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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偏坡鄉的農民運動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了,麵對新的形勢,孫其鋒和李少波他們作了認真的分析和研究。他們不滿足於在偏遠貧窮落後的偏坡鄉開展活動。偏坡鄉的農民運動實在是太順利了,順利使他們的革命熱情高漲,也使他們盲目樂觀起來,覺得革命似乎也不是難得很的事。而在這個時候,他們接到上級地下黨的文件,指示他們趁熱打鐵,把革命成果向壩區鄉推進,積蓄力量,一舉占領邊城,在邊城成立自己的政權,建立邊地革命政權。當然,上級地下黨的分析與他們的認識和理解也是一致的。這時邊城的駐軍恰巧調走,短時間內不會有新的軍隊駐進。邊城隻有為數不多的警察,民團也沒成立起來,這是個開展革命運動的最佳時期。

李少波組織的農民自衛隊已有上百人,這支隊伍原來是沒經過訓練的農民。李少波是個訓練有素的軍人,他精心組織了這支接近百人的隊伍,這些山民雖然以種地為主,但他們當中不少青壯年卻酷愛打獵,是很不錯的獵手。山區貧瘠,地裏是刨不出多少東西的,但這裏山高林密,野獸出沒,是個捕獵的好地方。長期的打獵生涯,培養了不少身手矯健,槍法很準的獵人。別看他們的土槍簡陋,曲似麻花像拐棍,可一填上火藥,裝進鐵砂或者用鐵做的圓圓的獨子,打獵是一打一個準的。隻是這些獵手散慢慣了,對於稍息、立正、跑步、刺殺一類感到很厭倦,說這些有球的作用,啥訓練都不如槍法準管用。因此,訓練起他們來就格外困難,格外吃力。

孫其鋒和李少波還想把這支隊伍搞得像樣點,既然是農民自衛隊,既然是革命隊伍,就不能像現在這種樣子。你看看,這些人光從穿上就五花八門、亂七八糟。有的穿長衫,為了訓練方便,把下擺擺起來掖在腰帶上;有的穿布疙疼鈕子的對襟衣,外麵罩一件羊毛擀的氈褂,腳杆上用氈片裹起來,腳板呢又是光腳板。當然你不得不佩服他們的腳板,那腳板有著厚厚的硬硬的一層老繭,連硬刺也刺不進去,連尖尖的石頭也紮不疼。有的裹著厚厚的青布包頭,厚厚的青布包頭解下來把人捆成棕子還有富餘;有的呢又剃成一個油錚瓦亮的大禿瓢,還有一種氈帽,這就是很珍貴的了,有這種氈帽的大多當過馬鍋頭。這鏈帽是用細羊毛做的半圓形的帽子,這租帽細密、禦寒、耐用,可以用幾代人。這氈帽的珍貴處就在於從來不洗,一戴就是幾十年上百年,灰塵、汗垢長期浸蝕,就變成黑油油的結了一層殼的鋼盔一般的了。下雨下冰雹,屁事沒有,冰雹打在上麵像打在鐵板上一樣,雨水淋在上麵像淋在瓦上一樣,頭發一點不濕。這帽還有神奇之處,你到外地去,水土不服,跑肚拉稀、上吐下瀉、痢疾、打擺子、抽風、驚悸啥的,隻要用這頭盔盛了水來泡個個把鍾頭,直接把頭盔裏的水喝下去就好了。不僅人,連馬得病也是用這辦法,馬們喝了水後立即就好了。所以,這支隊伍裏啥穿著啥打扮都不缺,看著惹人發笑。

孫其鋒派李少波率人下山去搞些布匹,李少波他們是沒有錢的,但他有他的辦法,他讓這些隊員回去將家裏的貂皮、狐狸皮、狼皮甚至還有虎皮都帶了來,然後選了幾個精幹的人用馬馱著進城。他們將毛皮賣了就去買布,買了好幾捆結結實實的土布馱回山裏。這些土布都是邊城的居民用木頭做的織布機織的,粗糖、厚重,結實得很。他們馱回後用草灰將它染了,盡管染得灰不灰白不白的,但畢竟染成了。李少波又去將鄉場上的兩個裁縫請來,連夜連晚縫製軍衣。隻是這軍衣是什麼樣他們也不曉得,紅軍在早年倒是從邊城很遠的縣上經過,但他們都沒見過。孫其鋒就根據他看一些進步書刊留下的印象來設計,做出來倒也幹淨利索,隻是沒有皮帶,腰上紮的就混亂了,有布帶,有草繩。換軍裝的時候,那個有著珍寶一般頭盔的人,怎麼也不願將他的頭盔取掉,講個半天李少波講得心煩,將他的頭盜抹下摔了,這一下那人就氣憤了,他撿起頭盔跑回家,再也不願參加自衛隊。孫其鋒知道後狠狠地批評了李少波,批評他主觀武斷,軍閥作風嚴重。李少波不服,說他不願幹就算了,革命又不少他一個人。在軍隊裏跑掉,拿回來不把他打扁搓碎才是怪事。孫其鋒又耐心地啟發他,講道理,最後陪著他上那個農民家裏,賠了禮,同時也批評他不該撂下不幹。那個農民感動了,又隨他們一起回來。

這支隊伍,終於有了革命軍隊的樣子,他們戴著八角帽,穿著灰色軍裝,紮著綁腿,就連皮帶也解決了。一個鄉場上的皮匠見到他們,伸出拇指說像隊伍的樣子了,精精神神、幹淨利落。隻是腰上係的草繩、腰帶太難看了,這樣吧,我連夜做好皮帶過天把送來。果然,這位熱心的皮匠連夜連晚帶著徒弟就將皮帶做了送來了,這支隊伍就更精神了。

在先發動群眾還是先攻打裴府的事上,孫其鋒和李少波發生了爭執。孫其鋒認為農民運動還是以先發動群眾為主,隻有農民覺悟了,發動組織起來了,農民運動才能深入持久地進行,才能開展各種活動。否則,沒有堅固基礎的農民運動會夭折的。李少波則認為回龍灣一帶是壩區,離邊城又近,如果慢慢發動農民,就會驚動裴府,驚動邊城。盡管邊城的駐軍已開拔,但他們還有替察,還可以調各鄉的鄉丁,那時一反撲過來,就吃不了兜著走了。爭個半天,孫其鋒顯得不耐煩起來,說你才參加革命幾天,對革命形勢的分析和把握你吃得準麼?不要忘了,這裏是我負責,你連黨員都不是,讓你參加會就是破格的了。李少波是個倔強執拗的人,一聽這話就不得了,站起來和孫其鋒吵了起來,他想不到他最敬重的這位老大哥怎麼才當了幾天領導就變樣了,變得武斷而傲慢。如果革命成功了,當了更大的官會怎麼樣呢?這樣一想他的心就有些涼了。好在他摔了土碗走後,孫其鋒和其他幾位委員就來了,孫其鋒誠懇地檢討自己,說自己主觀主義抬頭,聽不得不同意見,大家也批評了他幫助了他,他願意改正錯誤。經過孫其鋒的懇請,他又回到會場上去。經過反複討論,他們一致同意了他的意見,認為他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在回龍灣隻能是舉行突發式的暴動,暴動成功了,進可以鼓動群眾,有利於開展農民運動,退可以獲得一批豐富的財物,即便撤回山裏,仍然可以支撐著以後的活動。

那些天雲霓小姐非常鬱悶,常常一個人坐在客廳裏發呆。客廳裏的壁爐燃燒得很充分,很溫暖甚至很悶熱,她百無聊賴地不停地往壁爐裏加柴。柴是上好的柴,長短相等,粗細一樣,隻有茶忠粗,鋸得整整齊齊,是幹燥而有香味的栗木,投在壁爐裏沒有濃烈的煙,隻會爆出小小的火星和散發出十分好聞的香味。火星不斷爆出來,像夜空裏星星點點的禮花。她把燈關了,西式客廳變得溫馨而詭異,壁爐的火光把客廳裏的一切都稀釋變形了。她不知道自己坐在暗夜的客廳裏是什麼樣子,但她感覺自己一定會像外國童話裏的巫婆一樣神秘而詭異。在一個模模糊糊影影綽綽隻依稀見到人影的環境裏,其神秘詭異的色彩就顯現了。

這種環境與她的心境很吻合,靜謹、模糊、虛幻而又搖曳和飄逸的感覺,使她的心緒變得虛幻飄逸而沒有著落了。最近一段時間她輕閑下來了,可她卻感到是真的累了。原來是身體累,每天四處奔波,奔走於河堤上山坡上田野裏,做各種各樣的說不清道不明做不完的事。而現在是心累,人一閑下來心就累了,她的心是沒辦法不累的。自從羽鵬將軍的部隊從邊地調離,自從大哥在黨派鬥爭中失利而下台,罩在她和她的家族上的彩色的雲霓就消失了。她憚精竭慮地做的事,譬如興辦電燈廠,興辦學校,開辟疏浚河道,招募民工,開墾荒地,興辦新型農場等,都成了依仗權勢,橫行鄉裏,借機斂財,貪得無厭的罪行。專員公署蔣百駒專員對她是仇恨的,對她的大哥雲翔將軍是仇恨的,他知道她暗中支持著縣黨部和張鳴皋書記和他對著幹,他知道他第一次在政界失意落魄是雲翔將軍所為,隻是礙於大哥和羽鵬將軍的影響他隻好自歎無可奈何。現在機會來了,蔣專員自是不甘寂寞,到處呼風喚雨、興風作浪。而縣黨部書記張鳴皋呢,現在已成為蔣專員的座上客,他們交往頻繁,稱兄道弟,詩詞唱合,戲院看戲,酒樓暢飲,好得都穿連襠褲了。張鳴皋也許是良心發現,也許是左右逢源,他曾來去匆匆拜訪過她,想向她表明心跡,但她拒而不見,讓他在寒冷的天氣裏在門外足足站了兩個小時,凍得搓手檢腳,從此就不見他的蹤跡了。也許是良心未泯吧,當蔣百駒專員拿了一疊稿子給他,對他說裴府也太不收斂了,這些年借了雲翔將軍勢力,在邊城做了好些不得人心的事。你看這裴雲霓小姐,有那麼多的田那麼多的地,卻偏偏要巧取豪奪,將人家的田地用低廉的價占了去。為了辦自己的農場,竟然用軍隊來開河道,這也太出格了吧。有人給我寄了好多信來,想倒一倒肚裏的苦水,鳴皋兄能不能在《鳴鏑日報》上登一登,讓人家倒倒苦水?鳴皋先生委婉拒絕了,說這些信虛虛實實,難以調查,一旦登了我們就和裴府結仇了。百駒兄是曆練頗深的人,山不轉水轉,哪天雲翔將軍又上台了,恐怕就不好說話了。但很怪的是回龍灣的農場裏出現了好些學生模樣的人,到農民家到移民家到處竄。羅四老爺更是積極得不行,到處煽動,散布裴府不仁不義、巧取豪奪的話,還聯名寫了控告的信,蓋了密密麻麻的手印到處張貼。就是這些,也還不足以使雲霓小姐煩躁得不能自己,她隻是感慨人情冷暖,事態炎涼,感慨人心不可測,世道險惡。最使雲霓感到痛心的是兩件事,一件是在邊雄大規模流行的瘟疫中,她的摯友也是她精神上的良友的瑪麗·朱麗葉小姐的去世,瑪麗小姐的去世使她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一個外國女子,為了她的理想和事業,為了她的宗教和博愛,孤身一世漂泊一生,最後死在了遙遠偏僻的邊地。而她的死並沒獲得人們的理解和尊敬,她是可以救活自己的呀,她把藥物和針劑留給了一個並不認識的邊城孕婦,她的身體永遠地孤零零埋葬在異國他鄉。但邊城似乎沒有任何影響,人們在癟疫後開店的照常開店,做工的照常做工,吸水煙袋的照常吸水煙袋,趿著鞋子蹲茶館的照常蹲茶館。人們把那個外國洋醫生早忘了,隻有她和幾個人去看望過她,隻有那孕婦一家去看望過她。瑪麗孤寂地臥在了那片小山岡的斜坡上,很快就被人們淡忘了。

最使雲霓鬧心最使她憤怒的事,莫過於最近流傳在邊城大街小巷鄉間村莊之間的謠言。這謠言是最無恥最下作也最具有殺傷力和摧毀力的。謠言像無形的翅膀像無處不在的塵埃,悄悄地飄散悄悄地傳播,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蒙在鼓裏不知底細。她去散步,她走在鄉間的小道走在鄉間的村子,人們遇到她依然畢恭畢敬,依然側身而立,向她請安向她問好,依然熱情而有禮節。隻是她看出了他們眼中的一種躲閃的無法言說的東西,這種稍縱即逝的東西很難具體地說清它的內容,輕輕地含混不明地快速地消失,讓她猜不透悟不清。是輕蔑嗎?根本不可能的事,這些農民都是受過裴府和她的恩賜的,他們很卑微地活著,很崇敬地仰視著,很感恩地知足著。是猜忌嗎?怎麼可能,這些連活都難活每天為生計而焦慮的人,怎麼可能對裴府和她猜忌。當她摸了哪個小孩的頭之後,小孩的大人總是欣喜莫名,總是感恩不盡,覺得是賜福給他了。那麼是什麼呢?這些疑慮使她心裏不安,也使她煩躁。她是個敏感的人,因為敏感地意識到了什麼而猜不透,自然就會煩惱。後來,她終於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消息,這些消息使她震驚也使她憤怒。以她的身份和她的教養,自然是不可能像村婦一般站在街上罵人。如果可以罵人,她覺得也是一種幸福一種快感一種喧泄。邊城的婦女受到什麼委屈或者要通過沮咒表達憤怒,使被罵的人六神不安心慌意亂,就抬一塊砧板放在門前,邊狠狠地用菜刀剁砧板邊狠狠地惡毒咒罵,菜刀砍在砧板上就像砍在被咒罵人的身上,咒語般的語言排山倒海濁浪滔天地向被罵的人湧去,是何等的快意,何等的酣暢,何等的解恨。可她能麼?她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隻能把屈辱弊在心裏,弊得她胸悶氣喘,幾乎發瘋。那些天她像變了個人似的時刻發脾氣,不是嫌使女把花瓶擺錯地方了,就是嫌掃花園的沒把花徑掃幹淨。倒給她洗臉的水,不是冷了就是熱了,一會兒兌進熱水一會兒摻進冷水,最後還是被她打翻了“大家都弄得很緊張也很困惑,雲霓小姐是出了名的對人好,對下人也是很溫和的,這是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劉婷小姐來看她,倆人還沒說上幾句熱乎話雲霓小姐就發脾氣了。雲霓變嘴變臉地說劉婷我倆是不是最好的朋友?掏心掏肺的姊妹?劉婷說是嗬。既然是你為啥聽到汙蔑我的謠言不告訴我?劉婷心中一驚,紙是包不住火的,看來最近邊城流傳的謠言她已經知道了。她就是擔心她知道謠言吃不消才來看她的。邊城不知怎麼突然流行起許多中傷誹謗汙蔑裴府和雲霓的謠言,其它事她覺得可以不去管它,但謠言中傷對雲霓的傷害是最大的,可能就是關於她私生活的。過去,裴家當紅時,邊城的地方官員、鄉紳耆老、參議會、商會的頭麵人物,聯合起草報告,要求省府表彰裴雲霓小姐的佳德懿行,核準她為貞女孝女,說她如何如何地貞孝,伺奉母親、經營家業、造福桑梓,說她恪守禮儀、淑雅清直、風月不浸、堅貞守節,堪為女界楷模,請求旌表。一度時間沸沸揚揚,到處傳頌。隻是雲翔將軍時任省府要員,力阻此事才沒搞成。但現在突然在茶樓酒肆、街頭巷角流傳著雲霓小姐的各種醜聞豔事,才使她大吃一驚。這些謠言說她是個偽裝的淑女,其實她的生活是極其荒淫極其奢靡的。說她和某某某、某某某長期有染,說她把回龍灣變成了世外桃源,在那裏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這其中也包括了她的丈夫周鴻,包括了胡鏡漣先生,說她不僅和府裏的人,連洋博士也全拿下了。表麵上她還裝模作樣,裝得很堅貞很守節,其實……雲霓聽到這些,氣得手腳發麻,全身顫抖,她大腦一片虛空,眼前的客廳旋轉起來,沙發、茶幾、壁爐、人都在轉動。她大叫一聲,往後便倒。劉婷忙去扶她,見她臉色蒼白,冷汗涔涔。劉婷忙叫了人來,一起把她抬到床上去,叫人做了銀耳蓮子羹來,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喂她。好半天,她才醒了過來,閉著眼,無力地搖著頭,說這世道怎麼這麼險惡,人心怎麼這麼難測。我雖生在富貴之家,但沒把自己看作是富貴之人,總想做點事,總想幫別人一點忙,要想享樂要想奢侈,裴府的財產還不夠我奢侈享樂嗎?我是女人,但我想做一個有作為的女人,辦工廠、修學校、修河道、辦農場,這是為了我為了裴府斂財嗎?我要那麼多財產做什麼?劉婷,我做這些事時,我總想到瑪麗,瑪麗孤身一人來到邊地為了什麼?她也是個人是個女人,她也孤苦寂寞,現在連自己的國家都回不去了。她是為了她的上帝,為了她的博愛,愛普天下的人,夢想拯救普天下的人。我呢,隻是為了自己生活的這塊土地上的人。我能為他們做點好事就是我的心願。說真的,我有時也覺得自己是為名所牽動,當大家把你擺上這個位置,你就停不下來了,就像你有了一萬元想要十萬元一樣,沒有休止地走下去了。可是,我傷害了誰?憑什麼要汙辱我誹謗我傷害我?大家都認為我是個很強大很堅強的人,可我說到底也就是個小女子,我有什麼呢?我孤身一人,勉力支撐,沒有伴侶,死後連扶靈的人都沒有……我,我有啥盼頭……說著,雲霓淚流滿麵傷心不已,她在雪白的被窩裏顫抖著抽泣著,她的傷心她的哀怨惹得劉婷也傷心起來,劉婷拉著她的手安慰她,勸告她,可說著說著,她忍不住失聲地哭了起來。兩個女人緊緊地抱著,哭得嗚嗚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