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校長秘書(1 / 3)

卷一 校長秘書

1

紅在電話裏說,民,結婚吧。

跟誰?

反正不是跟我,眼下剛過新春,一年的時間,來得及,我不忍心你孤零零一個人走進二十一世紀。

那你就忍心我隨隨便便把一個大活人領進我的生活?

誰說隨隨便便了,一年的時間,有選擇的餘地。

民不管她的話,繼續說,這個人將影子一樣跟隨我的後半生,跟我麵對麵坐著吃飯,跟我躺在同一張床上挨過漫漫長夜,半夜裏被尿憋醒了,說不定還要趿拉著我的鞋子去衛生間,好在我隻是個平民,用不著多長個心眼提防啥,如果我是帝王,還得冒引狼入室的危險。

紅不說話了,電話裏傳來嗞嗞啦啦無可奈何的歎息聲。

紅,你在聽嗎?

在聽,民,早知道你這麼固執,師院畢業那陣,我跟你回錦屏算了。

現在還來得及。

還來得及哪,孩子都這麼大了。

民的語氣發生了變化,看來你還是舍不得青島啊,也真是,青島多好啊,現代化都市,空氣清新,地理位置優越,錦屏算啥,土眉鼠眼的,整個一個鄉下老太婆。

民,別挖苦我了,你知道我不是衝著青島來的,我父母都在這裏,我不回來怎麼辦,其實在哪裏不能活人,隻要活出滋味來就行。

那麼說,你在青島活得有滋有味了?

也算是吧,就是有點放心不下你。

有點,看來我在你心目中的分量越來越輕了。

紅生氣了,說你怎麼這樣說話,民,事到如今我總不能昧著良心繼續把你往絕路上推吧。

絕路,夠悲壯的,我咋覺不出,相反,我倒覺得現在活得有滋有味哪。

紅的語氣軟下來,多少帶著幾絲哭音,民,你就是不為自己想想,也得多少替我著想點吧,你現在這樣,讓我怎麼能安下心來。民不為紅的語氣所動,就是因為我太替你著想了,才眼巴巴看著你離開了我,勸你到了青島買張山東地圖貼在臥室裏,還說青島和錦屏雖然遠隔千裏,在地圖上不過咫尺之間哪。

紅說她現在都不敢看那張地圖了,一看見錦屏兩個字,就像是有一把刀子刺到心坎上,讓她心疼得受不了。

民說,有這麼嚴重啊,剛才你不是還說隻是有點放心不下我,十年了,我倒沒有戒掉看地圖的毛病,你們青島不是臨海啊,好幾次我夢見外國鬼子向咱中國挑釁,把咱中國惹煩了,準備好好教訓教訓他們,你們一家到我這裏來避避,別說,那男的倒挺開通,說等教訓完外國鬼子,他一個人回去,把你留給我,當時我都有些難為情了,你知道,我這人雖然算不上完人,心還是挺善的,若是十年前剛畢業那陣,說不定我會一拍胸脯慷慨解囊,忍痛割愛了,可現在不行,我猶豫來猶豫去,咬咬牙幹脆做了回小人,把你留下了,可惜那隻是個夢。

電話那邊傳來紅的抽泣聲。民心裏一慌,想安慰她幾句,但紅嗚咽著把電話掛了。

民扣落電話的瞬間,窪峪鎮中學校長吳有為推門進來,兩個人的目光相互抵觸了一下,彼此匆忙撤了回去。

為民,剛才給誰來的電話?

你的。

哪裏來的?

沒說。

啥事啊?

不好說。

吳有為有些沒好氣了,說這個有啥不好說的,不就是一個電話啊,我又沒幹啥背人的事!

範為民撓撓頭皮,臉上泛濫起不夠真實的恭敬,說吳校長,那人打電話勸你辭職不要再幹窪峪鎮中學校長,說好幾年了,這麼大學校連個高中生都考不上,不知這些年你幹啥吃唻,還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叫你到西山尋個小學校隱居下來,工資不少掙,氣還不多生,雖然也有誤人子弟之嫌,但對窪峪鎮人民的損失畢竟小些。吳有為的臉像抹了一把鮮牛屎一樣難看得嚇人。

範為民替他開脫,吳校長,我看你也別生氣,凡事都得一分為二地看,你不常說多聽反麵意見對學校工作有好處啊,在咱窪峪鎮中學裏,你是一校之長,別人不好說啥,因此對於外麵的意見就有參考的必要了。

啥參考必要,你看他在電話裏說了些啥,我幹不幹窪峪鎮中學校長關他啥事,不知從哪裏跑出來的一個二百五。

範為民一本正經起來,吳校長,聽說話,打電話的人不像是個二百五,說得有板有眼的,雖然話不大好聽,口氣還是挺誠懇的,有可能他對咱學校的情況挺熟悉。

吳有為兩手伸進毛衣下麵,煩亂地摩挲著肚皮,幹咳一聲,拿眼在範為民身上亂掃。

範為民,這麼說,你也同意電話裏的意見了?

範為民一咧嘴,吳校長,你這是啥意思,你幹不幹校長關我啥事,我一個小打雜的,就是有這個閑心也沒資格跟你談這些國家大事啊。

那你剛才說那人的電話有參考必要是啥意思?

沒啥意思,我覺著隻要有意見提到學校裏來,就有參考的必要。

吳有為氣呼呼地把兩手從毛衣下麵抽出來,端正身子,字正腔圓地叮囑範為民說,範為民,以後你別接我的電話!

不接咋知道是給你的還是給我的。

接也不要緊,問問找誰,若是找我的話,就把電話扣下,有啥事讓他跟我本人說。

範為民氣鼓鼓地笑了,吳校長,我真不是有意聽你的電話,本來我正在裏屋看書,看得挺入迷,電話在外麵一個勁地叫喚,你又不在,我不接咋治,誰知一拿起電話那人就不分青紅皂白亂七八糟地說了這些,我知道你聽了受不了,本來打算當作耳旁風算了,可是你逼我說出來的啊。

吳有為臉上的鮮牛屎撲打脫落一層,難看的程度明顯減輕了。

為民,我有啥受不了的,俗話說,當官當官,經得住唾沫淹,別說我一個鎮中學校長,就是國家主席也難保沒人說三道四,聽兔子叫還不種豆子了哪,我為啥辭職,我這鎮中學校長又不是爹娘買下的,是人家鎮上叫我幹的,你說我不行我就不行了,噢,人家鎮上還不如你啊,這幾年這裏沒考出學生是不假,可咋能都算到我一個人頭上,全校連老師帶學生一千五百多人,依我看都有責任,再說誰不知道咱這裏地理位置偏僻,各方麵條件都落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若是具備全縣一流的辦學條件,誰不會弄出點聲色來。

範為民截斷吳有為的話,說其實咱這裏也說得過去,有教學樓,教師的實力也不弱。

吳有為一聳肩,小範,你這就不懂了,咱這裏一沒電腦,二沒階梯教室,老師裏隻有兩個本科生,連個研究生都沒有,還實力不弱哪,人家縣一中的老師全在本科以上。

吳校長,人家那是高中,咱是初中,根本不一回事,要按你說的比起來,我看窪峪鎮中學第一個不稱職的就得是你唻,聽說咱錦屏縣一中的校長是從北京大學畢業的,你不就是個小小的師範生啊,哎,吳校長,你是長清師範還是曆城師範畢業的?

吳有為臉上剛剛晾幹的鮮牛屎騰地燃著了,滿麵紅光中一雙山雀卵眼睛尷尬地照向範為民。範為民看也不看他,彎腰提起暖瓶往喝了一半的杯裏蓄滿水,端起杯小心翼翼地進了裏屋。

2

2000年春天的陽光沒頭沒腦地湧進窪峪鎮中學校園裏。三五隻剛剛從南方歸來的燕子鬱鬱寡歡蜷縮在橫貫校園一角的高壓線上。一陣風翻過院牆,匍匐前進了一會兒,一躍而起,幹淨利落地爬上四層樓頂。風在二樓窗前一截彎成橢圓形的電話線上停了停,像是看了一眼裏麵正在翻看紅的照片的民。

一大摞照片是紅師院畢業到她跟青島的一位報社記者結婚前這段時間照的。

在師院跟民談戀愛時,紅問過民,民,咱倆這麼長時間了,你為啥不跟我要張照片,是不是嫌我長得醜,沒啥看頭?

民點點頭,說可不,你太醜了,醜得叫我神魂顛倒。說完,兩眼著魔似的眨也不眨地看紅。

紅融進民的懷裏,喃喃道,說實話,民,你為啥不跟我要相片。

民兩手捧起紅的臉,要相片做啥,連你整個人我都像小時背古詩一樣背得滾瓜爛熟了。

紅輕輕閉上眼睛,說那我考考你,你說我的心是啥樣的。

民俯首用力吻她一下,說你的心上有一個標記,隔著一萬裏我也能認出來。

啥標記?

上麵刻著三個字。

哪三個?

範為民!

民一張張看著紅的照片,臉上的表情像得了雨水澆灌,透出勃勃生機。

聽到吳有為撲噠撲噠靠過來的腳步聲,範為民拿起一本《山東教育》將紅的照片蓋住。吳有為在範為民背後猶豫了一陣。突然的靜寂令範為民誤以為他的耳朵出現了錯覺,正要回頭看個分明,吳有為開口了,小範。

一聽到這稱呼,範為民知道吳有為有事要和他商量。

平時吳有為稱他“為民”,兩個人弄得不愉快了就直呼他“範為民”。

小範,你接的那個電話千萬別往外說啊。

哪個電話?

就是起先那個二百五打來的那個。

範為民拿眼光胡亂撫摸一下吳有為臉上的和藹笑了,說往外說那個做啥,我又不是吃飽了飯沒事撐得慌。

吳有為臉上的和藹程度又加了一層。小範,我知道你這人有點正,不像有的老師,跟村裏的老娘們似的動不動就亂咬舌頭。

範為民一個勁地搖頭,吳校長,千萬別誇我,我這人遭人貶斥慣了,爹娘都不說我好,就是談戀愛時女友稱讚過我幾句,聽你這麼一說我倒蒙了,拿不準你說的是真還是假,別叫我不識好歹忘乎所以,惹你暗地裏笑話。

吳有為不好再往深處說了,麵對範為民一副不識抬舉的模樣,忽然感到自己堂堂一個鎮中學校長巴結似的討下屬的好有失尊嚴,於是咽口唾沫,調出臉上常有的那種表情,不甚在意地說,其實我也不在乎,主要是外人不知內情啊,咱聽了不用揣摩就知道是一個二百五說的,可不了解內情的人就不這樣想了,說不定還真以為咱沒本事,搞不好學校哪。

範為民笑看著他不說話。吳有為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笑啥啊小範,我知道你對我不太服氣,你還年輕,考慮問題缺乏深度,等你過了四十歲就啥都明白了。

範為民斂起臉上的笑,勉強有點一本正經,吳校長,我咋對你不服氣了?

吳有為又咽口唾沫,小範,咱不多說了,你心裏有個數就行,我有點事得去鎮教委一趟,不知又有啥事,唉,鎮教委才是多設的一道門坎,又不頂用,叫咱直接受鎮政府領導算了。

吳校長,你這就不懂了,其實鎮教委就是鎮政府下設的辦公室,是代表鎮政府管理下麵學校的。

吳有為一臉鄙夷的表情,說代表啥,頂多是鎮政府的一件擺設,年五更套住的兔子,有它過年沒它也過年,舉個例子,去年冬天咱學校的烤火煤,我就知道鎮教委辦不了,故意打個報告送去,對了就是你起草的那個,不出所料,半拉月還沒有動靜,結果我到鎮政府去了一趟就批下來了。

範為民咂咂嘴,說吳校長,還是你厲害啊。

範為民的話引爆了吳有為臉上一個流光溢彩的笑。小範,我得走了,有人找我就說我到上麵開會去了。

吳有為臨出門,範為民忙不迭地撒過一句話,吳校長,你的電話我還接不接?

咋不接,萬一有啥事別耽誤了!

你不是要我以後別接你的電話啊。

吳有為頓了頓,嗐,別提了,那是我的一句氣話。

裏外間的校長室裏就剩下範為民一個人。剛才和吳有為的一番談話,大大降低了他看紅的照片時蓬然漲開的甜蜜情緒,範為民收拾起桌上的照片,滿身輕鬆地在校長室裏外間的走廊上踱步。每次吳有為出去,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湧起這樣一種輕鬆感,仿佛吳有為是壓在他身體的某個部位的一塊石頭。範為民望著吳有為窗前一束栽在飲料盒裏的吊蘭暗自好笑,吊蘭綠中泛黃,長發一樣纏纏綿綿地垂到窗台上。在校長室,這束懨懨欲睡的吊蘭分享了吳有為的不少精力,無數次從裏間出來,範為民都看見吳有為癡呆呆地看著吊蘭發愣,他弄不清一個如此鍾愛吊蘭的人,竟會有那麼大的官癮。

吳有為在窪峪鎮教育界是一鳴驚人的。他來窪峪鎮中學做校長前,範為民一直沒注意到有這麼一個人。吳有為以前在村小學教書,他的一位師範同學調到窪峪鎮做鎮長後,一手把他提了起來。據說讀師範時吳有為和新鎮長關係非常好,吳有為不吃肥肉,新鎮長又特愛吃,兩個人像打不散的鴛鴦一般常常在一塊吃飯。就這樣,三年的肥肉,在吳有為和新鎮長的同學關係上濃濃塗了一筆。

吳有為青雲直上做了窪峪鎮中學校長後,首先聽人說的是他的懶。說他在學校吃飯,從不洗碗,直到碗被飯菜模糊得辨不出是瓷還是鐵的。又說他剛畢業那陣,從不疊被子,冬天將棉被卷成筒拿繩子固定在床上,晚上鑽進去清早鑽出來。

對此,範為民深有感觸。吳有為剛來校長室時,範為民見他的年齡比自己大,主動給吳有為倒了杯水,沒想到吳有為從此不自己倒水了,專等範為民給他倒。一次,範為民忘了給他倒水,吳有為隔著裏間門咋呼道,小範,過來倒杯水。範為民煩了,說吳校長,幹脆你也別喝了,那麼累,我替你喝算了。兩個人發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不愉快。

見範為民不大情願伺候他,吳有為本想把他調出校長室,但滿學校裏尋不到能寫材料的。範為民是在省報發表了幾篇散文後被原任校長看重調到校長室的,這幾年,窪峪鎮中學大會小會總結彙報的材料都出自他手。把範為民調出校長室的前提,是得先物色一個能寫材料的,吳有為經過考察找到一位語文老師,暗地裏安排他起草一份發言稿,沒想到在會上一讀,惹得下麵的人哈哈大笑,他隻好放棄把範為民調出校長室的想法。範為民和原任校長關係不錯,對吳有為的到來有些反感,一接觸,反感升華成厭惡,本想提出去教書,一看全學校都叫吳有為弄得亂糟糟的,沒了主意。兩個人,一個無可奈何,一個任其自然,頂頂撞撞,和和散散,磕磕碰碰到現在。

3

吳有為從鎮教委回來,範為民正伏在辦公桌上打盹兒,他夢見師院畢業時和紅在濟南火車站道別的情形。紅坐火車回青島,民要送走紅後乘長途汽車回老家錦屏縣。兩個人躲在角落裏依依難舍,紅的眼圈紅紅的,民拿手為她撫弄額前的亂發,紅俯身抱住民的胳膊,渾身抽動不止。民的眼裏漾動起淚液,他猛力睜睜眼把淚液咽下,睫毛根部亮著濕痕。

民說,紅,回去後照張照片寄給我。

紅泣不成聲,說你不是說早把我背得滾瓜爛熟了。

背歸背,沒件實物說不定心裏會空落落的,有張照片看著,心裏也許踏實點。

紅拚命點頭,民,我一回去就照了寄給你,我要站在大海邊照,讓海風吹著我,這樣你就會覺得我正讓海風吹著向你眼前落哪。

民不同意,紅,千萬別在海邊照,本來我就失去你了,再加上一片沒有邊際的大海,更叫我感到你離我遙遠。

紅的身體抽搐得更厲害。

一群候車的人高舉著目光亂紛紛地朝這邊敲打,嘴裏不停地嘰嘰喳喳。兩個人像反鎖進一間密不透風的小屋裏,周圍的一切都被他們道不盡的離情別意嚴嚴遮蓋住。

有一陣,紅徹底崩潰了,淚眼汪汪地說,民,我跟你回錦屏吧,還沒有正式分配,也許來得及。

民異乎尋常地堅強起來,說可不行,你父母早就盼著你回去,你若不回去,他倆咋受得住。

紅像一堵久經雨水浸泡的土牆,轟然坍塌進民空空洞洞的懷裏,每一根發絲都透著紮人心肺的絕望。民安慰她,別哭了紅,我現在回錦屏,說不定過幾年就調到青島了哪。

結果,兩人早晨六點來到火車站,到了晚上八點民才把紅勸上火車。

送走紅,民知道沒了去錦屏的車,便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遊逛。

濟南的路燈下到處是打撲克下象棋的人群,他們個個無憂無慮,愜意得叫民羨慕不已。民有些走不動了,好不容易在僻靜的角落尋到一處花池,他拖著疲憊的身心爬進去,倒在一簇冬青下呼呼大睡。一覺醒來,民的身邊四仰八叉地躺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

民永遠忘不了那個把他和紅一刀劈成兩半的鮮血噴湧的日子。

範為民帶著隱隱作痛的睡意從夢裏走出來,迎麵而來的物質世界引他回到周圍擺脫不掉的現實中。

吳有為在外邊嘩嘩啦啦翻看報紙,範為民推斷是吳有為翻弄報紙的聲音把他驚醒了,心裏陡然升起幾絲小小的感激。以前,範為民多次做過類似的夢,每次醒來都傷感得不能自拔,這次被驚醒,為他削減了不少痛苦。

範為民揉揉眼出了裏屋。吳校長,回來了。

回來了,雞毛蒜皮的一點小事,電話裏說說就行,還得煩我跑一趟。

啥事啊?

鎮水泥廠搞了個業餘中專班,從外地聘請專業老師,還差幾個文化課老師。

啥文化課?

語文、數學、理化,鎮教委淨胡囉囉,人家能請專業課老師,就請不到文化課老師了,閑扯淡,這不是拿鎮中學的老師買好啊,唉,窪峪鎮就咱一處中學,要是還有一處,我說啥也不接。

這麼說,你還是接下來了?

不接咋治,鎮教委已應了人家,再說鎮上分管工業的副鎮長也過問這事,聽說那位副鎮長和鎮長關係不錯,我在鎮長家見過他一麵,單單是鎮教委的話,我才不吃那一套,聘請專業課老師,又管飯又給上課費,文化課老師哪,說是為咱鎮發展經濟盡義務,該盡義務的事多著唻,就挨著咱學校這幾個老師了,咱可不能給老師開著補助費去給人家上課啊,胡亂去幾個人應付應付就是。

範為民來了興致,吳校長,我去行不行?

你去,教啥?

教語文啊,我是師院中文係畢業的,來校長室前就教語文課。

吳有為瞪著山雀卵眼睛看著範為民,小範,可是沒報酬啊。

我又沒提這個,給學校寫材料、加夜班的時候也不少,我啥時跟你要報酬了。

吳有為應下來,行啊,小範,你願意上就去上。

啥時候去?

星期六晚上,對了,這個星期六晚上咱學校就得去一個,唉,鎮教委不知成天幹啥吃唻,早說一聲也好,屎都擠到腚門上了,也不怕拉到褲筒裏。範為民略一皺眉,要不我去就是。

吳有為突然低下頭,指著報紙上的一行黑體字念出聲來:減員增效,優化教師隊伍,山東省大約4萬教師下崗。念完,一拍桌子,驚呼說,大好事啊,我這校長往後可好幹了,誰不聽話,對不起,請下崗吧!

範為民拿起報紙仔細看看,給吳有為潑冷水,全省才下崗4萬,一個學校才下幾個啊,再說校長說不定也在下崗之列哪,國務院機構改革,大幹部也有被減下來的,光下老師不下校長,誰服這個氣!

吳有為唰地冷下臉來,範為民,你這是啥意思?

範為民看著他生氣的樣子,咧咧嘴笑了,吳校長,去鎮水泥廠業餘中專班上課的事咱可定了,要不願我去提前說一聲,別到時一回去兩個。

吳有為甕聲甕氣地說願意去去就是,目光又粘到報紙的那行黑體字上。

範為民看了一會兒書,忽然想起還沒問鎮水泥廠的業餘中專班用什麼教材,便出來給鎮教委打電話。電話打通,剛說兩句,吳有為伸手把電話摁斷了。

吳校長,我的話還沒說完哪,你摁斷做啥?

吳有為頭也不抬,往鎮教委打電話不先跟我說一聲,這不是越級啊。

範為民生氣了,這算啥越級,你撇開鎮教委去找鎮政府才是越級唻!

吳有為被頂撞得笑了,說為民,你生啥氣,我的意思是有啥事先跟我說一聲,看我能不能給你解決,打電話到鎮教委做啥?

範為民緊並著嘴忍了一會兒,還是說了,做啥,問問鎮水泥廠的業餘中專班用啥教材,好提前預習預習。

吳有為呼出一口氣,是這個啊,你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多費一道手續,鎮教委知道啥,直接問水泥廠辦公室就是。

範為民沒好氣,你以為你多高明,我不是跟水泥廠的人不熟悉啊。

吳有為不以為然,一回生二回熟,戳破窗戶紙就啥也明白了。

範為民把電話往吳有為那邊一推,我看這層窗戶紙還是你戳吧,你吳校長多能啊。

吳有為順從地拿起電話,說打就打,這麼點小事還能難住我。

吳有為打完電話,告訴範為民,用高中教材,由任課老師自己借,你看鎮教委囉囉的好事,這不是幫人幹活還要自帶幹糧啊。

範為民不接他的話,自語道,高中教材我倒有,就是得回家一趟。

吳有為一個勁地說鎮教委的不是。範為民不耐煩了,吳校長,你可得跟人家解釋解釋,我都跟鎮教委主任說過我的名字了,你猛不丁摁斷電話,人家會咋想?

吳有為滿不在乎,不就是個鎮教委主任,有啥好怕的。

這不是怕不怕的事,是個禮貌問題。

吳有為揮揮手,範為民,別跟我講這些大道理了,好歹你是校長秘書,他能拿你咋著!

範為民怒火填胸,吳校長,你說的好歹是啥意思,我可從來沒有自詡為你這大校長的秘書啊!

吳有為看看範為民,雙唇動了動,臉一紅把頭低下了。

4

快放學了,吳有為走進校長室的裏間,拿手指彈彈範為民的後背。範為民回過頭,吳有為粗糙的麵皮和兩粒山雀卵般暗淡無光的眼珠映入他的眼簾。

小範,有點事,得麻煩你一下。

啥事?

寫個材料。

啥材料?

明天上午開個校幹會,快兩個月了吧,得坐在一起扯扯了。

這個還用寫材料啊,有啥說啥,都是自家的幾個人,能解決問題就行。

吳有為兩眼同時蹦出一絲亮光,說可不行,有一句沒一句的,成啥樣子。

範為民梗起脖子,還成啥樣子哪,這又不是開大會,擺擺樣子,走走形式,驢屎蛋外麵光,實質性的內容才了了無幾。

吳有為生氣了,為民,你咋這麼認為,聽你這麼說,咱以前那些會算是白開了,開會的那些材料可都是你寫的啊。

我寫的是不假,可不是我從心眼裏想這麼寫,還不是依了你的意思。

吳有為的語氣多少有點得意,對啊,你就是寫材料的,我咋說你咋寫就是,往外推啥。

剛才吳有為臉上生氣的神色統統轉移到範為民臉上,吳校長,這樣的材料我寫不了,我又不是校長,是你給校幹開會又不是我開,我若能寫出這個要你校長做啥!

吳有為被堵得鼓鼓的,又不能就此敗下陣來,一股氣竄到胳膊上,他猛力一拍桌子,範為民,你寫不寫?

就是不寫!

範為民拍桌子的聲響比吳有為的還大,而且在四周的牆壁上碰出了回音。

吳有為氣得舌根都不靈便了,範為民,你不願寫拉倒,明天就離開校長室,去教你的書喝你的粉筆末去!

本來臉上籠罩著怒氣的範為民,突然笑了,笑得很平靜。吳大校長,用不著明天,現在我就和尚搬家吹燈拔蠟。

吳有為見他真的收拾起來,咽下口唾沫,幹笑了一聲,滿肚子怒氣不翼而飛。為民,我可真服了你了,你是吃軟不吃硬啊。

範為民一邊收拾一邊待搭不理地說,軟也得分啥事。

吳有為涎著臉,小範,那你吃啥的?

範為民被吳有為拖泥帶水的舉動逗笑了,回一句,你那一套我啥的都不想吃。但聲音明顯地小了,同時收拾東西的速度也慢下來。

吳有為看出範為民沒了氣,伸手擋在他麵前,小範,你還真打算跟我鬧翻啊,又不是啥了不起的事,簡單寫寫就行,咱這麼大個學校,光校幹就二十來個,開起會來沒個條理顯得多麼沒水平。

範為民停止收拾,說你要講啥可得先列個提綱啊,沒著沒落的我咋動手。

行行行,我馬上給你列提綱。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裏間,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範為民催促說,吳校長,你可得快點啊,今晚我還得回家一趟。

回家,學校又不是沒宿舍,沒家沒口的回去做啥?

咋沒家沒口了?

你是說你父母啊,我指的是老婆孩子。

範為民岔開他的話,自語說,我得回去找找我的高中課本。

吳有為看他一眼,似有所悟,噢,原來是為這個啊,怪不得一安排活路就這麼動氣。

5

給吳有為寫完明天開會的發言稿,天色已暗得像撒了一把黑灰。範為民從宿舍裏推出自行車,無意間瞥見去年剛畢業分配來的小郭正站在女教師宿舍門前朝這邊,準確點說是朝他看。範為民轉移視線,還沒來得及推動自行車,小郭開口了,範老師,你要出去啊。

回家一趟,拿本書看。

小郭剛來窪峪鎮中學時,學校裏七八個光棍男教師爭先恐後地給她寫信,都未能如願以償。其中的兩個還動了口角,咬牙切齒地到宿舍樓後邊的小樹林裏去決鬥。結果勝的一方和輸的一方都沒有博得小郭的好感,一絲同情也沒有。

有人拿這事跟小郭開玩笑,小郭不屑一提,說這不是吃飽了沒事撐得慌,當年高考的時候,要是跟誰打一仗就能被名牌大學錄取,我非去拚個你死我活不可。

小郭喜歡寫詩,拿厚厚的一大本去找範為民指點。範為民推辭說他隻寫過幾篇散文,對詩一竅不通。小郭不肯讓步,說範老師,別謙虛了,沒聽說過分的謙虛就是驕傲啊。

範為民堅持說,小郭,我真的不懂詩。

小郭笑著看他,範老師,我看過你發表的散文,跟詩差不多,我可是慕名而來啊。

範為民隻好憑著自己的理解給她指點。

範為民一指點,小郭來得更勤了,惹得那七八個光棍男教師對範為民橫眉冷對。有人跟範為民開玩笑,老範,你可要老樹開新花了。開啥新花?別遮遮掩掩了,咱窪峪鎮中學誰不知道啊。範為民意識到別人誤會了他和小郭,又不好多說,仰臉一笑,還開新花哪,我看我這一輩子連老花也開不了了。

小郭再來,範為民開導她,小郭,以後別來找我了。

為啥,耽誤你的寶貴時間了?

還寶貴時間哪,成天這一爛攤子,幹不幹都沒多大意義,我都煩了,還不如到下麵的小學校和那些小學生樂嗬樂嗬,小郭,我是個爽快人,有啥說啥,你別介意,咱這麼大個學校,人多嘴雜,我是怕別人說三道四影響了你的前程。

小郭臉上微微一紅,範老師,對不起,連累你了。

範為民一揚手,哪裏的話,該說對不起的是我,都這麼大年紀了,粗枝大葉,少心無肺的,啥事都考慮不全麵。

小郭抿嘴笑,範老師看你說的,還這麼大年紀了哪,你才多大。

多大,出了學校,五六歲的孩子都管我叫大爺了。

小郭不以為然,叫大爺你的年紀就大了,剛畢業時我在鎮教委看見過你的履曆表,現在不就是才二十九歲啊。

三十了。

你還沒過生日唻,你的生日是九月一日。

範為民歎口氣,二十九也老了,一個人一生能活幾個二十九歲啊。

小郭捋捋額前的一縷細發,斂起笑,帶著幾分認真地說,範老師,說實在的,你一點兒也不老,有的人雖然年齡小,可一打眼就給人一種老氣橫秋的感覺,有的人雖然年齡大了些,但總讓人覺得他內心深處蘊藏著無限生機,永遠也不會枯萎,範老師,你就屬於後麵這一種。

範為民自嘲地笑了,小郭,別抬舉我了,我自家還不清楚,唉,我是真真正正地老了。

小郭更加認真,範老師,正因為你覺得你在變老,你才顯得年輕,而有的人老是以為年輕,其實他已老了。

範為民又自嘲地一笑,小郭,不跟你說這些了,剛才跟你說的事你可知道了,我倒無所謂,死活一樣沉了,你還年輕。

小郭眼睛一亮,範老師,你要無所謂我就更無所謂了,其實我早就聽人說過咱倆的閑話,還一直擔心連累了你,現在好了。

範為民推辭不掉,隻好讓小郭再找他時約個伴一起來。

小郭猶豫一會兒,答應了,臨出門回頭朝範為民笑笑,範老師,還說你粗枝大葉哪,這麼細心,我都想不出。

範為民推起自行車要走,小郭又跟他搭話,並且牽動著身子向這邊靠攏過來。

範老師,咋沒看見你去買飯?

範為民略一停自行車,做出迫不及待要走的架勢,說趕寫個材料,拖延了時間,回家一堆吃吧。

小郭猛走幾步,說範老師,真是巧了,我買的飯夥房工給盛了不少,還熱乎著哪,準夠你吃的。

範為民一手鬆開車把,忙不迭地衝她搖擺,不用了小郭,一會兒就到家了。

小郭又靠近幾步,還不一會兒就到家,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家離這裏二十來裏哪,不吃飯,保證你爬不過老虎嶺。

範為民無言以對,推車要走。小郭淺笑一聲,用了陰陽怪氣的聲調,範老師,我明白了,你是嫌我髒吧,我可是從一邊挨著吃的,剩下的我一點也沒動。

範為民一臉的難為情,小郭,我真不是嫌髒。

那為啥,吃頓飯還耽誤你多少工夫?

範為民渾身不自在起來,不好就此走開,又不好真的去吃小郭的飯。

跟小郭同宿舍的於文菊笑嘻嘻地走過來,隔著老遠就埋怨上了,範老師,你可真強啊,讓你吃你就吃吧,一點剩飯又不是專為你買的,天暖了,擱一宿非壞了不可,吃了不疼瞎了疼啊!

被於文菊這麼一說,範為民反倒覺得自己有些不盡情理了,傻乎乎地站在那裏。

小郭折身往回走,邊走邊扭過頭招呼範為民,範老師,你回宿舍吧,我給送過去。

範為民匆匆忙忙吃完小郭送過來的飯菜,匆忙得沒注意到飯菜的滋味,隻是覺得肚裏塞了一團東西,不那麼空了。把飯盒還給侯在門外跟於文菊說話的小郭,於文菊笑著問範為民,範老師,小郭剩下的飯菜咋樣。

挺好,挺好啊。

小郭抿嘴一笑,還挺好哪,看範老師這麼手忙腳亂的,都不準吃出滋味來。

範為民騎上自行車往外走的瞬間,後麵隱隱傳來於文菊壓得細細的傳話聲。

範老師,那飯菜不是小郭剩下的,是專門為你買的。

兩個人笑打成一團。

春天的晚上乍暖還寒,鼻孔裏偶爾飄進一絲植物芽澀澀的香味。幾隻鳥被萌動的春意擠下樹冠,沉甸甸落向地麵的當口,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軟綿綿地包裹起來,一用力兜到了房頂,房頂上細雨似的落下幾滴含混不清的低語。

範為民家在窪峪鎮西南二十餘裏的小範家莊,中間隔一道陡峭的山梁,就是小郭說的老虎嶺。

出了鎮政府駐地,沿途的村莊明顯變小了,卻很密集,東倒西歪臥在周圍起伏不平的山地上。範為民騎車快行,路邊的樹木一棵棵堅定地向他靠攏,像沒來得及跟他說句話就被他驀地錯過了。落在後麵的樹乜斜著眼看著他的背影,流露出非常不滿的樣子,仿佛在說,走吧,走吧,看你還回不回來,回來我一定不理你了。但這種不滿顯然沒能維持多久,仿佛它們有過類似的經曆,預想到他原路返回時,它們仍會不由自主地朝前迎接他,於是直一直腰身,借著風的衣袖拭去臉上的不快,作茫然回顧狀。

道路延伸出波浪狀的起伏,自行車從高處落向低處獲得的闖勁,正好克服了從低處爬向高處受到的阻礙,因此騎車並不費力。漸漸地,黑色的自行車輪被變濃的夜色塗抹掉,剩下範為民的上半身在一片動蕩不安的海上顛簸。

盡管範為民對剛才的判斷信心不足,但還是有意識地放慢騎車速度,直到停下來。起先,他遠遠看見前麵有一個活動的人影,待走近了才看出是一個青年婦女,就在他用力一蹬將她甩向後邊的瞬間,他的心裏忍不住小而急促地喊了一聲,這不是張曉芳啊!

這一聲喊很快就被他心裏湧起的諸多疑惑淹沒了,浮起一小串脆弱的顫顫欲裂的泡沫。四周靜若止水,野兔在小丘上掀動亂石的聲音十分單調。

模糊的夜色使範為民鎮定自若,他倚著自行車傾過身向後張望,遠處的黑暗像有意討好似的,推著來人一步步向他靠近。

青年婦女停下腳步,剛才的腳步聲像一群體態輕盈的鳥乖巧地棲落在範為民的聽覺裏,其中的幾隻還在輕輕抖動羽毛。

你是張曉芳吧!範為民聽出自己的聲音鮮嫩如雨水浸泡過的樹葉。

青年婦女沒吱聲。

範為民凝神細聽,在斷定後麵不可能是張曉芳後,連忙轉過身體準備趕路,慌亂中弄出一聲刺耳的車鈴響。

是範為民啊!

範為民又慌亂地弄響了車鈴,但聲音已不像剛才那麼刺耳了。

張曉芳在範為民似是而非的感覺中來到他跟前,範為民,你要回家啊。

張曉芳,你咋在這裏?

俺去縣城唻,回來時車壞了,把俺扔到鎮上了,別的又沒有通咱那裏的車,不往回走咋治。

範為民笑著歎了口氣,起先我就看著像你,又不敢肯定,尋思猛不丁的你在這裏做啥。

張曉芳也笑,俺還以為你是劫道的哪,你若不說話,說不定俺就往回跑開了。

跑,要是真碰上劫道的你能跑得了啊,兩條腿咋能跟上自行車快。

張曉芳拿手背掩住嘴輕咳一聲,俺尋思唻,俺打算往路邊的地裏跑。

範為民笑著說,往地裏跑,你不害怕啊。

那一陣俺都忘了害怕了。

範為民推起自行車,說張曉芳,我馱你走,黑燈瞎火的你可真大膽,還不如在鎮上住一宿明天再坐車來。

張曉芳探下身一手抓住車後座,聳身坐了上去,喘著粗氣說,俺可住不下。

範為民回家路上的氣氛因為遇到張曉芳而發生了變化。

張曉芳是張家莊的。張家莊和小範家莊隔著一道河灘,河灘的高處有一個方方正正的池塘。兩村的人一天到晚斷不了來這裏挑水。範為民和小夥伴在村頭玩耍,常常看見來池塘挑水的張曉芳。一雙刷了灰漆的小桶在她的前後搖蕩,偶爾濺出的水滴在桶和地麵之間劃一道明亮的線。

範為民遙遠的記憶中,那兩隻小桶像是長在張曉芳身上的兩個物件,與她形影不離。

五年級上學期結束的那個春節,父親從集上買回一張年畫。年畫上,一個梳著兩隻黑黑的發辮的少女正拿著綠綠的蘿卜英招呼一隻白得刺眼的小白兔。這張年畫一直貼到了範為民的夢裏。夢中,梳著兩隻黑黑的發辮的少女拿著綠綠的蘿卜英一個勁地招呼他。範為民真的變成了小白兔,對少女手中的蘿卜英充滿了渴望。

直到有一天,範為民和鄰居家鐵蛋趴在池塘邊用從濕泥裏挖出的蚯蚓釣蝦,一隻黑乎乎的大蝦張牙舞爪地向他的釣鉤逼近,並滿不在乎地抓起釣線就要吞食藏著針鉤的蚯蚓了,一連串水波毫不客氣地蕩亂了範為民緊緊繃起的視線。一簇憤怒的火苗自範為民的心頭躍起,但頃刻便熄滅了。滿麵笑吟吟的張曉芳正若無其事地朝這邊看,這不就是年畫上的那個少女啊,範為民仿佛嗅到了那束綠綠的蘿卜英的清香。

張曉芳提上水桶,用了大人的口氣與他倆搭話,你倆趴在那裏做啥啊?

離她較遠的鐵蛋頭也不抬,釣蝦啊。

釣蝦做啥?

吃啊,包了麵糊往油裏一炸,準保你吃了還想吃。

張曉芳一撇嘴,說啥好吃的,怪腥氣的。

範為民傻呆呆地目送張曉芳領著兩隻灰色的小桶一步步出了他繁茂的視線。

年畫上的少女眨動著睫毛走下來,少年的範為民想跟她說點啥,又說不出,猛不丁去搶她手裏的扁擔替她挑那兩隻小灰桶,她把扁擔給他,笑吟吟地跟在後麵。

又是一個夢。

範為民不跟鐵蛋釣蝦了,他知道她不吃蝦,她嫌蝦腥氣。但範為民去池塘邊玩耍的次數增多了,而且目的十分明確,就是想看見她。

那時他還不知道她叫張曉芳。知道她叫張曉芳是在上了窪峪鎮中學,和她分到一個班裏。新老師上課前先點名,點到名字的起來站站,範為民便知道了她叫張曉芳。來窪峪鎮中學前,範為民總希望有機會跟她說說話,比方說,你就像我家牆上年畫裏的那個人,要不就問她一句,你喜不喜歡拿著蘿卜喂小白兔。真正和她坐進同一座教室,他突然覺得啥話都不用說了。窪峪鎮中學三年,張曉芳在範為民的視野裏出出進進,仿佛範為民的眼睛是隻敞著門的籠子。臨近畢業,範為民意識到該把籠子門關關了,這時班裏炸開一條消息,說陳永發和張曉芳正偷偷談戀愛。這消息大大影響了範為民的中考成績,班主任滿把裏攥著他能考上縣一中的,結果隻考了個普通高中。高中的前兩年,範為民念得很不踏實,常常編因由請假回家,回來就往挨著池塘的村頭轉悠。他知道他在等張曉芳挑著那雙小灰桶來挑水,他更知道村裏已經用上自來水了。在村頭轉悠的結果,是他撞上張曉芳和陳永發一前一後像他記憶中的那兩隻小水桶一樣說笑著跟在大人後邊去下地。範為民像被抽了筋似的無精打采地往回走,村上的老私塾先生在太陽地裏之乎者也,看見範為民,喊住他,民子,你不在學校好好念書來家裏轉悠啥。念書有啥用。老私塾先生感慨萬端,說念書有啥用,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啊!範為民沒理他,心想黃金屋有啥用,顏如玉有啥用,此刻,他隻稀罕張曉芳。前腳跨進家門的一瞬,範為民猛然意識到,高中畢業後再也不能回小範家莊了,他受不了張曉芳和陳永發像那兩隻曾給予他融融愉悅的小灰桶一樣相互迎合的親昵場麵,而做到這一點,隻有讀好書考上學。

6

範為民戀上紅最初是受了張曉芳的影響。

高中的最後一年,範為民總擔心回到家鄉麵對張曉芳和陳永發在一起的事實,因此學起來特別用功。當他以還算說得過去的成績成為那座破破爛爛的中學裏兩名考上大學的學生之一時,他並沒有感到多麼的欣喜,有的隻是一種僥幸的輕鬆,一種逃避成功的僥幸,在此之前,他實在不敢想象回到家鄉他將怎樣在張曉芳和陳永發卿卿我我的陰影下生活下去。

一進師院,範為民就是一副沉默寡言的年輕小老頭的形象,出出進進,獨來獨往,對於女生更是懶得看一眼。

學校裏,範為民慣常去的地方是閱覽室。一次,他邊看書邊記筆記,記著記著墨水沒了。範為民握著寫不出字來的鋼筆在紙上亂畫,臉上滲出一層小小的懊喪。一支棗紅色的鋼筆停到他麵前,範為民看也不看筆的主人接過來就在本子上寫。寫完字,他舉起筆沿來時的方向往回送還,禁不住渾身哆嗦了一下:這不是張曉芳啊!

紅以張曉芳的形象闖進範為民的生活,萬花筒一般變幻出迷人的色彩,範為民得救了,還魂草遇水一樣再現出勃勃生機。

範為民對紅的主動令紅不知所措,紅在第一次表示接納他的約會中嗔笑說,你怎麼這麼急,相互了解了解再進展不好啊。

範為民理直氣壯,我怕你讓別人追去了。

與紅分手的不祥預兆早就隱隱約約閃現在範為民的意料中,但經過紅富有煽動性的愛的烈焰的冶煉,他已變得不再像以前那樣脆弱。

臨近畢業的那些天,範為民不止一次地對紅說,紅,我敢肯定,除了你誰也走不進我的生活了。

張曉芳坐在範為民的自行車後座上,無邊的夜色不即不離地氤氳在周圍,仿佛有意騰出一條道讓他們在上麵走。

範為民,你不大回家啊,聽說你大學畢業後分到咱鎮上了,就是見不著你的麵,有幾回從後麵看著像你,想打個招呼吧,又怕認錯了人。

沒有別的事,周末我才回家看看。

張曉芳說話的嗓音變粗了,多少帶著點幹澀,但明顯地還能辨認出窪峪鎮中學同學時的影子。

範為民,咱那些同學就你出息了,其他的都沒爬過老虎嶺。

啥出息不出息的,到頭來還不是又回來了。

張曉芳認起真來,回來和回來可不一樣,就像拴在樹底下的毛驢,掙斷韁繩在外麵跑一陣回來是它願意,有的不管到了哪裏,實際上連那根韁繩都沒掙斷。

迎麵而來的風躡手躡腳爬上肩頭,小心翼翼在裸露的肌膚上刻下淺淺的涼意。

張曉芳抬手撫弄被風吹亂的頭發,胳膊肘輕輕觸了一下範為民的脊背,這一觸令範為民不勝感慨。像從某個地方出發,繞了一個圓圈又回到起點,這個圓圈太大了,讓他覺得身邊的一切飄忽不定,無從把握。

來到老虎嶺前,張曉芳下了車座,搶著來給範為民推車。

範為民堅持自己推,推推讓讓中,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又匆忙閃開了。

範為民感到張曉芳的手又涼又硬,涼硬中暗含著紮手的粗糙。

麵前的山嶺確實像一隻橫臥著的老虎,西邊齜牙咧嘴的懸崖如虎頭,東邊鼓起的坡地如虎的屁股,坡地相連著一道窄窄的山溝如虎尾。

張曉芳推著自行車在前邊,範為民低垂著雙臂跟在後麵,遇到坡度較大的地方他便主動向前幫忙推上一把。範為民突發奇想,若當時跟張曉芳談戀愛的是他,而不是陳永發,他和張曉芳說不定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這樣想時,他的心裏非常平靜,既沒有如願以償的完美湧起的幸福,也沒有事與願違的創傷落下的遺憾。

張曉芳回了幾次頭似乎想跟他說說話,範為民嘴唇翕動了幾下終是無話可說。

快翻下老虎嶺了,範為民問張曉芳,陳永發現在做啥啊?

在縣玻璃廠給人家幹銷售,東奔西跑地成天在外麵,今日俺就是找他要幾個錢買點肥料。

找到沒有,不行先從我這裏拿點,別耽誤了下地。

不用了,不用了,俺拿來了 。

7

小郭拿著新近寫的幾首詩,由於文菊陪著來找範為民指點。

範為民正在吃方便麵,見她倆來,將缸子往旁邊一推。

小郭說,範老師你吃吧,我倆等一會兒,不急,又沒有別的事。

範為民不吃,說待一會兒吃就是。

小郭不依。於文菊也從旁邊勸,說範老師快吃吧,待一會兒就涼了。範為民隻好牽過缸子,拘拘束束地吃起來,好在剩下的方便麵不多,不幾口就吃完了。

範為民仰臉喝缸子裏的湯時,兩道暗紅色的水線從嘴角溢出來。小郭忍不住撲哧笑了。範為民放下缸子,臉上蒸騰出一層熱汗,待要拿毛巾來擦,小郭非常及時地將她疊得整整齊齊的手絹遞給他。範為民推辭,小郭遞得很執著,並且側著身子把他去拿毛巾的去路擋住了。

於文菊用帶了埋怨的語氣說,範老師,用小郭的手絹擦就是,你咋這麼多事。

範為民右手極不自然地接過小郭的手絹,猶豫著去擦臉上的汗。範為民擦汗的動作謹慎得像怕把手絹弄壞了。

小郭說,範老師,擦就是,它又不咬你。

經小郭一催,範為民擦得更小心了,幹脆一個箭步走到臉盆架前扯了毛巾來擦。

範為民僵紅著臉遞還小郭的手絹,於文菊從旁插話說,範老師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靦腆。

範為民紅著臉朝小郭笑了笑,小郭,聽見了吧,人家小於都說我這麼大年紀了。

於文菊連忙糾正,範老師可別多心,我主要是想說你靦腆得有些過頭,像我念小學時一樣,男女同學處得那麼生分,範老師,不知你跟女生同桌時咋處唻。

範為民笑了,小於,你別說,謝天謝地,念了那麼多年書我還真沒跟女生同桌過。

小郭不信,範老師,聽你這麼說,你從來沒跟女生處過了?

範為民剛要表態,轉念一想,語氣軟下來,說處和處的性質不一樣啊。

小郭追問說,咋不一樣了?

範為民語塞,伸手拿過小郭寫的詩,打趣說,才幾天啊又寫了這些,這樣下去,多少年以後錦屏文化史上李清照的名字就不那麼耀眼了。

小郭羞紅了臉,嗔笑說,範老師取笑我了。

咋取笑你,我是真的對你抱有希望啊。

說完,板起臉對著小郭寫的詩指指畫畫地評點起來。

於文菊見他倆談得投機,悄無聲息地溜走。

範為民和小郭幾乎同時發現於文菊不在了,四目相對,不言自明。

範為民說,以後再談吧。

小郭點點頭,乖乖地走出去。

校長室外間的門有氣無力地響了一下,之後就沒了動靜。

以前,吳有為進來,總是打雷似的咳嗽幾聲,然後將一口黏痰吐在地上,接著就是鞋底與水泥地麵相互研磨將黏痰研為齏粉的哧哧啦啦的聲音。黏痰從吳有為的嘴裏吐出和落在地上的兩種聲響,一種具有很強的爆破力,一種帶著嘹亮的清脆,且兩種聲響又是連續的,範為民暗暗把吳有為吐痰稱為放二踢腳。

這次,吳有為沒放二踢腳倒使範為民感到意外。範為民起身挪動腳步,目光切著裏間左邊的門框徐徐轉動,大約轉了一百來度,突然溺水般陷進吳有為波光蕩漾的兩隻山雀卵眼睛裏。吳有為臉上的表情,讓人感到他正在直豎著耳朵認真傾聽。

範為民轉身往回走,吳有為像被範為民剛才的目光拴住了一樣緊跟著進了裏間。

為民,剛才做啥唻?

沒做啥啊,小郭寫了幾首詩,拿來讓我看看,隨便扯了幾句。

噢,剛才在樓梯上碰見小郭,尋思準是來找你。

範為民勉強笑笑,說吳校長真會尋思。

為民,小郭寫的詩哪,拿出來咱也讀讀,看能不能讀懂。

吳校長,小郭拿走了,要看你去找她就是。

吳有為雙手插進褲兜,像隻欲飛而沒有飛起來的鳥在範為民身邊來回走了幾遭後,顧自說,這個小郭,看著倒挺機靈,就是不知哪根神經出了毛病,寫起詩來了。

範為民說,吳校長這麼一說,詩人是神經病了。

吳有為肯定地點點頭,有那麼一點吧。

範為民笑了,吳校長,你不常說你能背誦二百多首唐詩,那可都是些神經病弄的玩意,這不成了神經病的神經病了。

吳有為紅起臉張口結舌,訕訕著出去。

8

天氣說暖就暖起來,暖洋洋地擺出一發不可收的架勢。替換下不久沒來得及收拾的禦寒衣服礙起眼來,仿佛幾件過時的古董,與眼下的氣氛不相適宜。窪峪鎮周圍高高低低的樹木事先約好了似的紛紛抖去往日畏畏縮縮的可憐相,振奮精神,昂揚鬥誌。坡上遙見近卻無的纖纖細草也受了鎮上樹木的感染,鮮嫩欲滴,呈現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勢。路上的行人明顯增多,有的左顧右盼尋找熟人搭話,有的兩眼直視前方,仿佛覺得眼下的景象還不過癮,渴望著更濃更釅的春色。大街小巷,老少人兒越聚越多,給人一種都賴在外麵不肯回去的感覺。整個窪峪鎮像一鍋燒沸了的水,猛然掀去鍋蓋,呈現出熱氣騰騰的場麵。

範為民去鎮水泥廠的第一節課出乎意料地成功。

多年不講課了,嗓子有些澀,發出的聲音也不夠圓潤,但多年來養成的看書習慣和偶爾寫點東西的興趣把他的思維訓練得相當靈活,這就造成了思想和表達的矛盾,仿佛一條小河途中受阻,流得不夠流暢。表現在授課上,就顯得有點吃力。但這種尷尬局麵很快就被打破了,原因是範為民看到了紅。

紅坐在教室中間一排桌子的北側,與在師院時的位置幾乎相同。紅滿麵含笑地看著他,飽滿的額頭長滿了茂盛的柔情。一群鴿子扇動著翅膀飛起來,遮蓋了天,遮蓋了地,範為民融進一片無邊無際的潔白裏。紅坐成範為民曾經從後麵看過千遍萬遍但永遠也看不夠的姿勢認真傾聽,黑綢緞似的躍動著亮光的發,白皙嬌嫩仿佛一觸就會融化的耳梢,圓的微翹的多少有點柔弱的肩,弓似的就要把一顆血淋淋的心向範為民熱烈射來的優美的背。紅釀出最令範為民動心的表情在那裏照著他,距離消失了,時光凝固了,所有過去的現在的將來的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湧了過來,範為民曾把紅的這種表情稱作世界上最醇最香的酒,用不著喝,隻一聞就醉了。範為民來不及問紅為啥突然坐在了這裏,在心裏他早就把紅當成他的學生了,他要好好地給她上一課,為上好這一課他已準備十年了。阻擋小河的障礙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搬走了,水流潺潺,高揚起沁人肺腑的音響。

酷似紅的女生叫孫玉麗。範為民講完課走下講台,從她的筆記本上清清楚楚看見這個陌生的名字時,才從一片令他著迷的虛幻中緩緩清醒過來。

下課了,範為民拿著書本往外走,到了門口,忍不住回頭朝孫玉麗這邊看了一眼,這一看,差點又使他跌進剛才的虛幻中。

班裏胡子拉碴的職工學生說笑著往外湧,範為民被他們簇擁著走出來。

回到空空落落的辦公室,範為民才徹底回到麵前的現實中。辦公室裏沒人久坐,桌子上罩了一層灰白的塵埃,潮濕的空氣中遊弋著刺鼻的黴味。

9

出了教學樓,一束小小的光亮從校園東南的水池邊遠遠地召喚範為民的眼睛,瘦小但鮮活,微弱又很執著,像太陽脫落下來的一塊皮屑,同周圍肮髒不堪的空間區分開來,又像一把精巧的小刀,搖晃著刺疼了範為民的視覺。範為民推斷是一塊碎玻璃,或者一塊鍍過的金屬片。這束小小的光亮在範為民多年來從教學樓走向宿舍樓的波瀾不驚的經驗中頗有新意,他不由自主地轉動身體,將步伐遠遠地指向校園東南的水池邊,幾個女生到水池邊洗餐具,那束小小的光亮受了她們的遮擋,時隱時現,仿佛一支委婉的曲子。

範為民認出發出小小光亮的是一枚精致的發卡的同時,立刻想到這枚發卡曾在小郭的頭上閃爍過。他撿起發卡,用手指輕輕擦去上麵的塵土,打算碰見小郭辦公室裏的人時給她捎去。綿綿柳絮在空中彌漫,落在地上的,經風一吹,團成小球在校園的角落裏滾動。好動的學生小心翼翼地把小球撿起來,鼓起腮幫用力一吹,團在一起的柳絮像一群受了驚嚇的孩子,一哄而散。

一踏上宿舍樓拖在地上的窄窄的陰影,範為民就聽見從女教師宿舍漾出來的小郭的笑聲,他脫口喊道,小郭!

小郭應聲而出,範老師,你找我。

你掉沒掉發卡,這是我剛才在水池邊撿到的。

小郭雀躍般歡喜起來,範老師,謝謝你,剛才我還四處找唻。

小郭伸手接發卡時,手指在範為民的手背暖暖地觸了一下,說範老師,要是我撿到你的東西我就不給你了。

範為民笑笑。

小郭問,範老師,你咋知道這是我的發卡唻。

好像見你戴過。

小郭也笑,範老師,我還以為你從來不多看我一眼哪。

範為民睡午覺的習慣是吳有為來窪峪鎮中學後養成的。吳有為在下麵小學校裏染上了午飯後打撲克的嗜好,來窪峪鎮中學報到那天,就風風火火地約來幾個老師在校長室的外間打。由於中午出去喝酒耽誤了不少時間,剛打幾把預備鈴就響了,幾個老師攏起撲克準備就此罷休,吳有為不依,說善始善終啊。幾個老師相互瞅瞅,斷定他的話不是言不由衷後,重新攤開手裏的撲克。開始打得還有些匆忙,打著打著就忘乎所以了。這一把,吳有為一方輸了,吳有為搶著劃牌堅持再打一把。這一把另一方輸了,對方散得有些戀戀不舍,吳有為豪氣衝天,說不服氣再來一把!幾個人終於下決心停下來,還沒收拾好撲克上課鈴就堅定不移地響了。起先是吳有為主動約人來打,以後吳有為還沒吃完飯就有人來這裏候著,校長室的外間一到中午就歡聲雷動,狼煙四起。範為民為圖清靜,吃完飯就躲進宿舍,宿舍的氣氛很容易誘人睡上一覺,久而久之,中午不來上一小覺下午倒打不起精神來了。

從宿舍到教學樓的路上,範為民咋看咋覺得教學樓對著他的一麵像張作文紙,作文紙太大了,隻有吳有為才有資格拿筆在上麵寫點什麼,而吳有為遲遲沒有動筆往上寫的意思。一次,範為民替吳有為寫個材料,過去問他,吳校長,材料中要有今後的打算,你有啥打算,我好寫進去。吳有為疑惑地看著他,啥打算,這樣不挺好啊。此刻,範為民又想起當時吳有為回答他時的那種表情。

天氣確實暖了,教學樓上打開的窗子像幾張四四方方的嘴巴,不知對遠處泛綠的田野喊了些什麼。校長室的門開著一道寬寬的縫,拐過樓道,範為民正好看見吳有為把兩筒撲克放進抽屜的一個非常嫻熟的動作。

範為民,出來一趟!

範為民在裏間聽到吳有為的招呼,喝口水,拿舌頭舔著濕乎乎的嘴唇走出來。

吳有為吸口煙立刻又吐出來,拿紙煙的動作跟握粉筆差不多。前些天,他的一位親戚來找他,給他讓煙,他說他不吸,親戚說當官不吸煙咋行。親戚走後,吳有為對範為民說,小範,看來我得學著吸煙啊。範為民問為啥。吳有為說,在這個位子上,不吸煙讓人看不起啊。範為民笑了,人家江澤民不吸煙照樣當國家主席。吳有為來了認真,小範,你咋知道江澤民不吸煙。從一本書上看的。吳有為拿山雀卵眼睛看著範為民,一臉的猶豫不決,後來還是學上了。

範為民見吳有為遲遲不開口,催促說,吳校長,啥事啊,要不要我把椅子搬出來等你過足了煙癮再說。

吳有為噗噗吐著嘴裏的煙絲,把燃著的紙煙放在一邊,笑著對範為民說,為民,有件事得提醒提醒你,以後注意著點。

吳校長,啥事?

你和小郭啊。

我和小郭咋了?

吳有為斂起臉上的笑,說這不明擺著的事,全學校的人都知道了。

範為民板起臉走到吳有為近前,吳校長你說清楚,啥明擺著,全學校的人都知道啥?

吳有為幹笑著衝範為民擺擺手,為民,你著啥急,我隻是提醒提醒你注意點影響,這事要真能成的話,我也就睜隻眼閉隻眼算了,小郭剛畢業,涉世不深,範為民,你三十多了吧。

範為民冷起臉,吳校長,聽你這麼一說,我範為民成了大騙子了,騙子不騙子我先不跟你計較,你先說說我和小郭到底咋了,你堂堂一個鎮中學校長,可不能信口雌黃啊。

吳有為臉上有些掛不住,正了正身子說,範為民實話跟你說了吧,有人向我反映,今中午你往人家小郭的宿舍裏跑唻,一個大老爺們家往女教師宿舍跑啥。

範為民滿頭嗡地一聲,但還是鎮定下來,他深吸一口氣,用手指有節奏地敲著桌子,吳校長,誰跟你說的叫他來,咱當麵對證,看誰往女宿舍跑唻。

吳有為說,範為民,別管誰說的,你說你去沒去女宿舍,去做啥唻?

沒去,我隻在外麵喊了喊小郭。

喊人家小郭做啥?

我在水池邊拾到一個發卡,記得小郭戴過,聽見她說話就隨口喊了她一聲,把發卡給了她。

吳有為半信半疑,範為民,就算這回誤會了你,你想想,前些天你有沒有吃人家小郭飯盒裏的飯,餓了自己買去,自家又不是不掙錢,咱這地方不是大城市,兩口子才吃一個盒子裏的飯唻。

範為民頓了頓,輕蔑地說,吳校長,我沒想到你小人得這麼厲害,吃一個盒子裏的飯咋了,你剛來時我和你還吃過一個盒子裏的飯唻,咱倆也成了兩口子了?

吳有為搖搖頭,那是另一回事。

啥另一回事不另一回事,那天,就是我沒臉沒皮吃小郭盒子裏的飯也是因為你。

吳有為滿臉疑惑,範為民,咋因為我了?

那天下午,快放學了你讓我給你寫講話稿,就是給校幹開會的那個,寫完後黑了天,食堂早關門了,我還得趕回家拿高中語文課本,可不能餓著肚子啊,隻好打聽誰還剩下了飯,正好小郭剩下了,我就隨便吃了點,你看不因為你因為誰。

吳有為啞口無言,突然咋呼一聲去拿桌上的紙煙,紙煙在桌上燒出一個黑黑的洞。

10

範為民早早來到鎮水泥廠業餘中專班的辦公室。

暮春的傍晚像沒有睡意的孩童,東瞧瞧西望望,遲遲不肯安靜地閉上眼睛。兩個學員開了教室的門,在裏麵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偶爾傳出幾聲空空洞洞的笑。範為民去教室裏站了站,一個學員說他們今下午不上班,在家裏閑著沒事,便提前來了。教室門前的空地上鋪了一層新土,鬆鬆散散的,散發著新鮮泥土的氣息,踩在上麵,軟綿綿的感覺迅速傳遍全身,令範為民生出一種不穩定感。東南邊由淡變濃高起一叢綠草,自然,鮮明,仿佛無意滴落在紙上的一大塊顏料。範為民顫巍巍地朝那片草叢走去,身後拖起一長串不深不淺的腳印。

就在範為民蹲下身準備仔細觀看麵前的這叢綠中透著微黃的野草時,斜對麵牆角處驀地閃出一個人影。範為民這才發現牆角邊有一道小門,直接通向轟轟隆隆的廠區。

孫玉麗。範為民雖然一眼就認出了她,但她不同以往的裝束還是給了他強烈的陌生感。孫玉麗穿一身藍布工作服,頭戴一頂洗得發白的舊軍帽,工作服上掛了一層細細的粉塵。這種裝束不但沒有降低她的美,反而把她潔白細膩的麵孔襯托得楚楚動人。

以前紅就曾給範為民留下這種印象。師院裏上體育課,要求學生穿學校統一定做的運動服,男男女女走進運動場,頃刻被同一種色彩和樣式淹沒了。但在範為民的心目中,紅有一種與眾不同的韻致。

孫玉麗朝教室的方向看了看,猶豫著朝範為民這邊走來。範為民站起身,拿往日迎接紅的目光看她。

大約離範為民三四步遠的時候,孫玉麗拘拘束束地開口了,老師,跟你請個假,今晚上的課俺上不成了。

範為民認真地看著她,仿佛沒聽到她說的話。

俺正上著班唻,問了幾個人,說今晚都來學習,調不開。

範為民猛然意識到孫玉麗正用期待的表情等他回話時,忙不迭地說,行啊行啊,你去上班就是。

孫玉麗朝範為民友好地笑了笑,轉身往回走。臨近小門,她回過身,一手扶著牆垣,問範為民,老師,以後俺看看你的備課本行不行啊?

做啥?

俺想自家補上今晚的課。

範為民又忙不迭地應承,行啊,行啊,看就是。

孫玉麗出了小門,範為民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呆愣著,那道小門徐徐變成他最後一次送走紅時的濟南火車站的檢票口。

今晚的課範為民準備得相當充分。他甚至好幾次閉了眼,默默推想他的講課在全體同學中激起強烈反響的情形,如犁鏵深耕過的田地翻出片片新土,如太陽照射的湖麵泛起粼粼波光,當然,在所有流溢著興奮、敬佩的表情中,他最關注的是酷似紅的孫玉麗。而孫玉麗今晚不來上課了。出了辦公室門,範為民的情緒非常低落。好幾個學生因為調不開班來向他請假,他表現得有些不耐煩,並喚出一個學生問道,你們廠裏誰負責業餘中專班?學生說,廠辦公室主任。範為民囑咐他回去把這事向廠辦公室主任反映反映,讓廠裏給他們想想辦法,再這樣下去課就沒法上了。

巨大的黑暗迎麵逼來,教室和辦公室的燈光在黑暗中跋涉不遠就凝滯不前了。從辦公室走往教室的短短的路上,範為民忽然意識到他的這節課如果講不好,很有可能被聽課的學生傳到孫玉麗的耳朵裏,心裏暗暗一震的同時,精神陡增。

今晚的課,範為民幾乎是對著孫玉麗的空座位講的。在範為民的臆想中,那個座位並沒有空著,身著工作服戴頂舊軍帽的孫玉麗比任何人聽得都認真,邊聽邊記,臉上不時綻開會心的微笑。

範為民講完課,一個留著小平頭的職工帶頭,班裏爆發起震耳欲聾的掌聲。熱烈的掌聲使範為民清醒過來,他的心裏掠過一絲燕子戲水般匆匆但很真切的遺憾。

範為民突然想到孫玉麗要看他的備課本,便拿手比畫著問下麵的人,誰跟孫玉麗比較熟?

大家的目光從四麵八方齊刷刷地指向小平頭。小平頭靦腆地笑著站起身。

你跟孫玉麗熟啊。

小平頭在班裏人的笑聲中點點頭。

範為民說,孫玉麗今晚沒來上課,她要看看我的備課本,麻煩你捎給她。

小平頭說行啊,小跑著過來拿備課本。

11

秦鐵也寫起詩來了。

秦鐵是當初搶著給小郭寫信並大義凜然地到學校宿舍樓後邊的小樹林裏參加過決鬥的兩個男光棍教師中的一個。七八個人明爭暗鬥了一年,誰也沒有丁點兒收獲,待彼此終於看清他們真正的對手是範為民時,相互同情地一笑,化敵為友,成了同一戰壕裏的戰友。

一次,幾個人碰到秦鐵的宿舍裏,有意無意地說到小郭。一個說,小郭太頑固了,村裏好幾個俊閨女追我我都沒答應,沒想到在她跟前栽了跟頭。另一個說,我看小郭對範為民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咱誰也沒指望了。又一個歎口氣,說我看小郭是看走眼了,範為民有啥好,三十多歲了,不就是能寫幾篇破文章。

秦鐵不服氣,說這才到哪裏啊,誰笑到最後誰才笑得最好唻!

幾個人異口同聲,秦鐵,這麼說你還沒死心啊!

秦鐵拿眼看看他們,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我分析唻,同範為民相比,我有兩個優勢,完全有希望把小郭爭取過來。

哪兩個優勢?

一個是我比範為民年輕,小郭和範為民相差十來歲哪,就是小郭願意,她家裏也不準同意。

另一個優勢哪?

另一個,我的家庭條件比他好,你看範為民那窮酸相,買菜專挑便宜的買。

離秦鐵最近的男教師應和道,別說,秦鐵說得真有點道理。

有人不同意,說啥道理啊,都是大路上的事,我看真要爭取到小郭,還得對症下藥。

咋對症下藥?

小郭不是寫詩啊,你也得從這方麵引起她的注意。

可真是,小郭看上範為民還不是因為這個,範為民要是不會寫文章,我敢說,小郭準懶得看他一眼。

秦鐵一拍胸脯,說這有啥難的,我學的也是中文,大學時還得過征文比賽二等獎哪。

幾個人見秦鐵那麼自負,慫恿道,秦鐵,看你的了,不管你領情不領情,我們可是把小郭讓給你了。

在操場上,隔著老遠範為民就看見秦鐵朝這邊招手。他知道因為小郭,秦鐵幾個還沒有找上對象的小青年對他懷有敵意,這種事又不好多作解釋,也就任其自然。看見秦鐵招手,他以為是跟別人,便裝作沒看見繼續走他的路。直到秦鐵徑直走到他跟前攔住他的去路,範為民才肯定秦鐵在招呼他。範為民有些意外,小秦,做啥?

範老師,我寫了幾首詩,想請你指點指點。

範為民自嘲地一笑,指點啥,我又不懂詩。

那你咋給小郭指點唻,上星期小郭在報紙上發表了一首小詩,說是虧了你指點。

範為民推辭說,虧了我啥,我不過胡亂談談自家的看法,還不知談得合適不合適。

秦鐵不讓步,範老師,你也給我胡亂談談,可不能光培養小郭一個人啊。

範為民推不掉,隻好說行啊,抽空拿來我看看,不過話先說到前頭,我的看法可不一定對。

秦鐵拿著他寫的詩來找範為民時,範為民正在抄寫一份材料,他笑著看看秦鐵,讓他等一會,說抄完一個段落就給他看。

秦鐵將詩放在桌子上,一邊看範為民抄材料,一邊說,範老師,小郭來你也這麼慢待啊。範為民有些不快,說誰來都一樣,我又沒有給你們看稿子的義務,還能像接天神一樣恭敬啊。雖然這樣說,他還是匆忙抄完一行,把材料推到一邊,拿起秦鐵寫的詩來看。

外間的門響了一下。範為民知道吳有為今天不來,不知誰又來找他,便抬起頭坐正了身子拿目光等待來人。

小郭朝裏間一探頭,見秦鐵在裏邊,轉身就往回走。

範為民回過神來,連忙招呼小郭,小郭,咋又回去,正好,秦鐵也寫了詩找我看,咱一塊談論談論。小郭在外麵猶豫了一會,抿嘴笑著走進來,瘦高個的於文菊搖搖晃晃跟在她後麵。

小郭問秦鐵,秦老師,你來找範老師做啥?

我寫了幾首詩,找範老師指點指點。

哎喲,你也寫詩開了,我是閑著無聊弄著玩,你也閑得慌了。

秦鐵答不上話,一個勁地傻笑。

於文菊從範為民的手裏接過秦鐵寫的詩,還沒來得及看就被小郭搶了過去。秦鐵,你先別麻煩人家範老師,先拜我為師給你指點指點吧。

秦鐵說,指點就指點,小郭,你看我寫的詩咋樣。

範為民插話說,小郭,真的你先看看,看了談談看法。

小郭斂起笑,皺眉凝目,一本正經地看起來。

小郭一抬頭,秦鐵就迫不及待地問,小郭,我寫得咋樣?

小郭似笑非笑,秦老師,恕我直言,你根本就不懂詩,寫詩講究個詩意,你這是些啥,一紙順口溜。

秦鐵紅了臉,小郭,我咋不懂詩了,你說啥叫詩意。

小郭拿手按按頭上的發卡,秦老師,舉個例子,春天掛在樹上,春天是啥,看不見摸不著,咋能掛在樹上,但一讀這樣的句子就能令人引起恰如其分的聯想,這就是詩意,你看你寫了一些啥,明媚的春天多麼溫暖,美麗的花兒多麼燦爛,叮叮當當的,這不是敲鼓點啊。

於文菊在一邊笑得前仰後合。秦鐵氣急敗壞,於文菊你笑啥,啥好笑的!

於文菊拿手掩住嘴,話斷斷續續從指縫裏漏出來,秦鐵,你急啥,我又沒笑你,我是笑我自己,要是讓我寫詩,我肯定也會寫你那樣的句子。

秦鐵一白眼,於文菊,你這不等於還是笑我啊!話音未落,自己先帶頭哧地笑了。

小郭範為民相互看看也跟著笑。

12

孫玉麗歡歡喜喜來給範為民送備課本,一進門就說,老師,來得這麼早啊。

今下午那邊沒有事,早來了一會。

孫玉麗臉上漾出笑意,老師,聽說你上節課講得挺好,可惜俺沒趕上聽。

範為民謙虛地搖搖頭,好啥,好幾年不講課,說話都不利索了。

孫玉麗把備課本放在桌上,環顧一下辦公室,目光在北麵牆角的一把笤帚上停了停,走過去,貓下腰拿起牆角的笤帚掃地。

孫玉麗躬腰掃地的姿勢令範為民精神恍惚,他想起他和紅在師院單獨度過的那個五一節。

五一節,師院放了兩天假,兩個人正戀得難舍難分。紅說,民,跟我回一趟青島吧。

民犯了難,紅,我真想跟你去,可我一個土裏土氣的鄉巴佬,不願被人小看,你還是跟我去一趟錦屏吧。

紅連忙搖頭,說可不行,讓人笑話死了,民,你就不害羞啊,讓人家說,你看範為民這書念的,不到一年,先領回老婆來了。

兩個人死死抱在一起,一輪明月從高天眼巴巴地看著他們又酸又甜的幸福。

結果,兩個人都沒有回家。民和紅在紅的宿舍裏整整廝守了兩天。

眼前,孫玉麗掃地的動作和紅清掃宿舍地麵上的瓜子皮、水果皮時的動作極其相仿。孫玉麗掃完地,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往外走,範為民這才從恍惚中走出來,說,不用打掃,這裏平時又沒人辦公。

孫玉麗回頭衝他笑笑,閃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