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季 廟嶺1(1 / 3)

第一季 廟嶺1

我和程海仁是同村。小時候跟夥伴們在村頭玩耍,惹爹娘生了氣,扔過一把生鏽的鐮刀,罵一聲,到坡裏割草去!於是我們髒乎乎的幾個,戰俘一樣,耷拉著腦袋出現在通往山裏的崎嶇小徑上。偶爾,會遇上一個臉色黝黑,戴一頂藍布單帽,肩上背一個家織布包袱打成的包裹的人埋頭前行。同伴中的一個低語一聲,程海仁來了!

來人抬起黑鐵一樣的方臉,眼珠朝我們滾幾下,繼續埋頭趕路。等那人漸漸走遠,我們一陣騷動,幾隻小腳散亂地撮在道路中央。最先認出程海仁的夥伴扯大嗓門喊道:程海仁——他——爹呀!我們齊合:哎嗨——哎嗨——喲!聲音飽滿銳利,長蛇一樣在山穀和白雲之間悠來蕩去。

如此反複,那人終於沉不住氣了,駐足回首,朝我們憤怒地揮了揮拳頭。我們齊刷刷地繃緊神經做出準備逃跑的姿勢。那人並沒有追趕,整一整肩上下滑的包裹,訕訕著走了。

此刻,他若是處在高處,一定收腳將一塊圓滾滾的石頭踢下。石頭歡蹦亂跳地跑下,鑽進田裏,野兔一樣撞得莊稼棵抖出一道粗線。我們一起大呼,快看啊,富農羔子搞破壞啦,抓住他,綁起來!那人一慌,低頭轉身,樣子極狼狽地跑了。

我們村叫“馬蹄莊”,名字起得小氣,村卻是窪峪鎮最大的村子。認得程海仁的夥伴叫歪鬆。歪鬆的一個親戚住在村東頭,他常跟著爹娘到村東去玩。一次,歪鬆對我說,程海仁他爹是個大壞蛋哪。我問為啥,歪鬆說他也不曉得,隻知道程海仁他爹壘過村裏的大戲台。

我立刻想起那天和夥伴們到大隊院子去玩時見到的情景。一群老頭抬著滿筐的土石在大隊院前台階下不聲不響地壘戲台。裏麵腰彎得最厲害的叫羅天富。舊社會,羅天富像壓迫過雷鋒、黃繼光、董存瑞的地主一樣壓迫過村裏人,他的腰就是解放後經常挨批鬥低頭認罪弄彎的。當即我就想,跟羅天富這樣的人一起壘戲台,肯定不是好東西。程海仁他爹是大壞蛋的事夥伴們很快都知道了,於是就有了那聲程海仁他爹呀哎嗨哎嗨喲的喊。

那時我哥正讀小學四年級。一次,哥放學回來得很晚,臉上汗津津的。我問哥幹啥去了。哥說去搜電台了。去哪裏搜電台?村東程海仁家。我來了興致,程海仁家真的有電台?哥說程海仁他爹弄的,昨晚,程小江從他家門前走,聽見他家裏嘀嘀嗒嗒響,跟電影裏敵人發電報的聲音一樣。我問,搜出來了?哥喪氣地說,沒有,那老家夥死活不承認,說那聲音是他家的黑豬拱欄門時欄門上的鐵環發出的。我替哥著急道,這老家夥真不老實。哥笑了,也沒便宜他,叫我們拳打腳踢了一頓。我對哥頓生羨慕,哀求說,哥,下回你們再去搜電台時一定帶上我。哥的臉一沉,可不行,等你長大以後吧。

於是我盼著長大,盼著上學,盼著像哥那樣興衝衝地跑回家,向娘討要幾毛錢,從學校領回一條鮮豔的紅領巾,盼著像哥一樣排在遊行的隊伍裏舉著彩紙做的小旗高喊口號。

終於,我也能上學了。而學校裏一切都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沒有了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沒有了蓋住牆皮的大小字報,當然更沒有去程海仁家搜電台。同爹娘相比,老師要嚴厲得多,整天逼著你寫寫算算,最叫人受不了的是那些多如牛毛的紀律,仿佛偏衝著你做不到才製定的,小心著小心著還是免不了犯上一條,犯一條就得經受點小小的但在那時看來像是塌天的災難。漸漸地,對哥做的那些轟轟烈烈的大事淡忘了,倒是隱約聽人說起過程海仁。先是大隊給他家摘帽了。那時不知道摘帽的含義,以為大隊不讓程海仁家的人戴帽子了。又聽說程海仁在他教書的那個小山村做了啥壞事,叫人打了,說他是“程害人”。

“公社”改叫“鎮”了。“大隊”也成了“村委”。我從省城師範學校畢業回到老家錦屏縣窪峪鎮,在家很開心地懶散了一些時日後,接到分配通知。我被分配到窪峪鎮西南邊緣的一個叫廟嶺的村子。按調令上的要求,明天我必須到那所小學報到,雖然調令末尾那句“不得有誤”的話實在叫我嚴肅不起來。

從我們村馬蹄莊到窪峪鎮政府駐地有二十裏,路麵鋪了柏油,途中有兩個坡度很大坡路很長的上崖,必須下了車推著往上拱。八月天氣,沒走幾步,汗流立刻浹背了。一團熱浪緊緊裹住身體,渾身炙烤般難受,恨不得插翅飛上崖頂。到了鎮政府駐地窪峪村,已感到些許的疲憊,找蔭涼處把車停下,稍作歇息,去一家火燒鋪前打聽去廟嶺的路線。火燒鋪的老板娘臉蛋鮮紅如血,眼珠昏黃得灼人。她比比畫畫地介紹完去廟嶺的路線後,臉上皺紋一緊,這麼熱的天到那地方去,夠你受的!驀地,她的臉上泛起一層活力,說帶幾個火燒吧,在路上加加油。我覺得盛情難卻,買了兩個。打開行李,裏麵的物件熱乎乎的。剛要趕路,火燒鋪的老板娘顛著腳跑出來,吆喝道,給你,你丟的。我扭頭一看,是皺巴巴的一角錢。趕忙搖撥浪鼓似的搖搖頭說散了散了。老板娘來了認真,可不行,該咋著是咋著。路不拾遺這個詞在我的腦海裏匆匆一閃。

過了窪峪村,我很快就被那些坑坑窪窪一波三折的泥土路治服了。汗水浸透的衣服膠布一樣貼在身體的幾個部位。一遍遍用手背擦汗,臉已叫手背擦得又酸又脹。前麵的三個人不間斷地大聲說笑,有時停下來對著濃綠的山穀大喊幾聲,然後側著耳朵傾聽山穀裏悠長的回聲。後來,他們幹脆挽起褲管,露出毛絨絨的小腿,扯下上衣隨意在腰際打一個結,赤裸出水漉漉的上身,凸現的骨骼透出山石一樣的堅硬。

由窪峪村往西南,地勢陡然增高。群山連綿,一座高大過一座,把遠遠近近的村莊低低地甩向一方。兩列走向基本相同的山嶺相挽著朝窪峪方向延伸,間隔時近時遠,圍成一道曲折幽深的山溝。通往廟嶺的泥土路被舉在山腰,溝側不時凸起幾座小山包,把泥土路鼓出些蜿蜒。溝底積滿了卵石,從溝嶺深處飄帶一樣拖出來。卵石兩邊野草叢生,因為流失了水土,草長得矮且微疏,並不時陷下大小不等的坑窩。太陽照耀的卵石幹巴巴地望著天空。

漸漸地,卵石兩邊的野草由黃轉綠,由綠變得油黑。卵石也溫和了許多,不再幹巴巴地刺眼,直到埋不住嘩嘩啦啦的流水聲。幾隻體大如雞的不知名字的鳥從頭頂撲撲棱棱飛過,投下的陰影也隨著快移,打了個回旋之後,輕飄飄地滑上山坡。拐過一個大的山腳,一道巨大的石壩把兩架山嶺連了起來,構成一個不太規則的梯形。傾斜的壩麵上用石灰水刷出四個大字:窪峪水庫。我小時就聽說過這座水庫,說裏麵有門扇大的魚,張開嘴能將小孩囫圇吞下。有兩百多斤的水蛇,跟水桶一樣粗,遠遠伸出舌頭,能將相隔十來米遠的饅頭大的石頭吸進口中。還有鏊子般大的烏龜,夜裏有人看見一隻烏龜馱著一位白胡子老頭在水庫周圍走動。以致有段時間我常常做一些被魚吃掉、被水蛇纏身或者被烏龜掀進水裏的惡夢。

靠近水庫,明顯地感到這裏的空氣清新濕潤,夾帶著幾絲腥味。身上的汗水開始收斂。前麵的三個人快要爬上壩頂,我密切注視著他們的動向,試圖從他們的反應中提前獲得一點見到水庫全貌的欣喜。三個人到了壩頂,竟沒有朝壩裏看一眼,繼續說笑著趕路。他們對水庫的冷漠表現激起我想對水庫看個究竟的強烈欲望。我費力地騎上車,上身貼近車把,狠命往上蹬。

廣闊的水麵展現在眼前了,我的胸懷為之猛然大開。碧綠的水波,嬉戲的水鳥,遊蕩的孤零零的小船,色彩鮮豔的浮標,岸邊婆娑的小樹林,以及整個水麵逼向天空的那種令人感奮的大,多麼美好的景象!陶醉之餘,我為前麵三個人的無動於衷感到不解。很久以後,程海仁無意中流露出的幾句話使我深有感觸。他說,這地方,像咱們這樣做客似的來走走還行,要長久住下,就不容易了,唉,有些事情在旁邊看著挺好,若要設身處地去做,可就大不一樣了!

再往上,兩道山嶺大幅度地向南向北分開,之間錯綜出許多小嶺。水麵一直鋪展到嶺下,分頭湧進大大小小的山溝。分散的小山溝裏都堵了壩,還取了名字,像百丈崖了黑龍潭了狼嚎穀了什麼的,乍一聽挺唬人的。泥土路翻山越嶺,時寬時窄,我邊走路邊看景邊打聽。終於,牧羊人拿鞭杆指著前麵一道山梁說,翻過去就是廟嶺了。

翻過山梁,下麵果真有一個村子。我問一個正在用木杈翻曬柴草的農婦,大娘,這裏是廟嶺吧。農婦一皺眉,你說哪個廟嶺啊?我也愣了,大娘,不就是一個廟嶺啊?農婦咧嘴笑了,一個?五個哪,東廟嶺,西廟嶺,南廟嶺,北廟嶺,還有中廟嶺,俺這裏是南廟嶺。我被弄糊塗了,一時無話可說,便傻愣愣地看農婦的臉。農婦問,你到底找誰啊?我結結巴巴地說,不找誰,我是來教書的,通知上說我分在了廟嶺小學。農婦捋捋額前的一小縷頭發,噢,是個小老師啊,你說的可能是中廟嶺,東、西、南、北、中五個廟嶺的中間那個,也是五個廟嶺裏村子最大的那個,又叫大廟嶺,別的村裏沒有正兒八經的學校。

至今我還能清清楚楚地觸摸到當年我按窪峪鎮教委分配通知上“不得有誤”的要求按時到達報到地點而那裏卻是鐵將軍把門時的沮喪心情。我將自行車停在校門口,到蔭涼裏找一塊石頭坐下,開始了無可奈何的等待。

一串方言土語從斜對麵的小胡同裏領出一個捧著葫蘆瓢的農婦。農婦看看我,又看看校門口的自行車,提高嗓門問,來收購啥啊?我懶洋洋地靈機一動,說收購蠍子啊。農婦一撇嘴,哎喲,都啥時候了,還收這個。我說,這時候收價錢貴啊。貴,多少錢一個?兩毛。農婦又一撇嘴,還貴哪,今年春上人家收的兩毛五一個。我說,兩毛錢一個是小的。農婦臉上有點意外,小的你也要?胡同裏走出一位老農,半披著上衣,右手拄一把鐵鋤,一顛一顛的。農婦扯開嗓門搭話。他大爺,你看啥時候了,還有收蠍子的!老農有點興奮,巧了,今清早我才逮了一個,在罐頭瓶裏盛著哪,幸虧沒喂了雞。農婦哈哈大笑,咋這麼巧,快拿去吧,一個蠍子能買一斤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