他對咱有啥大好處。話這麼說，口氣卻是明顯地同意了。
環翠對再請她老師來飯莊吃飯的態度大大出乎帥蓮娜的意料。
星期五晚上，兩個人躺在床上，帥蓮娜一本正經把想法說了。環翠像沒聽見，問帥蓮娜，娜子姐，你這麼大了咋還不結婚？帥蓮娜敷衍道，沒人要啊。環翠說她才不信，娜子姐長得這麼好看，不知有多少男的搶哪。帥蓮娜隻好說家裏窮，趁著年輕先掙兩個錢。環翠更不信了，說娜子姐，別拿我當小孩哄，我都快十三歲了，你家窮不窮的，和你結不結婚有啥關係，結了婚就有人養活你，要是錢不夠花，結了婚再掙也一樣啊。帥蓮娜不知咋應對了，幹笑著打趣，哎，你這麼點小人，哪來這麼多事，平時不聲不響的真看不出，是和你老師好，好得長見識了吧。
環翠用了探討的口吻說，娜子姐，是沒碰上合適的吧，從書上看的，男的和女的要有感覺才行，沒有感覺，就像割了這個人的肉硬往那個人身上按，咋按也按不住。帥蓮娜撲哧笑出聲，這麼說，環翠，你和你老師挺有感覺了？環翠長時間沒說話。帥蓮娜納悶道，咋了環翠，這問題不好答？環翠說，娜子姐，我剛才點頭了，點了好幾下哪。帥蓮娜就笑，你個小妮子，黑燈瞎火的，又躺著，也不吱一聲，光點頭我咋知道。
帥蓮娜哎了一聲，又把話題轉到請環翠老師吃飯上。這次，環翠很快把話題接了過去，但不是應承下來，而是否定了。她說，娜子姐，別哄我了，我爹我娘那麼摳門，我壓根就不該把我老師領來的，幸虧我老師開通，那次我趕到學校，我老師一點兒也沒怪我，說我是我，我爹我娘是我爹我娘。
帥蓮娜說，環翠，沒和你說明白，不是你爹娘請，是我要請。你請，為啥？帥蓮娜歎了口氣，環翠，你爹收你老師錢的事，不是我告訴你的啊，深更半夜的你鬧了你爹娘，又跑出去一宿不回來，為這，你爹你娘，尤其是你爹可生我的氣了，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老找茬和我過不去，我想替他們請請你老師，讓他們消消氣。沒等環翠說話，帥蓮娜哀求道，環翠，這個忙你一定幫我，好好和你老師說說，讓他來一趟行嗎?
帥蓮娜的懇切態度叫環翠不好回絕了，她斷斷續續地嘶哈了幾聲，說，娜子姐，行是行，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啥事？
環翠說，娜子姐，你得保證千萬別把我和我老師的事告訴別人。
帥蓮娜說，嗨，不是早答應你了啊。
環翠固執道，娜子姐，你得再答應一回。
帥蓮娜爽快地答應說，好好好，我保證不把你和你老師的事告訴別人！
環翠突然從床上坐起來，探著脖子，聲音裏帶了異常的嚴肅說，娜子姐，你真的能保證不和人說？
帥蓮娜也從床上坐起來，說放心吧環翠，我保證不和別人說！
黑暗中，兩個人相互對視了一陣，嘿地一笑，仰臉躺下了。
下星期一下午，環翠果然把柳建軍領來了。張喜財老婆在坡上堰邊摘豆角，遠遠看見一大一小兩個人兒，匆忙提起荊條筐回飯莊報信。張喜財把帥蓮娜從隔間裏喊出來，說娜子，環翠她老師來了，快把裏麵那人打發走。帥蓮娜嗯了一聲要回隔間，被張喜財喚住了，臉上掛起問號照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