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我和梅小藝(1 / 3)

卷四 我和梅小藝

1

來窪峪鎮中學前,我在縣文聯那間四十來平米的空蕩蕩的辦公室裏清閑了將近十年。說清閑,並不是什麼事都沒有,特別是剛來縣文聯那陣,隔三岔五的就有縣委辦公室的人來喚我。柳向東,某某縣長要到某某地方開個某某會,要你去照張相,快點啊,先去辦公室樓前等著,別拖拖拉拉的惹某某縣長生了氣!

我當然不敢惹某某縣長生氣,趕忙拉開抽屜,拿了我的小照相機急匆匆地往外走。縣文聯主席阿少梧把我喊住了,說小柳,拿上照相機啊,叫你去不就是弄這個的,咋幹活不帶工具。我舉起我的小照相機衝他晃了晃,說阿主席,我拿著相機哪。阿主席咧嘴一笑,說小柳,你那也叫相機啊,別拿小孩子玩意兒給咱文聯丟人了。我不識好歹,堅持說,阿主席,別看我這相機跟小孩子玩具差不多,照出相來可一點兒也不比別的相機差。阿主席不依,叫袁方金打開櫥子給我拿文聯買的照相機。臨出門,阿主席囑咐我,小柳,可得好好愛惜啊,這照相機是咱文聯專門為你配備的,別人我都舍不得叫他用。

我好像應該感動,又著實感動不起來。

到縣文聯上班的第二天,縣政府辦公室的小紀就來喚我,說某某縣長去下麵桃花鎮檢查工作,指名要我跟著照張相,並囑咐我照得仔細點,縣報還要頭版頭條刊登。 我跟某某縣長一行人去桃花鎮。我生平第一次坐上了一塵不染的灑了香水的漂亮的小轎車。我不識好歹地發現坐灑了香水的漂亮的小轎車遠不如站在人擠人背靠背的吵吵嚷嚷的公交車上舒坦。

該照相了,我拿出我在地區師專玩了近兩年的小照相機,剛把鏡頭對準某某縣長,就看見某某縣長的雙眉緊蹙了一下,接著桃花鎮鎮長捏著小碎步風一樣飄過來,問我手裏捏索的啥玩意兒。我說照相機啊。桃花鎮鎮長一撇嘴,小聲說,我還以為是無聲手槍哪。說著衝站在遠處向這邊凝望的桃花鎮宣傳委員擺擺手。

我用宣傳委員畢恭畢敬遞上來的照相機對準某某縣長,我看見桃花鎮鎮長跟某某縣長小聲嘀咕了幾句,兩個人仰臉大笑。

第二天,阿主席將一台嶄新的照相機輕輕放在我的桌上。小柳,這是給你用的,以後可要好好給領導照相啊,別辜負了領導對你的期望。我不勝感激地又點頭又哈腰,說謝謝你阿主席,謝謝你阿主席。阿主席非常客氣地擺擺手,說不要謝他,要謝就謝縣委的英明領導,謝縣委宣傳部領導下的文聯這個集體,文聯有責任也有義務為咱錦屏縣各類文藝人才鋪設成長的道路。

剛參加工作不幾天就嚐到集體的溫暖,我忍不住扭轉身滿臉深情地去看寫詩的袁方金和寫小說的朱善起。袁方金和朱善起都側棱著身子朝我這邊看,我滿臉的深情得不到回應,便循著他倆的目光向一方推移。兩個人的目光交彙在阿主席送給我的那台嶄新的照相機上。

我愛不釋手地把照相機帶回家。娘見了高興出滿臉光彩,說你可一定得好好工作啊東東,看人家領導對你多關心!

鄰居家三歲的文文挓挲著髒乎乎的小手去摸照相機。我瞥眼看見,被蛇咬了一般大吼一聲。文文嚇得咧開大嘴號哭。鄰家嫂子救火般慌裏慌張地趕來,一問緣由,埋怨說,不就是一個破照相機啊,摸摸還能飛了,看把俺孩子嚇得!我不服氣,說嫂子,你埋怨我行,可不能侮辱這照相機,這照相機是單位給我配的,侮辱照相機就等於侮辱我們單位。鄰家嫂子白我一眼,抱起滿臉淚痕的文文一陣風走了。

一上班阿主席就找我談話。柳向東,昨晚你把照相機帶回家了?我點點頭,對阿主席配給我的照相機讚不絕口,說這照相機比我那破玩意兒可強多了,昨晚我把說明書反反複複地看了十幾遍,真好啊真好,就是好啊就是好。阿主席不耐煩地擺擺手,臉也冷下來。柳向東,你咋一點兒集體主義觀念都沒有,公共財產咋能隨隨便便拿回家,這不是把公共財產視為己有是啥?我蒙了,佝僂起身子誠惶誠恐地萎縮在阿主席麵前。阿主席越說越有氣,柳向東,你以為給你配照相機就是把照相機送給你了,你想得倒天真,這照相機是配給你辦公事的,得時時刻刻想著這是公家財產才行,你倒好,抱回家摟著睡覺去了,說不定還跟外人張揚說是自己買的,逞能哪。

我趕忙解釋,說阿主席我真的沒對別人說這照相機是我自己買的。阿主席說,柳向東,我不聽你辯解,你究竟咋說咋做我又沒跟著你,可不能聽你一麵之詞啊,再說了,我就是琢磨得有點出入你也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啊!我啞口無言。

阿主席叫我交出照相機,由袁方金鎖進櫥子,不經過阿主席批準誰也不能動。

我去給娘打電話。我先把電話打到老家的村委,叫村委的人去找我娘。娘一摸起電話就氣喘籲籲地說,東東,有啥急事,是不是病了?我說娘,你千萬別著急,其實啥事也沒有!那你為啥打電話?一點兒小事。啥小事?娘,我那小照相機你給文文送去沒有?還沒哪,我這就去送。我趕忙阻止娘,要娘別給文文送了。

昨晚,鄰家嫂子抱著文文走後,娘心裏不大是滋味,嫌我不冷靜,惹了人家,影響鄰裏關係。又說鄰家嫂子心直口快了點,其實是個好人,每次回她娘家拿來瓜果梨棗啥的,都給娘送幾個,叫娘嚐嚐鮮。我也後悔,想來想去,說,要不把我那小照相機送給文文玩算了,反正我有新照相機了。娘很高興,說那敢情好,這樣的話文文和他娘不知多歡喜哪。

娘問我為啥又不想把照相機送給文文了,不是有了新照相機。我說新照相機我舍不得用。娘誇我懂事會算計了,說她也覺得那照相機叫文文玩了糟蹋了,這樣吧,我去跟你鄰家嫂子說說,又沒啥大不了的事,幾句話說開就好了,你鄰家嫂子那人啊,刀子嘴豆腐心。

我把我的小照相機又帶進縣文聯辦公室。

我的小照相機上有一股濃濃的爛蘋果味,我知道這是我的錯覺,但又抹不去這一印象。我想這也是我想把它送給鄰居嫂子家文文玩的主要緣由,要不我怎麼能舍得把一件陪伴了我將近兩年的寶貝一樣的東西輕易送給一個三歲的小孩哪。

那天去桃花鎮給某某縣長照完相,我把照相機還給桃花鎮宣傳委員。宣傳委員客客氣氣地跟我握完手要走,我追上他討要我的小照相機。宣傳委員說把我的小照相機扔到東邊牆角的垃圾池裏了,並好心好意地開導我,要我回去跟領導要求要求,置辦一架像模像樣的照相機,說給縣裏的大領導照相,用這玩意兒也太不場麵了。

我跑到東邊的垃圾池邊一看,我的小照相機正狼狽不堪地躺在一大堆爛蘋果裏,上麵嚶嚶嗡嗡紛揚著一群胖乎乎的綠蒼蠅。我用枯樹枝小心翼翼地把小照相機挑出來。宣傳委員不好意思地跟過來,打眼看見垃圾池裏的那堆爛蘋果,破口就罵,說辦公室那幾個小子,這麼好的蘋果,爛了都舍不得分給人吃,光知道喂上邊的領導了。

我用報紙把小照相機包了,回到家,輪番用肥皂、洗衣粉、洗滌劑將小照相機反複洗了好幾遍,湊近鼻孔一聞,還是甩不開那種爛蘋果味。尤其是想到那群胖乎乎的綠蒼蠅,那種髒乎乎的爛蘋果味愈發濃烈。

2

小照相機是我剛進地區師專時省吃儉用買來的。那時我對照相知識還一竅不通,隻知道照相機能把美好的東西逮住,永遠留在衣兜裏。

我買小照相機的唯一動機是因為一個跟我同桌過一年的女同學。我在村裏讀完小學,背上被褥興衝衝地去鎮上讀初中。跟我同桌的女同學叫蔡銀銀。蔡銀銀的皮膚白得像張紙,我神使鬼差地擰下筆帽,顫動著筆,癡了心地想在身邊這張潔白的紙上寫下點什麼。還沒想好究竟要寫什麼字,有一天那張雪一樣照耀著我的紙不翼而飛。蔡銀銀一家隨她在濟南工作的爺爺一起遷到了濟南。

沒有蔡銀銀那張紙的照耀,教室裏頓時暗下來,我被那種苦不堪言的暗糾纏得學習成績由前三名跌落到二十名左右。我躲進黑咕隆咚的被窩裏拚命追憶蔡銀銀的模樣,除了那種雪一樣的白,我一無所得。要是有一張蔡銀銀的照片多好啊,我發誓等我有了錢一定買一台照相機。

在地區師專的兩年。我和我的小照相機形影不離。

畢業回到錦屏縣,我出乎意料地被分配到縣文聯。我們那屆師範畢業生,除一人找門子鑽進了縣電視台,其餘基本上都各就各位,回到了各自的鄉鎮。

畢業生分配工作會議上,我被分配我到縣文聯的調令弄了個目瞪口呆。出了會議室的門,幾個同學將我團團圍住,不太友好地向我表示祝賀。柳向東,原來你有這麼挺脫的關係啊,在學校裏咋沒聽你提起過,是不是怕我們沾了你的光!對啊,柳向東,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這下好了,以後我們來縣城,別囉囉,你管飯就是!

更有投門子沒投成花了不少冤枉錢的同學氣急敗壞地挖苦我。柳向東,你進縣文聯花了多少錢,你家這不挺有錢啊,上次我們去四海香喝酒,知道你們那裏窮,照顧你,叫你少拿了九塊錢,不行,你得把九塊錢還給我們。

我急眉急眼地解釋,說我真的不知咋弄的分到了縣文聯,也許是有人跟我重名弄錯了吧,待事情弄清楚,說不定我也得跟你們一樣回我們簸箕鎮當教書匠。同學們不相信,柳向東,別捂著蓋著了,不就是個縣文聯啊,我們又不搶你的,看把你嚇得!對啊,不就是個縣文聯,縣長縣委書記咱也不稀罕,巴掌大的一個錦屏縣,在哪裏不能活人?

以後我才知道分配我到縣文聯是因為我拍的幾張照片。我的那台小孩子玩具似的小照相機活生生地塞給我將近十年的縣文聯的生涯。

暑假裏,我和幾個同學去爬我們那裏的錦屏山,看著上麵的景色不錯,我便用我的小照相機隨便拍了幾張。返校的路上,我把照片弄丟了。一天下午,我正躲進閱覽室裏消磨時間,一位同學捧著報紙湊過來。柳向東,這不是你拍的照片啊。我仔細一看,可不,我在家鄉錦屏山上拍的那幾張相片編號上了報紙,還取了一個醒目的標題:錦屏風光。

同學指著照片下麵的一行小字興奮地說,柳向東,還有稿費唻,快把你的地址告訴人家報社啊!我的目光沿同學關節粗大的手指滑下來,落到用小括號捆著的一行規規矩矩的小字上:請作者速告詳細地址,以便彙寄稿酬。

我把地址寫信寄給報社,不幾天就有一位長頭發大胡子的編輯給我送來二十元的稿費。我問大胡子編輯從哪裏弄到我的照片的。大胡子編輯說是從公交車上撿的,有幾張都叫人踩得沒法用了,疼得他了不得。

大胡子問我還有沒有照片。旁邊同學攛掇我,柳向東,快把你的照片拿出來啊,多掙幾個稿費,咱好出去解解饞!大胡子編輯笑道,這樣可不行,要是一心想著掙稿費,就拍不出好照片了。我拿出幾張照片,大胡子眯縫起眼端詳來端詳去,從中挑出幾張帶走了。

一個星期後,我的那張照片又張揚在那家報社的報紙上,下麵還附了篇小文,給我戴了頂校園攝影家的帽子。

老家錦屏縣的一位副縣長無意中看到報紙上的照片,把報紙推給來找他閑聊的人事局長說,你看看,咱縣裏還有這麼個人才唻,等他畢業回來,在咱縣裏的文化宣傳部門給他弄個窩,有事叫上他給照個相啥的,咱縣裏那幾個照相的水平太差,照的照片沒有活氣,跟遺像差不多。

3

把我從縣文聯趕出來的也是那台小照相機。

今年春天,朱善起提議縣文聯辦一份文學刊物,立刻得到袁方金的熱烈響應,說錦屏縣文聯早就該有一塊兒自己的發表園地,咱當作家詩人的不就是給人們生產精神產品的啊,寫了那麼多東西,積壓在抽屜裏介紹不出去,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啊!

朱善起說他倒沒有這麼強烈的責任感,主要是想弄幾個稿費,手頭寬裕寬裕。袁方金說朱善起不說實話。朱善起辯解道,方金兄,我咋不說實話了,眼下都是錢上緊,不為弄個仨核桃倆棗的,誰費那勁兒熬夜勞神,低三下四地去找人發表文章,就拿方金兄來說,每次去地區報社送稿子,不是估摸著能弄三十來塊錢的稿費,才狠下心買二十來塊錢的錦屏小米,還要鑽空子搭趟公家車,省下幾個車費。

袁方金微紅著臉,說善起弟,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你熬夜勞神要死要活地寫小說,是有別的想法。啥想法?啥想法你自家知道,還用得著我給你戳破啊。朱善起雙手往桌上一鋪,挺直了上身,非要袁方金把他的想法戳破不可。袁方金拗不過,試探著說,善起弟,那我可真要給你戳破了,不過你可別強著不承認,其實咱幹這個的,誰沒那點野心,我也有,不過不便明說就是。方金兄,你戳吧。袁方金臉上漾起笑意,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朱善起。善起老弟,你不就是想出出名啊!

朱善起剛要矢口否認,袁方金提高嗓門製止住他。善起弟,你別不承認,想出名咋,又不是啥壞事,俗話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啊,咱搞藝術的,誰不想叫後人成天掛在嘴上念叨?

朱善起欲言又止。袁方金軟下語氣繼續說,善起弟,咱老兄弟倆也不是外人,說句心裏話,我袁方金背著錦屏小米一趟趟地腆著臉跑地區報社,你以為我真的稀罕那幾塊錢的稿費啊,從咱縣裏有了那份《錦屏報》開始,是人不是人的都在報紙上發東西,把咱這作家詩人的好名聲都攪混了,咱不想法突出突出咱的地位咋治?

朱善起嫌地區報檔次太低,袁方金不以為然,說管它檔次高低做啥,反正比咱縣的《錦屏報》高一頭,再說,地區報的編輯好打發,一袋小米就能發表一小篇,不像朱善起跑省城,又請客又送禮不說,還得住旅館抽人家的空,到頭來掐頭去尾的擠上篇小東西,連個目錄都沒上,名利兩方麵都不合算。

朱善起說,方金兄,我那可是純文學刊物唻,你在地區報上發二五一萬也進不了文學圈子。袁方金反問道,善起兄,你拚死拚活地弄那麼幾個字,連個目錄都沒上,就進文學圈子了?

朱善起被袁方金問住了,尷尬著臉看他。袁方金緩和氣氛說,善起弟你可別生氣啊,我不是成心跟你抬杠,主要是想勸你別好高騖遠,實際一點兒,其實鞏固住在錦屏文壇的權威地位就不孬,跟鄉下蓋房子一樣,你想蓋瓦房,他還想蓋前出廈唻,你想蓋前出廈他還想掇樓唻,依著攀還有個頭啊!朱善起說他也不是攀高,別說沒那才氣,就是有那才氣也不去冒那傻勁兒,曹雪芹鼓搗《紅樓夢》鼓搗了好幾十年,窮得連盅子酒也喝不起,圖個啥,就是鼓搗出個世界名著還有啥用,人死如燈滅,眼一閉啥都不知道了,白瞎活了一輩子。袁方金雞啄米似的點頭,對啊,對啊,善起老弟,咱倆想得差不多,看來善起老弟也沒啥大野心,隻想在咱錦屏文壇戴個高帽,這樣我就不大明白了,你老弟為啥非要碰破頭地往純文學刊物上使勁兒?

朱善起歎口氣,說咋弄也是純文學刊物腰杆硬啊,若是縣裏的文學作者來縣文聯坐坐,把刊有自己作品的純文學刊物往外一拿,準把他們唬得不敢再寫東西不可。袁方金不大同意朱善起的看法,說其實地區報有地區報的優勢,咱這裏哪個單位沒份地區報啊,發點東西,不用張揚全縣的人就都知道了,純文學刊物發行量那麼少,發篇東西,如果不成心宣傳人家根本看不到,別人看不到還不跟沒發表一樣啊。朱善起猶豫著點點頭,說倒也是,他以前咋沒往這方麵想。

我插話道,袁老師,朱老師,其實你們倆是殊途同歸啊,選擇的道路不同,目標可一致唻,袁老師是從大眾化的角度出發,朱老師是從純文學的角度出發。兩個人扭過頭,衝我笑了,一起誇我這句話說到了點子上。

兩個人閑扯了幾句,越說越投機,最後一起罵給他倆發表文章的編輯。袁方金罵地區報的副刊編輯不見鬼子不掛弦,發表屁大點的一首小詩也得去他那裏跑一趟。朱善起罵某某編輯不夠意思,費了那麼大勁兒才給發表那麼點東西,卻連個目錄都不上。

我疑惑地看看袁方金,又看看朱善起,說兩位老師,原來發表文學作品那麼難啊,我發表照片咋沒費那麼大勁兒,一開始發表的那幾張,我都不知道咋回事,掉到路上,編輯撿著就登到報紙上了。

袁方金陰下臉來看著桌角不說話。朱善起用了教訓似的口吻對我說,小柳,你不懂啊,攝影和文學都是藝術不假,可不是一回事唻,搞攝影還不容易,弄台照相機胡拍亂拍就是,拍得多了,咋弄也能挑出幾張藝術品,文學可不行,跟做木匠活一樣,是個費勁兒活,功夫下不到不行。袁方金連忙點頭,說善起弟說得對啊,搞文學創作跟做木匠活差不多,得精工細作,不像搞攝影那麼輕鬆,用不著熬夜勞神,手指一按快門就把事辦了。

4

阿主席開完會回來,打開抽屜,將硬皮記錄本工工整整地放進去,然後直了眼盯著筆筒上正在覓食的一群小乳雞感歎。唉,形勢一片大好,形勢一片大好啊,感謝黨的英明領導,感謝縣委領導的英明領導啊!

若是以往,袁方金準會謙虛地問上一句,阿主席,好在哪裏,快說說,我好寫首詩歌頌歌頌。阿主席便說,哪裏不好啊,咱們國家地大物博,欣欣向榮,隨便選一個地方挖下去,都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袁方金放眼滿屋裏掃一會兒,臉上漫起茫然的喜悅,連忙點頭說,對對對,哪裏都好,哪裏都好,值得寫的地方太多了。上次開會回來,袁方金問話時阿主席正站在臉盆邊洗手,阿主席說完“哪裏不好”後掂著手裏的肥皂說,比如我手裏的這塊肥皂,犧牲自己,幹淨了別人,這是啥精神,這是奉獻精神,很值得我們作家詩人拿起筆大寫特寫一番。袁方金果真寫了一首關於肥皂的詩,弄得我們幾個人好幾天都不好意思用那塊肥皂洗手了。

這次,朱善起搶先一步走過去,給阿主席倒一杯水,待阿主席慢條斯理地噓了幾口後,說,阿主席,有件事向你請示一下。啥事,可別再提過分的要求了,上次那事我一時沒考慮好,違背了原則,真是對不起黨,對不起縣委領導多年的培養啊!

前些天,朱善起下了決心要寫一部驚世駭俗一鳴驚人的小說,提出請一個月的假在家寫作。阿主席沒有應他,說文聯是個辦事機構,不是創作室,說不定哪一霎就有事,耽誤不得。朱善起悶悶不樂了一天,一臉壯誌未酬的失落相。臨下班,袁方金提醒他,說善起老弟,你真是死心眼兒,辦事光憑嘴說說咋行,晚上到阿主席家裏走一趟,阿主席不是好喝茶啊,給他弄包好茶葉,別弄兩個錢光往編輯部裏扔,跟編輯部再熟寫不出東西也白搭啊。朱善起按袁方金說的方法試了試,果然應驗了。

縣文聯歸縣委宣傳部管,宣傳部長來文聯走走,沒看見朱善起,便問,我失口把朱善起請假在家寫一鳴驚人的小說的事說了。宣傳部長好不樂意,說想圖清閑幹脆永遠別來上班了,常在家寫就是。阿主席慌了神,吩咐袁方金給朱善起家裏打電話,叫他抓緊來上班。

袁方金打通電話,問朱善起在家做啥唻,朱善起說他正醞釀情緒,三五天後就動手寫作。袁方金說還是到文聯辦公室來醞釀吧,這裏有急事。朱善起不來,袁方金說這可是領導安排的,他隻負責下通知。

為這事,阿主席給宣傳部長寫了檢討。阿主席交上檢討就來批評我,嫌我說話太隨便,宣傳部長問朱善起時,隨便找個因由應付過去就算了,偏要說得那麼詳細,叫宣傳部長生了氣,宣傳部長那麼忙,一生氣就影響工作,對咱縣的宣傳大業有害無益。

朱善起說,阿主席,這回是公事。啥公事,說說看?

朱善起把辦文學刊物的事一說,阿主席沉吟片刻,說事倒是好事,就是需要錢,咱縣裏經濟形勢那麼緊張,宣傳部那幾個宣傳經費也是捉襟見肘,咋好意思向國家伸手啊!朱善起說錢的問題好解決,現在不是興發表報告文學啊,弄幾張介紹信,打著縣委宣傳部的旗號到下麵的廠子裏轉轉,收幾個宣傳費就夠支付印刷費的。

袁方金過來幫腔,說隻要阿主席點頭,弄報告文學的事由他和朱善起辦。見阿主席有所鬆動,袁方金進一步說,阿主席,辦起來吧,有這麼塊園地,咱發表點東西也便易。阿主席終於點了頭,說他辦刊物的目的倒不是為發表東西便宜,主要是為錦屏縣的文學事業著想,給錦屏縣的文學愛好者辦件好事。

縣文聯召集縣裏部分文學愛好者開會,鄭重宣布了辦文學刊物的事,每人發一張蓋了縣委宣傳部印章的介紹信,鼓勵他們到縣城周圍經濟效益好點的企業做工作,並采納袁方金的建議,聯係到報告文學的作者可拿宣傳費的百分之十三點五作為個人提成。文學愛好者一走,朱善起笑著對阿主席說,阿主席,咱這麼一弄,我咋有一種撒出獵狗去逮獵物的感覺。阿主席沉起臉。善起,你咋能這麼說話,咱這叫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啊。

事情很快有了眉目。朱善起從抽屜裏拿出一大疊小說稿,罵道,操他娘,這回可過過發表癮了,以後再不是咱求人,而是別人求咱了。袁方金掩飾不住臉上的興奮,從抽屜裏拿出比朱善起的小說稿厚了將近一倍的詩稿,說這是他八年前寫的,如果刊物堅持辦下去,不出三五年,他的詩稿就會全部變成鉛字。

朱善起突然問袁方金,方金兄,咱一回發表這麼多東西,有沒有必要附上篇評論?咋沒必要,可得附上一篇,這就叫畫龍點睛啊。朱善起不同意袁方金的看法,說按方金兄的說法,咱寫的都是沒有眼睛的龍?袁方金連忙搖頭,說他可不是這意思,主要是附上篇評論顯得鄭重。

朱善起猶豫不決,說找個名人寫評論吧,咱又牽不上線,從縣裏找一個吧,又有些跌份,他還不如咱哪,憑啥對咱的作品指手畫腳。袁方金說,這個還不好辦,自己寫一篇,取個花裏胡哨的筆名,有人問,就說是山東大學中文係的。朱善起愣了愣,兩眼一亮,說還是方金兄有辦法,幹脆,有人問,就說是北京大學的教授寫的!

定稿的時候,阿主席不緊不慢地拿出一疊散文稿子,上麵還有一篇用縣委常委專用稿紙寫的評論,說為了辦好這期文學刊物,他特意開夜車整理了以前的幾篇散文,叫某某副縣長看了看,某某副縣長一個勁兒地誇他寫得好,貼近生活,有號召力,非要寫篇評論介紹給全縣的文學愛好者。

袁方金和朱善起傻了眼。第一期刊物共80個頁碼,除去發表報告文學的20個頁碼,朱善起和袁方金早已各自準備了25個頁碼的稿子,而且忍不住要打留給全縣業餘作者的10個頁碼的主意。

阿主席非常客氣地說,方金,善起,這個不要緊,都是自家人,發表誰的一個樣,咱合計合計。

合計來合計去,阿主席很不好意思地占了20個頁碼,袁方金、朱善起每人15個。

5

縣委組織代表團去海南三亞觀光,給了縣文聯一個可去可不去的名額。

阿主席犯了難,去吧,不放心文學刊物《錦屏文苑》創刊號的出版,不去,又不願錯過飽覽祖國大好河山陶冶愛國情操的大好時機。朱善起勸他,阿主席,幹脆別去了,等《錦屏文苑》賺了錢,咱向宣傳部請個假,風風光光地滿中國地裏打一圈。袁方金說,阿主席,還是去吧,這麼好的機會咋能白白扔了,多看一回是一回啊!

阿主席猶豫來猶豫去,還是決定去。

臨行前,阿主席給縣美術館的賀畫家打電話,問《錦屏文苑》創刊號的封麵設計好了沒有。賀畫家說正著手準備,他以前沒弄過封麵設計,摸著石頭過河,得好好構思構思。

阿主席臉上飛過一抹事與願違的不快。袁方金提醒阿主席,說阿主席,美術館那邊是不是想叫咱請一桌啊,忘了上次咱在活動中心辦書法展覽,請美術館設計個刊頭,半拉月了,那邊還沒有動靜,咱跟宣傳部請示請了一桌,第二天那邊就把設計的刊頭送來了。

阿主席為難地說,使啥請啊,咱文聯一分錢也沒有,申請辦《錦屏文苑》時我早跟部長打了包票,說保證一分錢也不向部裏伸手。朱善起一拍桌子,說阿主席,依我看也別叫他們設計了,啥了不起的,不就是往紙上抹和幾把顏料啊,幹脆叫柳向東拍張照片得了!

阿主席琢磨了一會兒,沒別的辦法,隻好應下來。

6

問題就出在我為縣文聯《錦屏文苑》創刊號封麵拍的那張照片上。

阿主席去三亞陶冶愛國情操去了。袁方金、朱善起和我開了個簡單的小會,商量拍封麵照片的事。朱善起提議我們三個人一塊兒到錦屏八大景的八個景點走走。袁方金不同意,說這事又沒經過阿主席點頭,到時報銷不了車費咋辦,他才不幹這費力不討好的買賣。朱善起征求袁方金的意見。袁方金說,眼下莊稼棵那麼旺,到縣城周圍轉轉,拍一張就行。朱善起說可不行,咱辦的是文學刊物,高雅藝術啊,又不是《錦屏農業》啥的。

兩個人意見不一致,都轉動著眼珠問我。我說我不懂藝術,你倆叫我拍啥我就拍啥。

朱善起突然抬手往北牆邊一指,說有了,咱也別拍錦屏八大景和綠油油的莊稼地了,還是人有看頭。我和袁方金一起朝朱善起指的方向看。櫥子裏雜誌封麵上的漂亮女人正齜著白生生的兩排牙齒對著我們三個人媚笑。

袁方金搖頭說,可不行,可不能用這個。朱善起理直氣壯,咋不行,人家國家正式刊物都能用,咱一個內部刊物咋就不行?袁方金解釋說,不是不能用,是沒啥意思,不就是一張女人像啊,啥看頭。

朱善起說,方金兄,別嘴不和心同了!善起弟,我咋嘴不和心同了?方金兄,你忘了這本雜誌剛來時,你先搶著拿回家看,我看一晚再給你都不行,其實裏麵的內容有啥看頭,還不是拿回去多看幾眼封麵女人那俊模樣啊。

袁方金微紅了臉,說善起弟,別瞎扯了,都這麼大年紀了,誰還有那閑情逸致。

朱善起堅持到街上拍女人照片,袁方金拗不過他,說要去你和柳向東 去,咱可沒那麵皮,不認不識的,咋好意思對著人家拍啊。不去就不去,方金兄,咱這是弄藝術,別想得這麼低下好不好,咱要是有那花花腸子,早去逛酒店了。袁方金說,不是不想去,沒錢啊。朱善起說,我不跟你鬥嘴了方金兄,向東,咱去幹正經事。

阿主席從海南三亞回來,滿懷強烈的愛國熱情來到縣文聯,一進門就喜形於色地問,咋樣,咱那文學刊物出籠了沒有?

正在津津有味地看自己發表在《錦屏文苑》上的小說的朱善起搶先回答阿主席的話。出籠了,正熱氣騰騰哪,回來了,阿主席,三亞咋樣?好啊,美不勝收,祖國太偉大了,咱可得好好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聽黨的話,多為人民做貢獻。

袁方金掏出鑰匙笑眯眯地去開櫥子,準備給阿主席拿《錦屏文苑》。阿主席迫不及待地抓起袁方金桌上的亮著袁方金詩歌的那本,眯起眼急匆匆地翻找他的散文。袁方金給阿主席拿過書來,見阿主席正異常投入地看他的那本,隻好打開手裏的一本,樂滋滋地又翻到發表他詩歌的那幾頁。

一時間,縣文聯辦公室裏鴉雀無聲。

阿主席看了個大概,合上書,慢條斯理地評價說,刊物辦得基本可以,就是某某縣長的名字印得小了點,某某縣長寫的那篇評論最好都用黑體字。又說,這期刊物時間太緊,他沒做好充分的準備,下期一定寫幾篇好點的。

阿主席給某某縣長送《錦屏文苑》創刊號。朱善起提醒袁方金,方金兄,你聽見阿主席那句話沒有?哪句?阿主席準備趕寫稿子,發表在下期那句啊。咋沒聽見。袁方金歎口氣,說這個弄法他寫的那些詩不知啥時候才能都變成鉛字。

7

阿主席給某某縣長送雜誌回來的時候,我正盯著桌上的《錦屏文苑》創刊號的封麵發呆。

那次,朱善起拽上我出去拍照片,逛遊了大半個縣城也沒遇上一個我倆公認的漂亮女人。朱善起一個勁兒地歎氣,說現在的時裝都把人弄假了,遠遠瞅著那女的長得不錯,待走近了一看,嘿,整個一個醜八怪,像憋足了勁兒準備享受一頓美餐,卻吃了一嘴臭屎一樣叫人喪氣。我深有同感,說上下班的路上我都懶得往花花綠綠的地方打眼。

朱善起提議到城東的皇宮大酒店轉轉,說他上下班常看見那裏門前進出著不少服務小姐,濃妝豔抹的,有的頭發濕漉漉地打著卷,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我不同意,說咱吃了一嘴臭狗屎還不夠啊,還要再去聞一鼻子酒臭氣。

朱善起一個勁兒地搖頭慨歎,唉,平日裏總覺得滿天底下都是美女,就是自家的老婆不咋地,好像從外邊隨便拖進被窩一個就叫人心驚肉跳的享用不盡,現在好,瞪著大眼瞅了大半個縣城,連個跟上自家那發麵饅頭似的老婆的都沒碰上。

我忍不住地笑,說朱老師真有意思。朱善起笑著問我,柳向東,你那小媳婦咋樣,好像來過咱文聯一次的,那天我編瞎話請假在家寫小說,沒見著。我說不咋樣,湊付著過吧,咱這社會,不娶老婆又不行。

朱善起繼續感慨,唉,都是中了《大眾電影》的毒啊,念中學時,做賊一樣偷偷從郵局買回一本《大眾電影》,一個人躲進屋裏看個沒完,有時忍不住神經兮兮地對著某個演員的劇照親幾下,那感覺,他娘的連真談戀愛時也沒那樣神魂顛倒過啊,唉,怪咱那時太純真,看個電影就叫裏麵的女演員迷上了,一做夢就跟人家海誓山盟地談戀愛,跟真的一樣,操他娘,都是些夢啊,現在又看報紙又聽廣播又看電視,知道了那些女演員做的那些雞零狗碎的事,操他娘,這不跟街上的母狗一樣啊,現在就是她扒了褲子站在咱麵前咱也提不起那情緒了,唉,都是些夢啊!

來到荷花公園門前,我提出進去轉轉。朱善起說啥看頭啊,裏麵那些東西都是假模假樣擺在那裏糊弄人的,也許劃劃船還有點意思。我說,那咱就劃船啊。朱善起說劃船得拿錢,巴掌大的一窪水,又找不到真正在海上乘風破浪的感覺,不值當的。我說,朱老師,你放心,錢由我拿,就算請朱老師的客。朱善起不太勉強地應了下來,說他並不是心疼那幾個錢,主要是覺得沒意思。

荷花池裏的劃船有兩種,一種是腳踏的人工劃船,一種是電動的。電動的每半小時比人工的多五塊。朱善起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電動船,說按說應該腳踏劃船才好,又鍛煉身體,又能獲得劃船的原始體驗,隻是那船質量不太可靠,萬一出了事,倒不在乎自家那條小命,主要是很多重要作品還沒寫下來,得對錦屏文學史負責,不能叫錦屏文學史上我生活的這幾年出現空白。我和朱善起上了一條電動船。朱善起搶著掌握方向盤,我坐在他旁邊滿池裏亂看。朱善起笑著說,柳向東,你若是個女的多好,兩情依依,男歡女愛。

電動船拖著笨拙的身子左搖右擺,不大聽朱善起的使喚。朱善起一邊忙亂地轉動方向盤,一邊詩興大發,問我,柳向東,你猜在我的眼裏,這荷花池是啥?我反問道,是啥,朱老師?

朱善起拔高嗓音說,柳向東,在我眼裏,這荷花池就是一頁闊大的方格稿紙,這方向盤就是我手中的筆,我要在這張闊大的稿紙上寫一本枕邊書,叫後人時不時地拿出來翻翻。我笑著打趣道,可惜,這方向盤不大聽朱老師使喚啊。朱善起不服氣,匍匐下身子要馴服方向盤,突然,荷叢裏刀尖一樣刺出一隻小船,刀尖所指的方向正好衝著我和朱善起的電動船向一邊搖擺的方向。朱善起慌亂地鬆開方向盤,兩手抱住腦袋失聲高呼,壞了壞了,完了完了!

兩船即將相撞的瞬間,荷叢裏劃出的小船上驀地彈出一個身形,小船的主人鎮定地將身子傾向一側。兩船有驚無險地擦肩而過。

朱善起後仰著上身坐在電動船上發蒙。小船的主人回轉身衝著我倆咯咯地笑起來。待我看清小船的主人是一個年輕的異性的同時,立刻被一種樸素的外表包裹不住的光彩奪目的美震撼了一下。我熱血沸騰地拿出照相機。

8

阿主席徑直走到我的桌前。拿手指不輕不重地照桌麵敲了幾下。被驚醒的我吃驚地看他。別瞪眼了柳向東,這回你可惹下天禍了!我問惹下啥天禍了。阿主席不正麵回答,轉身要我跟他去一趟他的辦公室。

阿主席有專門的主席辦公室,卻不大喜歡一個人呆在裏麵,樂此不疲地往我們大辦公室裏跑。朱善起很眼熱阿主席的專門辦公室,暗地裏說他要有那麼一間辦公室,早出大成績了。袁方金把朱善起的話半開玩笑地跟阿主席說了,阿主席慷慨地說,善起,這個有啥眼熱的,不就是一間辦公室啊,要去你去就是。朱善起見阿主席態度誠懇,真的收拾東西往主席辦公室去。經過阿主席身邊時,下保證似的說他一定不辜負阿主席的期望,寫篇大作品,為錦屏縣文聯爭爭光。朱善起去了主席辦公室,阿主席又斷不了地去主席辦公室坐坐,弄得朱善起沉不住氣了,說這麼兩頭忙活,他真怕阿主席累著。阿主席說累不著,縣領導把這麼幾個人交給了他,不經常看看心裏內疚得慌。朱善起站起身,說這樣的話,幹脆還是回大辦公室適應適應算了,本來他正苦思冥想著,好不容易把靈感從老天爺那裏喚來,阿主席一開門,吱呀一聲就把他的靈感嚇飛了。阿主席就笑,說善起,哪有你說得這麼玄乎,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嘛,我寫東西就從不避人,我敢說,像你那樣閉門獨處寫出來的文章,肯定沒多少群眾基礎。朱善起覺得無法與阿主席溝通,收拾起東西返回大辦公室。阿主席對朱善起重返大辦公室有些過意不去,盡力克製自己少往大辦公室跑,免得影響朱善起寫大作品,但不幾天又一如既往了。

我跟阿主席來到他的專門辦公室。阿主席很客氣地要我在沙發上坐下,給我倒一杯白開水,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心平氣和地問,柳向東,錦屏文苑創刊號封麵上那張照片是你拍的吧。我點點頭。阿主席臉上現出不快,聲音也變得嚴肅起來。柳向東,咱這麼大個錦屏縣,拍點啥不好啊,像小花了小草了名勝了古跡了,縣城周圍那麼多工廠,拍拍突飛猛進的工業氣息也挺好啊,偏偏拍這個!

我問阿主席我拍的照片咋了。阿主席從鼻孔裏哼了一聲,說咋了,簡直是一張黃色照片,好端端的一期刊物,叫你那張照片一攪和,成了黃色出版物。

我問阿主席那張照片黃在哪裏。阿主席說黃在哪裏你柳向東還覺不出啊,文學作品本來是高雅藝術,卻生生掛上個女人門麵,你這方麵倒挺高超,看看你拍的那眼神,叫人看一下渾身都不自在,跟電影電視裏的窯姐有啥兩樣?我說阿主席,這可是我和朱老師在荷花公園裏拍的啊,又不是在妓院裏拍的。我不管是在哪裏拍的,後果可是一樣唻。我有口難辯。

阿主席無可奈何地歎口氣,說小柳,想條後路吧,這問題太嚴重,我可保不了你。我問阿主席的話啥意思。阿主席欠了欠身子,一臉公事公辦的表情。小柳,實話跟你說,這縣委大院你是待不住了,咱縣委大院是整個錦屏縣的心髒、腦瓜子,藏不得一絲汙納不得一絲垢啊,我把這期雜誌給某某縣長送去,某某縣長一看就火了,說拍封麵照片的人思想有問題,得趕快把他從縣委大院裏清除出去。

我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才隱隱看清阿主席那張和藹可親的臉。阿主席語重心長地開導我,說其實在哪裏工作都一樣,隻要心裏裝著祖國,裝著人民,一切行動聽從黨指揮,人生就活得有意義,不枉來世一遭。我說阿主席,我不敢說心裏裝著祖國、人民這樣的大話,我隻想問一問,我柳向東哪裏不聽從黨指揮了?阿主席理直氣壯地說,小柳,別嘴硬了,事實勝於雄辯,你拍的那張照片不就是個不說話的證件,那樣的東西,明擺著背離了黨的方針、路線、政策和精神,還能冤枉你啊!阿主席,咱文聯訂的刊物,封麵是女人照片的有的是,你不也搶著看過,可為啥偏偏說我拍的那張是黃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