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菩提歌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北派禪宗和南派禪宗曾發生過關於漸悟和頓悟的爭論。我們既非得道高僧,亦非脫俗隱士,因此,不必去理會那八百卷經文的神髓和悠然見南山的青燈智慧。

高僧是路,隱士是路,紅塵俗子,翩翩少年亦是路。我們有自己的人生和萬眾不一的路途。因此,我們也會有高僧隱士不懂的體會,以及平淡流年的感悟。

偶爾忘卻存在的真實

朋友是位動物迷。在她的僻居裏,那些常見的家養們都出現過。不僅是這樣,門前窗下,等等有空白的地方,也是一概長滿了小花和綠草。我相信,她的世界是轉動與溫暖的。和這些在庭院裏奔跑來去的小東西一樣,有著存在的欣喜。

她的床置放於寬敞的窗台下,常年綠蔭。窗台上,擺放著一個頗費心思的魚缸。缸內,兩條活潑的金魚在水草間穿梭往返。

“最近過的怎麼樣?”午後,朋友一邊站在窗前喂魚,一邊關切的問我。

“嗬嗬,你在幹嘛呢?”看著她小心翼翼,如臨大敵一般的動作,我忍不住微笑起來。忘了去回答她所問的問題。

“你不知道嗎?金魚的記憶隻有三秒鍾。如果我不計算好該喂多少,它們很容易會被撐死的。”她略帶嚴肅的告訴我。

我知道她是那般的心疼著這些可愛的小生靈。這或許已經成為了她生活的一部分,更或者,是她怡然自樂的催化劑。

看著她手捏魚食,頗為誇張的動作,我忽然的感覺自己真實起來。在這一片有著生命氣息的小天地裏。

後來,我曾查閱了一些資料,關於金魚。

朋友所了解到的金魚的記憶隻有三秒鍾,那是很多年前的研究,並且沒有得到證實。而根據幾年前澳大利亞的獸醫雷蒙德?洛得出的結論,金魚原來是有著長久的記憶力。

兩條打過架的金魚被放在了另一條金魚所在的魚缸裏,在很長的時間裏,打了敗仗的金魚仍不敢靠近獲勝的那條金魚,顯然它還十分害怕受到那條獲勝金魚的攻擊。甚至,它們能夠通過推開控製杆尋找食物,在每日特定的時刻裏。

我打算把這個我所謂正確的消息告訴朋友。至少,她以後不用再那麼費力的喂這些小東西了。

知道這個消息後,她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驚喜。同樣的,在午後的時刻裏,她依舊的站在窗台旁,小心翼翼,一粒一粒的丟著魚食。

起初,我以為這是她的習慣。直到見她微笑著,以同樣的方式喂養完它那條愛犬時我才知道,這是她生活的表達方式。

在她的眼睛裏,金魚是否有長久記憶,是否能如她的愛犬一般控製自己的食量,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無論是怎樣的一個事實,一個科學,都會被朋友所忽視。她寧願,偶爾忘卻這些存在的真實,依據,用自己獨特的方式生活。

在這個變幻的塵世中,很多事物,他們自然有著諸多的爭議和端倪。我們能夠不為世俗所探尋的小小真實去改變,去打破我們原有的,本是自己想要的生活,這該是一種“仁者樂山”的大智。

偶爾關上窗戶,忘卻那些變化多端的真實。或許,生活才會來的更加真實。

十年之重

經過我僻幽的居所,橫穿,彎轉,靜立在麵前的便是一座飽載風塵的吊橋。吊橋之上,經常可見一群瘦削的老頭,配帽垂釣。

這樣的一群人,大致是成為了我後來路途的風景。幾年塵俗,一直不曾更改。我沒有刻意去關注,這些讓我安然與溫暖的老人,我也不會去詢問,某天在這弱小的人群中偶然缺失的某人。因為我知道,那個在某日空白的位置,將會在回眸間被迅速的填補上。這雖是一個殘忍的規律與替代,卻又是我所向往的。

何日,我如春夏的風沙般侵入了他們的視線。於是,在這陌生的人群裏,仿佛霎時就有了我的位置,撥開原本擁擠的後背。我與他們肩靠著肩。

嶙峋的肩,是一種滿載重重歲月之刀的淡然結局。所有承受這個結局的人,必然都是消逝了青春,對萬物坦然。在這一個殘忍的過程裏,他們仍舊的背對著路人。隻是,那原本挺拔的後背,讓弱如呼吸的來去硬生生的雕彎了背脊,蔓延直上。至肩,至臉。

如此重複的垂釣生活,在他們的生命裏輪循了十年。而這個十年,隻能是對於個別。因為正如其中的一位老頭所說,他在這裏呆的時間最長。十年。後來,這些人逐漸的來到了這裏,並習慣了這種安然的靜坐。

十年之間,他每年都在經曆著,經曆著他們人群中的某一人,在他的身邊忽然消逝。這種與風聲毫無差別的消逝。無聲無息。在他後來的人,繼續著他的位置,卻不會再知道,也不願意去知道,在這個位置上曾經有過的故事。

他依舊的靜坐著,和這裏所有的來人一般。而他所要承載的,卻是十年之間,關於情感,人性,記憶,以及生死的消逝。日日繼續,難以逃離。

我曾想試著去了解,關於他言語後的深意。可這樣的衝動,始終沒能打破我理性的防線。在歲月的邊緣裏,對於這一群日漸清瘦的後背,我隻是一個忽然間入的來客。關於他們的記憶,深埋的過去,我無由提及。或許,明日,年輕的我要讓他們來經曆我的生死,慢慢的消退對我淡薄的記憶。也許,是由我來經曆他們其中某人的生死,懷著坦然的心,繼續這樣沉寂的敘述方式,麵對一條江,一尾久久不會上鉤的河魚。

我所能承受的,僅僅是一筆歲月的來去,並非一旬。我缺少足夠的勇氣去接受生命裏,忽然到訪的來客,日日碰麵,風雨兼程。在未知的後來裏,靜待他們,或是自己消逝的信息。短暫的消逝後,我睹物無思,麵朝四季。

十年,在這樣的風霜裏就不僅僅是一種時間的度量,更多的是一種切實的重量。一種能夠用胸膛的餘熱體諒出來的微痛,與身體發膚緊貼,與血脈相連。

厚重的消逝裏,又要用本是柔弱的心來表示堅實的力度,來表示我們被時光曆練而出的坦然。用早已被生死壓痛的眼睛,來表示出對萬物俱同的慈愛。

十年,是接受一種生物的入侵,再接受一種生物讓我們不得不停止的記憶。

陽春之暖

在外遊走的日子長了,自是習慣了隨意的生活,包括家裏的擺設。每次新朋到來,總是要他們在門外先待兩分鍾,我進屋收拾。待進來之後,又難以找尋到原來陳放的物品。

苦苦微笑。生活的淩亂是一種習慣,我願意接受,並且已經接受了這種自知雜亂的習慣。可總會在某時,內心騰升出一種渴望更改的悸動。

也曾嚐試著去過有序的生活,每日準時起床,刷牙疊被。可這樣的持續總如永久性極夜前的陽光一般,突然,又短暫。

傍晚,朋友偶遇。心醉,人亦醉。

半夜被烈酒的後勁灼醒。摸索著將燈打開。

床前淩亂的衣物不知何時被整理的妥妥當當。錢包,手機,書本,如列隊般依次排開。這樣的整潔,多少讓我有點不適應。可心裏,卻是刹時的溫暖起來。

桌前幾個早已空空的碳酸飲料瓶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瓶澄明的礦泉水。

冰涼的液體穿過喉嚨,順體直下。整個灼熱的內體就在此時逐漸地,逐漸地安靜下來。

我忽然想起那個寒冷的廣州,十九歲的廣州。空空的口袋,空空的內體,在朋友狹小的屋子裏,就這麼輕易的被一碗陽春麵充實了。於是,後來所有寒冷的日子裏,我就常常記掛著那碗簡潔的陽春麵,並且習慣用陽春一詞來形容我的切膚之暖。

大約是二十歲的時候看的這個劇情。一個貧窮的男人愛上了一個富有的女建築師,他問:“我想要蓋一座房子,你能幫我嗎?”

女建築師說:“你說吧,我能幫的,我就幫你。”

他說:“我想要的房子很簡單,現在隻要三間,爸爸媽媽,還有我。但是房子裏要有一個小花園,因為媽媽閑暇時喜歡種一些花花草草。房子要是兩樓。因為以後我會要四個孩子,他們住樓上,我住樓下。這樣,我就能夠整天的聽到他們的劈劈啪啪,咚咚咚咚了。”

女建築師不明白的問:“為什麼是劈劈啪啪,咚咚咚咚呢?”

男人安靜的解釋道:“因為房子是木製的,下雨天,孩子們就會穿著拖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那聲音就是劈劈啪啪。到了晴天,孩子們就會穿好衣服,準備外出玩耍,那時候,樓上樓下的跑著,就是咚咚咚咚。”

女建築師大抵是被感動了,可她最後的結果還是無法建成這樣的房子。因為正如男人所說,難建的,並非是房子。真正能讓房子舒適的,溫暖的,是住在裏麵的人。

我想,我當時是溫暖的,被這樣一個簡單到有點滑稽的劇情溫暖著。以至於到現在,如此善忘的我都還能完整的記得它。

曾花過時間去研究陽春一詞,終究還是沒能改變它在我內心的含義。

生命本就是一次寒冷的旅途,所有的花朵,陽光,包括時間,都是被凍結了的,永存在我們心底。我們看到了,感受到了,隻是因為我們內心有了溫暖,才讓冰雪釋然。

那些曾讓我們溫暖過的,不論是否還能記起,它總歸是在這個寒冷的旅途中出現過。不論它曾在,或是將亡,終歸是為我們真實的詮釋了一次陽春之暖。

支離破碎的善意

她是班裏最讓人心憐的差等生。起初,很多人不明白,為何她的成績如此要命,學校還三番五次地為她召開募捐大會。

直到那次體檢之後大家才知道,她不但是個色盲,反應速度也有著極大的問題。於是,先前那些對她冷嘲熱諷的同學,忽然悔憾起來。要知道,在如此競爭激烈的重點中學裏,一個智力有問題的女生,能考出這樣的成績,已屬非常不易。

每每開展關於幫助她的主題班會,同學們都會異常團結,百眾一心。最讓人感動的是,幾年間,她從不曾對誰哭訴過她的一貧如洗的家庭,更不曾抱怨過自身的種種不幸。相反,她的樂觀,豁達,樂於助人,深深感染了周圍的所有頑劣少年。

記得有一次,隔壁班的壞男生笑話她是弱智,並在樓梯間裏故意將她絆倒,狠狠地告誡她,這條路,是聰明人才能走的,以後,她再不能走。這件事,她始終守口如瓶,整日歡笑著與班裏的一同來去,隻是,每每走到那個樓道時,她總是不經意地撒開了她們的小手,獨自走向了另一條稍遠的樓道。

事情的始末,終於還是讓班裏的同學知道了。那天,我頭一次見後排的壞男生們如此團結,在清晨第二節課後的廣播操時間裏,硬拉著她去走那條稍近的樓道。她推諉不過,隻能被人群簇擁著去了。不知為何,她走著走著,竟然簌簌地落起淚來。那些莫名的淚水,深深地喚醒了那些壞男生的良知。

興許,生至今日,都沒有過這樣一個集體,誠心實意地維護著她,將她當自己的親妹妹一般看待。當然,那個壞男孩再沒敢欺負她。我親眼看到,他被那聲勢浩大的場麵,嚇得臉色慘白,腿腳哆嗦。

臨近畢業的時候,班裏人無不暗自傷感。盡管班裏的幾位高材生連番上陣,徹夜不停地為她補習功課,但還是不得不承認,現實的殘酷與冷漠。大家各自心照不宣,似乎都已經早早預料到,這位讓眾人心生憐憫,緊密團結的小妹,將要在高考中名落孫山。

事如所料。填寫誌願那天,她逐一邀請了班裏的所有同學,哽咽著說,這幾年,她一直想找一個合適的機會來報答我們。她實在想不出空前絕後的辦法,隻得每日積攢零花錢,好在今天這個喜慶的日子裏,請我們到門外的餐館裏大吃一頓。

那天,班裏的大部分男生都哭了。嗚嗚地嗡動,像窗外七月柳條間的暖風。沒有一個人前去赴約,因為沒有一個人舍得花這樣的錢。如此暗藏悲劇而又飽蓄大愛的飯啊,叫喜慶洋洋的我們如何下咽?

時光將我們毫無留情地推散,各自奔向了天南海北。盡管生命中,先後出現了不同的麵孔,但對於多年前的那個弱小堅強的女生,心中還是保留著一塊最為柔軟的空地。隻是,曆經世事之後,忽然對昔日的自己,有著深深的無奈與愧疚。

當年,如果我們能忍住淚水,歡喜著吃下她鄭重邀請的那一頓飯,那麼,即便她從此一世黯淡無光,也可以在慘淡的記憶中自豪地追想,很久很久之前,自己曾那麼拚盡全力地回贈過那些幫助過她的人——那是多麼光彩而又值得驕傲的事情啊。隻可惜,這最後一次足以給往後歲月釀成慰藉的機會,也被我們執拗的善意,擊打得支離破碎。

總有一塊幸福屬於你

與浙江一位文友相交多年,今日聽聞其弟新婚的消息,欣喜異常。卻不料,這大喜的消息,卻令他愁眉不展。

原來,這個無德無能的小表弟,曾幾何時還是他的跟屁蟲,吃他的喝他的穿他的,一切均以他為榮。偶爾有三朋兩友聚會,他非得拉上朋友,在眾人麵前誇誇其談:“看!這就是我表哥,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文筆一級棒,曾經還獲得……”

其實不光是聚會。逢年過節的電話,視頻,網友聊天,小表弟都會有意無意地炫耀:“嘿,你知道我現在和誰在一起嗎?”正當旁人一臉茫然,不知所以時,他早已開始了滾瓜爛熟的“偉大宣言”……

朋友總是在這樣的讚揚中自信滿滿。他覺得,即便生活有諸多不如意,但在這位小表弟眼裏,他還是有些模範功用的。於是,在這個小表弟麵前,他總是能尋回一種人生的莫名價值。即便,他過得波瀾不驚,一貧如洗,還是對生活充滿了渴望。

可後來,他的思想不知不覺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為什麼呢?原來這位小表弟在一個機緣巧合的情況下,遇到了一位富家千金,並對其一見鍾情,雙雙墜入愛河。不可思議,這種隻會在電影電視劇裏出現的情節,偏偏硬闖進了枯燥乏味的現實生活。

從此,這位小表弟成天喜氣洋洋。這位富家千金開始並未表露自己的身份,興許是為了試探愛情的忠誠度。後來,直到兩人確定白頭偕老,至死不渝時,這位富家千金才告訴小表弟這個驚天動地的秘密。

頓時,這個原本虎頭虎腦的小表弟成了全家人的掌上明珠。要想,這千萬富豪可就這麼一個閨女啊!他總不至於將所有的財產都在生前花光吧?毋庸置疑,小表弟成了“名副其實”的候選富翁。

小表弟果然是老實人,雖有了萬貫家財,但對我這位朋友,可謂是真情不變。每每有朋友聚會,生日,夜宵什麼的,總是要把他的這位小表哥拉上,好好地在那些生意上的朋友們誇耀一番。換作從前,朋友興許會很受用,但現在,他卻覺得羞愧難當。

想想,很久之前,他還一本正經地教這位口齒不清的小表弟做生意呢!可此刻,人家儼然已是千萬富翁,他卻還在整日喝著西北風。他越來越覺得,小表弟之所以拉上他,完全是顧及舊日情義,怕他有些莫須有的想法。

這位小表弟很是體貼,誇讚歸誇讚,卻從不要自己的表哥付錢。偶爾來家裏看他,吃個蹭飯,也笑臉嘻嘻地遞出幾百塊菜錢。興許,小表弟的心意是好的,但在朋友看來,卻成了天大的屈辱。

結果,這位心眼踏實的小表弟硬是被他的窮表哥莫名其妙地揍了一頓,捂著臉跑了。朋友以為,小表弟是再不會理他了,卻不料,幾天以後,他又樂淘淘地來了。

當夜,小表弟在他的床上喝得爛醉,抱著昔日的這位表哥哭得稀裏嘩啦,盡訴了他作為一個底層勞動人民,在進入富宅豪門後的種種遭遇,以及委屈。朋友摟著他的肩膀,看著不遠處默默收拾殘局的老婆,熟睡一旁的孩子,心裏充滿了寬慰。

其實生活就像一塊沒有邊際的烙餅。不管你如何窮困,潦倒,隻要活著,就總有一塊會屬於你。

看看前方的路

念大學時,有一個年過七旬的中文教授經常跑到我們藝術係來玩。

老頭姓林,喜歡穿一件黑色的大風衣,雖是地道的文科出身,但性情並不守舊古板。他喜歡聽一些比較流行的歌曲,喜歡跳快三,恰恰,探戈等節奏感強烈的交誼舞。

那時候,學校的多媒體大廳,周一到周五講座,周六周天用來舉辦交誼舞會。說是交誼舞會,其實還是有差別的。為了方便彼此交流,舞會慢慢有了一種不成文的規定,周六是學生的天下,周天則是老師的天堂。

林老頭每周六晚上八點都會準時達到舞會現場。這個習慣,在我大學的四年間,從來沒有改變過。

直到畢業,都是我負責挑選和播放周六晚上的舞會曲目。他經常在舞會中途主動跑來跟我搭訕,漸而漸之,兩人慢慢熟絡起來。印象中,他跟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小夥子,多搞點勁爆的音樂嘛!大家都是年輕人。”

他每次跟我提這個建議的時候,我都笑得特別厲害。沒想到,一個年過七旬的老頭,還會自稱年輕人,還會說勁爆這個非主流詞語。

他從不參加周天的教師舞會。我很八卦地問過他到底是原因。他滿腹牢騷地說:“和那些老頭老太婆跳有什麼意思?一個個都慢騰騰的,沒勁兒!”

中文係經常給他發這樣那樣的邀請函,他也幾乎從來不去。每次都說很忙,很忙。但隻要我們係有文藝晚會之類的節目,他曆來都是隨傳隨到。偶爾,你忘了告訴他,他甚至還會生氣,覺得你是在嫌棄他,不歡迎他。

他最不喜歡別人說他老。記得有一年開學慶典,主持人是個漂亮的小姑娘,特意在他上台發言之前,恭恭敬敬地附了句“下麵有請我們學院的老督導林教授……”因為這句話,他不樂意了,接過麥克風就是一句:“我唯一能接受的帶老的詞語,就隻有老師一個。”

畢業之後,我去了青島啤酒廠工作。工資很低,不過業務提成很可觀。周圍的很多朋友不是考上了在編的教師,就是加入了省市級公務員的行列。我忙忙碌碌了很長時間後,仍然沒有一分存款,心裏很是著急。

半年後,我主動提出辭職。剛出來沒幾天,我就後悔了。工作難找不說,一切還得從頭開始。奔了大半月,還是毫無頭緒。我給他打了電話,想聽聽他的意見。

那是他第一次一本正經地跟我這般說話:“人生的路上嘛,偶爾總會碰上大霧天氣,大雪天氣,但實在沒什麼可怕的。大霧,大雪總是要散去的嘛。經常抬頭看看前方的路,清楚自己所處的位置,清楚明天要走的方向,這才是重要的。路途坦蕩的時候,不妨小跑一段,碰上荊棘挫折,也別慌亂,放慢腳步,看看沿路的風景也是好的嘛。”

這席話,我在心間記了很多年。我總覺得,這才是一個智者真正的豁達與情懷。不悲不喜,不驚不懼。得意時,加快腳步,看看前方的路,清楚自己的處境,不驕不躁;失意時,放慢身形,觀賞沿途美景,等待時機,厚積薄發。

生活和生存

這是孩子第三次去菜市場買菜並和別人發生爭吵。

他又一次給我打了電話,要我到現場為他主持公道。他知道我的性格,向來都是幫理不幫親。於是,我騎著摩托車風風火火地去了。

撥開水泄不通的人流,我見到了又一番熟悉至極的場景。我的孩子左手提著菜籃,右手拽著小販的杆秤和衣領,據理力爭,喋喋不休,硬是要把他扭送到消費者協會。

小販本身無理在先,又是農村人,所以在爭吵中一再求饒。黝黑的皮膚和幹瘦的身子,使我看得有些心疼。可我的孩子卻不管這些,他被我從小灌輸正義的思想過度,因此,每當發生這樣的事情,他總是顯得異常暴躁,義憤填膺。

“爸,你看看,我又不是第一次來這裏買菜了,他還敢吃我的斤兩!走!走!去消費者協會去!我看你以後還怎麼在這條街賣菜!”

“放手,先放手,你看你把人家的衣服都扯成什麼樣子了?”我撥開孩子的手,示意小販趕緊收攤先走。

小販領會我的意思,二話不說,收起油布和青菜,挑起擔子準備逃之夭夭。

“爸!不能讓他走!他這是做法是不對的您知道嗎?他用這杆秤吃了多少斤兩你知道嗎?您這是助紂為虐!”

“夠了!把杆秤還給人家!你還有完沒完了?”我很少在孩子麵前發火,他見我這般模樣,頓時沒了聲響。

小販逃往他處之後,人流漸然散去。孩子提著那把被吃了斤兩的青菜,大步流星地向家奔去,對我不聞不問。

“爸,我覺得您這次做的根本就不對。你把那杆有問題的秤還給他了,他指不定還得吃多少人呢!您忘了您平日是怎麼教我的了?前兩次您都幫我,為啥這次就糊塗了呢?”

“孩子,前兩次是在哪兒?”

“商場啊。”

“這不就對了。商場和小販的區別不僅僅是經濟實力的懸殊,家庭背景的懸殊和社會地位的懸殊。在任何商場,任何國營企業,爸爸都支持你討回公道。但對於這些悲苦的小販,爸爸並不支持你這種方式。”

“也許,你覺得你是在維護正義,但你有沒有想過,你把他拉到消費者協會的後果?興許,他也不能進菜市場賣菜。家裏的孩子要上學,老人要吃飯,怎麼辦?你這不是救人,而是把人推向另一個深淵。”

“我們是在生活,但他們卻是在為了生存。我們該維護正確的道義,但更該給那些迫於生存和生計的人多一點關懷的空間。糾正,不是矯枉過正。”

晚上,他親自動手炒了那把青菜。

每朵陰雲都是陽光的心

她第一次布置作文時,全班四十五名同學,就他一人交了白卷。那天,她聲色俱厲地將他批評了整整一下午。她記得他固執的模樣,不論她如何詢問,如何開導,他都始終緊閉雙唇,默然不語。

當她平息完怒火,和藹溫善地將他拉到跟前,手把手教他寫起這篇作文時,原本寡言內向的他,竟忽然嚎啕起來。清澈的淚,如同冬日房簷上的冰鉤,化也化不開。於是,她再也忘不了那次作文的題目,《我的父親》。

其實,他多希望能在那張潔白的紙上落下隻字片語。可想了許久,他還是無法拚湊出父親的影子。

他沒有嚴厲偉岸,時時督促他奮發圖強的父親,更沒有慈祥和藹,對他無微不至的母親。他隻有一個發如霜華的外婆。他從來不曾問過父母的去向。他知道,這樣的問題,會讓他的外婆心生愧疚。而他似乎也從街坊的閑語中得知,自己不過是一個從田埂上拾回的孤兒。

他與外婆相依為命。清晨上學之前,他得氣喘籲籲地從地裏拔來青菜,好讓外婆挑著籮筐,去市場上賤賣。再用換來的錢,維持家用,攢足來年學費。傍晚放學之後,他又得馬不停蹄地趕到市場,聽外婆嘮叨這一天的收獲,攙著她,趕在夕陽落盡之前進入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