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慈母線
是他們抱著你,邁出人生的第一步。是他們不厭其煩地教你吃飯,穿衣,寫字,教你如何麵對人生裏即將出現的坎坷與傷痛。他們把所有的愛都給了你。
長大後,你歡喜著,興奮著,一頭撲向自己的路途裏,再也沒有回頭看過他們日漸蹣跚的腳步。他們已追不上時代的滾滾浪潮,已追不上你匆匆的腳步,卻仍然可以準確無誤,毫無保留地將愛灑在有你的每一個角落。
寸草心,三生蔭
二十歲之後,才忽然懂得這種使人黯然神傷的情感。
離家千裏,每年回去兩次。跟幾千人搶一張票,和幾百張不同神色的麵容湧在一起,坐幾十個小時的火車,目的隻為見她一麵。
她時常跑來車站接我。南國的冬,細雨迷離。她就這麼一臉企盼地站在那兒,踮著腳,昂著頭,舉著手,生怕我看不見她。
每次見到這樣的雨,這樣充滿希望的她,我就會想起十五年前的舊事。
那時,我悲苦的父親尚在人世。
他氣若遊絲地躺在床上,眼睛微閉,雙唇翕動,偶爾顫出一陣陣短促的呻吟。床單上浸滿了黑紅的血跡,鋪天蓋地的腥味,吞噬了童年的記憶。
母親抱著他,噙著淚花讓我趕緊去四舅家借兩百塊錢。我記得,那時的家是昏暗的小燈泡,是漏雨的泥瓦房,是一貧如洗的無奈和窘迫。
四舅住在幾公裏之外的向陽街。沒有錢,坐不了三輪車,我隻好一路小跑著去。我拚盡全力地跑啊跑,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雖然,那年我不過十歲,但我很清楚地明白,父親的性命就握在我嬌弱的手中,懸在我慌亂的雙腿上。
十萬火急地敲開了四舅的家門。四舅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麵無表情地聽我求救。我承認,當時的我的確被嚇傻了,我也承認,當時我有些語無倫次。不過,要點我傳達到了。父親不行了,急待二百塊錢救治。
我以為,四舅會起身,會跟著我一路小跑著回去,會用他的慈悲和無私來拯救我的父親。那時的我,多麼天真而又飽含善美的希望。
四舅的回答簡單而又幹脆。沒錢。我的哀求和解釋全然無用。
刺眼的白熾燈掛在天花板上,電視裏播放著喧雜的足球賽。我是在一片歡呼中走出去的。有人進球了,我知道。
我為當年的自己而覺得驕傲。因為在走出那扇門之前,我一直沒哭,更沒有回頭。回程的路上,我一麵狂跑,一麵迎著南國的小雨嗚咽。我無法道出那一刻的悲絕和哀痛,在一個孩子有限的胸懷裏。
快到家門的時候,我停了下來,擼起濕冷的袖子,擦幹所有熱淚。我平靜至極地將事情經過告知我的母親。我以為,我可以一直保持堅強,可還是忍不住在她回眸的一刹那,哀聲震地。
一切在孩子心中無法自行化解的傷痛,都隻能去母親的懷抱尋找安慰。
父親走後,我徹底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母親沒念過幾年書,認不了幾個字,但她一直在用笨拙的方式告訴我,活著,就得堅強,就得繼續,就得心懷希望。
她租了幾畝地,喂了十幾頭豬,一個人春耕,一個人播種,一個人秋收。她從不讓我參與任何活計,隻願我把時光耗費到書本裏去。
她和我說道理的時間多了,責打相應少了。每次說到中途,她總會看著我和弟弟的麵容頃刻嗚咽。
當時我並不知道,作為一個母親的擔子有多重,更不清楚她心裏的孤思和傷悲。
很多年後,我獨自去了湖南。寒苦無依的生活,開始讓我慢慢懂得她這些年的良苦用心。她始終在朝我灌輸樂觀的生活態度。她怕我因為當年的經曆而心存惡恨,厭世嫉俗。
二十一的時候,躺在床上重讀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剛讀到那句“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眼淚就嘩啦啦地流了出來。
二十二的時候,終於徹悟,鼓足勇氣好好愛她,並為當年十六七的懵懂和叛逆覺得懊喪。原來,自己曾在美妙的青春裏,那麼翻來覆去地將她殘忍傷害。
第一次給她過生日,她哭了。於是,我又明白,她想要的,一直都是那麼少。
兒時曾讀過孟郊的《遊子吟》,其中一句尤為深刻,“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可是,在母親那兒,寸草孝心所給予她的,何止是三春暉?那是三生都使她覺得感動的涼蔭啊!
親愛的讀者,趁你的父母尚在,好好地待他們。你要知道,其實不管有多少愛,都已追不回他們日漸蒼老的歲月。
教父親認字
當我決定教父親認字的時候,他早已年過半百。他時刻擔心自己會因記性不好,而無法領略我所教授的知識。我輕拍他的肩膀,像他當年哄我睡覺一般安慰他說:“爸,您別擔心,其實認字是很簡單的,隻是寫會稍微困難一點兒。”
我把新買的兒童看圖識字放在他的床頭,一遍又一遍地教他朗讀聲母韻母。在這座貧瘠的小鎮裏,他整整生活了五十年。五十年的地方口音,已經讓他無法分清平舌翹舌,前鼻音和後鼻音。
他每念錯一次,就會沉鬱片刻,細細思索,口中喃喃,慢慢自我糾正。而後,歡喜地跑來念給我聽,問我是否正確。
我心裏難受極了。對於這類將一生都付諸土地的中國父親來說,晚年學習知識,無疑是一種痛苦的折磨。於是,有很多次,我板著臉告訴他,從此之後,再不讓他認字了。我以為,他會因此而喜悅狂呼,如同厭學的孩子忽聞學校放假一般。
豈料,他竟因此鬱鬱寡歡,久食無味。母親見他這般模樣,隻好又將我拉到屋中,再三囑托。她說,父親心裏一直內疚著,這些天,幾乎整夜失眠。他想,一定是自己過於笨拙,才會招致我放棄教授的工作。
我眼中瞬間泛起一片汪洋。經過小院的時候,我把新買的字典遞給了父親,並向他說明了其間種種。我之所以不願教他,不過是想讓他少受些磨難罷了。
他聽出我的良苦用心,便忽然釋懷,忐忑地問我:“今天還能上課嗎?”我點點頭。他一個縱身從凳子上騰躍起來,跑進屋內,將他的看圖識字取了出來。
我再沒打斷過他的進程。我知道,我惟一能做的,就是以萬分耐心來對待他的一切提問。
教他使用字典查詢所要寫出的字詞時,他經常因分不清平舌翹舌而找錯甚至找不到需要的字。有幾次,他翻得絕望了,竟撇開工具條,一頁一頁地翻著過去,細細尋看,一看便是一兩個時辰。
母親擔心他這樣下去會把眼睛弄壞,又請求我想想解決的辦法。於是,我又花了幾天時間,把他常用的字詞羅列開來,注上聲母韻母,並且標明所在字典的頁碼。
他如獲至寶一般,將那張寫滿蠅頭小字的信箋紙平平整整地貼在門後,早中晚各溫習一次。母親時常笑話他,說他比大學教授們還要用功。
四月,假期完畢,我再度回到湖南。臨別前,父親要走了我的聯係地址。當時,我並不明白他的真正用意。直到半月後,在湖南的信箱裏收到一封筆跡拙劣的信件,才真正懂得他為何對學習如此百般刻苦。
信末,他寫了一句玩笑式的結尾。這句原本該讓我莞爾一笑的話,卻讓我失聲痛哭起來。他說:“兒子,這是爹這輩子寫的第一封信,寫得不錯吧?請多多指教。”
他所有努力的原因,隻是想親手給我寫一封簡單的家書。
隻為沿途將你尋回
這些年,我一直活在大姐的陰影下。幾乎每個親朋都會如此叮囑:“要好好學習啦,看看你大姐,多好的榜樣!”
起初,我會對這樣的叮囑抱以漫不經心,極不耐煩。可後來,卻漸然變成了一種無法化解的自卑。我和大姐的人生軌跡,輕而易舉地被時光分割開來。
與她一帆風順的學業之路比較起來,我走得頗為坎坷。雖然留級,重讀,自費高中,可還是不可避免地榜上無名。母親並沒有對我施加過任何壓力,她總是鼓勵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興許,我會在其他的領域裏有所成就。
其實,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此生即將碌碌無為。想想,在這個遍地大學生的時代,誰還會無緣無故地聘用一名倒數六年的高中生?
大姐每次回家,都能得到周旁鄰居的熱烈歡迎。很多時候,我在想,如果當年我奮發圖強,也遠去千裏,負笈求學的話,是否,也就可以擁有這樣的待遇?可惜,時光不會因為你的悔懊而重來一次,我隻能這麼默默地,承受著心靈上的煎熬。
母親不願讓我就此呆在家中,四處舉債,逼我進了鄰省的一所職業學院。行前,母親走了許久的路送我。我忽然有了莫名的悲淒,真恨當年沒有好好讀書,才會在此刻為了進一所三流大學,讓年邁的母親背上額外的債務。
我知道,母親之所以如此,無非是想減輕我內心的自責。她知道,我和大姐從小便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永遠生活在聰明伶俐的光環下,而我,卻一直畏縮在墮落任性的角落裏。
而今,我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踏上轟隆隆的列車,去向遠方。我心裏有這樣的一種悸動,似乎大姐就在不遠處停歇,我隻要狂奔一氣,便能趕上她的步伐。
這個脆弱的夢,終究還是被現實的利刃所擊碎。當我在網吧打開大姐所在的學校主頁時,才驚覺到自己與她的距離原是那麼遙不可及。她在那樣綠草如茵人才濟濟的重點院校裏求知若渴時,我正在南方的一個不知名的技術學院裏昏昏度日。
大姐時不時打來電話鼓勵我好好學習,她說,在哪個學習都一樣,重要的是自己本身的態度。可我無論如何,都提不起勁來。周旁的同學,無不是富家子弟,當年也都任意妄為,不思進取。現在,他們依舊成天遊戲取樂,揮霍金錢。在這樣的惡劣環境中,叫我如何取長補短,出類拔萃?
我和大姐同一年畢業。聽母親說,她有意繼續考研深造。家裏雖然已經一貧如洗,但對於這樣的事情,總不至於反對。母親欣欣然說,我和大姐,隻要想讀,砸鍋賣鐵她都支持到底。可我明白,這話,主要對象並不是我。
通宵達旦地備戰了足足一年之後,大姐忽然決定放棄考研。全家人無不勸慰,包括我在內。實質,那時我已經妥協了,我知道,我再也追不上大姐的腳步了。可最終,她還是沒去。
很多年後,我們各自有了安定的生活。當我關切地詢問當年放棄考研的緣故時,她才坦然告知:“我知道你心裏一直存有負累……”
她放棄大好前程的緣故,原來是為了沿路將我尋回。
嚴父之心
我生來是個野性的孩子,片刻不願呆在家中。母親為此日夜牽腸,生怕我有所閃失。但孩子總是不懂如何體諒母親的。因此,我常常為她的嘮叨與叮囑煩悶不安。
記得一年夏末,我和幾個調皮的夥伴在古城的圍牆上比賽,看誰走的距離最長。賽事尚未開始,我的母親便在圍牆的那頭狂呼咆哮。夥伴們頓時掃了興致,對我百般埋怨。
為了挽回丟失的顏麵,我頂著母親的狂風巨浪,緩緩邁上圍牆。夏末的草,如同綠色的幕簾,遮蔽了圍牆上的所有顏色。熾熱的陽光撒在我的臉上,白色襯衫炫出一片迷蒙的光暈,我奮然有了種英雄騎馬壯的自豪。
我完全不知道,經年潮濕的圍牆上,早已落滿了厚厚的青苔。這些潛伏在暗處的青苔,像一個個蓄勢待發的機關,等待我的到來。
我從圍牆上滑落到一瞬間,母親的呼聲戛然而止。撕裂的疼痛瞬間湧遍我的全身,大腦頃刻一片空白。
醒來之後,我躺在父親的床頭。他見我睜開雙眼,一個耳光便把我打得世界轟轟亂響。母親哭鬧著不讓他碰我,用單薄的身體緊緊將我抱在懷裏。我委屈極了,依在溫熱的臂彎裏,一直哭到沉沉睡去。
很多天後,我麻痹的雙腳終於恢複了知覺。父親極為嚴肅地對我說,他並不記恨我的任性妄為,也不後悔賜予我生命,但是不論怎樣,我都不能不顧母親的感受與安危。
我在父親的責打中漸然明白了許多不可逾越的邊界。譬如,無論母親怎樣屈解了我,我都不能對之以咆哮;無論她對我重複多少遍同樣的話,我都不能表現出極不耐煩的態度;無論她是否在無意間觸傷了我的初戀,我都不能聲色俱厲地羞辱她……
父親從未驕縱過我的過錯。惟獨母親,不管我如何頂撞她,令她傷心欲絕,她都會義無反顧地地將我從父親的皮鞭下拯救出來。而父親也很是奇怪,不論先前如何暴跳如雷,隻要母親現身勸說,他就會無奈地放下手中的皮鞭,喃喃地念叨,慈母多敗兒。
因此,從始至終,我對父親都是有所畏懼的。這種在骨子裏潛藏的畏怯,一直到我成年,也無法消減半分。
去外地念書的時候,父親經常會在周末打來電話。他沒有一句關心的言辭,他之所以打給我,也無非是想提醒我,記得打電話問候家中的母親。倘若我偶然忘卻了,他必然又會在那頭咆哮怒吼,繼而微言大義。
他一直在向我灌輸人母難為的理念,一直在以不同的方式勸慰我,要好好孝順自己的母親。少年時,我並不懂得他的用心良苦。成年後,興許是明白了世間情意的諸多種種,便開始對自己的母親尤為眷顧起來。
我把第一次獲獎的證書郵給她,讓她一同分享我的快樂;我把第一次收到的情書念給她聽,讓她在安靜的夜裏平複我內心的悸動;我用第一次失敗的戀情淚濕她的肩膀,讓她替我尋找根治這份苦楚的良藥……
可這些與母親一起甜蜜而又瑣碎的回憶,都無法頂住父親病逝的悲傷。直到他氣若遊絲地躺在病床上,用絕望的眼神凝視我時,我才恍然悔悟,原來自己有多麼粗心,竟把他在時光中深深地忽略了。
當我聆聽他的教誨好好孝敬母親時,我想,他一定也曾渴望,我能像對母親那樣,千依百順地無怨無悔地愛他一次。
謊言
畢業前夕,林曉珊和班裏的幾位同學組織外出旅行,鄭重其事寫了張紙條給我。林曉珊說,我想去看桂林的山水,你也一塊兒去吧。
倘若,這張紙條是其他人寫來的,我必定會找種種理由將其推卻。可偏偏,這張紙條出自林曉珊之手。天知道,我當時有多麼喜歡林曉珊。坐在教室的窗台上,我時常對著午後的陽光發呆,腦海裏,漲滿了關於林曉珊的浪潮。
林曉珊將旅行所需的費用輕描淡寫地告訴了我,末尾,還欣喜若狂地問我,很便宜吧?我笑笑,不語。那串簡單的數字,我至今依然記得清清楚楚。對於林曉珊這樣的富家子弟來說,的確不足掛齒,可對於我來說,無疑是一筆不可想象的天文數字。
我答應了林曉珊的邀請。傍晚,坐在涼風徐徐的操場上,我心裏一直在想,要如何向父親開口,要到這筆費用。說是用這筆錢來旅行,那無可厚非,他當場一定會把我打死;說是交學費,那更不現實,都快畢業的人了,哪來的什麼學費?
最後,我終於想出了一條絕世妙計。晚飯過後,我跟父親說,因為即將高考的緣故,所以課程非常緊張,老師擔心我們會在考場上有所閃失,特意從北京請了一位專家過來,為我們講解曆年的高考試題,以及如何沉穩麵對高考,據說,他非常厲害,很多學生聽完他的講解後,都考了重點大學。隻是,隻是,需要繳納一筆費用。
我知道,重點大學這幾個平凡的字,一旦組合起來,就會產生無窮無盡的力量。父親毫不含糊地問我,多少錢?什麼時候交?
我把林曉珊告訴我的那串數字在父親麵前重複了一遍,他頓時啞然。旋即,又爽朗地笑著說,一分錢一分貨,專家嘛,肯定是要貴些的!別急,爹給你想辦法,你好好聽課,考上重點就行!
七月的桂林,細雨似霧,雲蒸霞蔚,我拿著那筆用謊言換來的錢,和林曉珊玩得忘乎所以。錄取通知下來後,父親一個勁兒地誇那位莫須有的專家,說是這位專家成就了我的一生。
這件荒唐的事情,就這麼隨著匆匆的時光如流水般遠去了。直到今日,父親都不知道當年的真相。
我和林曉珊早已失去了聯係。隻是,那年的桂林,依舊深深地烙在我的心裏。我在北方的小城裏找了份工作,生活過得波瀾不驚。
年前歸家,父親咳得實在厲害,在我與母親的催促下,他終於極不情願地去醫院做了檢查。回來後,他陰沉著臉大叫,說我和母親整天大驚小怪,不過是有點肺炎罷了。當夜,他一直埋怨,是我和母親的多慮使他無故花了幾百塊錢。
乘火車回北方小鎮的時候,父親執意要來送我。我記得,那是他第一次對我如此凝視。他的眼神溫柔得像陽春三月的和風,使我戀戀不舍。
剛到小鎮,便接到了父親的來信。他說,他很想去桂林看看祖國的山水。我給他寫了回信,並在信中對他承諾,今年一定會實現他的夙願。
深夜,母親打來電話,她的悲咽,讓我讀懂了那些沒能說出口的話。原來,給我寫完信後,父親便住進了醫院。他走的非常安詳,他一直將那個肺炎的謊話保守到生命盡頭。
握著聽筒,坐在冰涼的床沿上,我哭得像個孩子。沒人能明白,那些在我心裏一直潛藏的愧疚與悲哀。
我的謊言,是為了完滿自己的青春,而父親的謊言,卻是為了能讓我了無牽掛地活下去。
母親的勇氣
2006年12月14日,深夜11點24分,在美國洛杉磯國際機場,一位頭發花白的東方女人引起了所有乘客的注意。
她挎著黑色的背包,背包上貼有一張用透明膠帶層層纏繞的醒目的A4紙,上麵用中文寫著“徐鶯瑞”三個字。
這些從薩爾瓦多飛到洛杉磯的乘客,幾乎都是拉丁美洲人。他們根本不懂中文。這位衣著樸素的東方女人在等待了許久後,終於開始在人群中用蹩腳的普通話挨個詢問:“請問你會說中文嗎?請問你會說中文嗎?”
臨近午夜12點,她終於找到了救星。一位黑頭發的男人駐足她的身前,低頭端詳她手裏的紙條:“我要在洛杉磯出境,有朋友在外接我。”
其實,在這張揉得皺爛的紙條上,還有另外兩行中文,每行中文下麵都用熒光筆打了橫線,方便閱讀。
第一行中文:“我要到哥斯達黎加看女兒,請問是在這裏轉機嗎?”下麵,是兩行稍微細小的文字,分別是英語和西班牙語。
第二行中文:“我要去領行李,能不能帶我去?謝謝!”接著,同樣又是英文和西班牙語的翻譯。
原來,她的女兒在十年前隨女婿移民到了哥斯達黎加。如今剛生完第二胎,身子虛弱至極。女人思兒心切,硬要從台灣過來看她,幫她坐月子。女兒執拗不過,便在越洋信件中夾帶了一堆紙條。
如今,她已幫女兒坐完月子。原本女兒要陪她到洛杉磯機場,結果卻不得不因買不到機票而作罷。女兒為了讓她有安身之處,特意請求遠在洛杉磯的朋友幫忙。為了方便相認,女人便特意在背包上纏裹了醒目的A4紙。
很多人都以為,這不過是一個簡單的行程。可深知航班內情的那位黑發男人,卻不禁被這簡單的描述感動得熱淚漣漣。
從台南出發,要如何才能到達哥斯達黎加呢?
首先得從台南飛至桃園機場,接著搭乘足足十二小時的班機,從台北飛往美國,再次,從美國飛五個多小時到達中美洲的轉運中心——薩爾瓦多,然後才能從薩爾瓦多乘機飛至目的地,哥斯達黎加。
她曾在擁擠的異國人群中狂奔摔倒,曾在午夜機場冰冷的座椅上蜷縮,也曾在恍惚的人流中舉著救命的紙條卑躬屈膝……這一切的一切,不過隻是想親眼看看自己的女兒。
這是一位真實而又平凡的中國母親。她來自台灣,名叫蔡鶯妹,67歲;生平第一次出國,不會說英文,不會說西班牙語;為了自己的女兒,獨自一人飛行整整三天,從台南到哥斯達黎加,無懼這三萬六千公裏的艱難險阻與關山重重。
她讓我們看到了一位母親因愛而萌發的勇氣。這種匿藏在母性情懷中的勇氣,從始至終都不會因距離和時間而改變心中的方向。
半張聖誕賀卡
他拿著一張紅火的卡片歡天喜地穿過廳堂時,我正在院中接受父親的審訊。那是十五年前的冬午,天上依稀飄著零碎的白雪,寒風吹進單薄的衣褲,有刺骨難耐的涼意。
這是我一生中關於聖誕節的最早記憶。他是我唯一的弟弟。當時他手中緊握的那張火紅卡片,便是本屬於我的聖誕賀卡。他曾央求無數次央求我打開讓他看上一眼,我雖每每應允,可也每每有著不同類別的要求。
那是一張多麼可愛的聖誕卡片。很多年後,我依然記得它的模樣。火紅的封麵如同夏日黃昏裏的殘陽,鋪滿了童年的視野,遠處,是一群奔逐的梅花鹿,乘鹿而來的,是一位發髯齊白的西方老頭。據說,他會在每年的平安夜潛入孩童的家中,並為其送去意想不到的禮物。最讓人愛不釋手的是,無論何時何地,隻要輕輕攤開這張卡片,便會有天籟般的音樂從碧綠的聖誕樹下湧泄而出。
他到底是受不了如此誘惑,終於在一個寒冷冬午,公然向我索要那張美麗的聖誕卡片。我們為此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孩童時期的倔強迫使我們互不退讓。
後來的搶奪過程中,我為了甩開他的來勢,情急之下隻好將他重重地推倒在地。他撕心裂肺的哭聲驚擾了父親的清夢。我也因此,受到了嚴厲的責罰。
我記得他當年得意洋洋的神態。一手握著父親向我索去的聖誕賀卡,一手抱著母親的脖頸,眉宇間充滿了勝利者的喜悅。
我委屈極了。當然,我並不知道這類花哨的賀卡會在後來短短的幾個月裏,風靡整個小鎮的學堂,一度互贈泛濫。我也並不知道,那棵能走出美妙音樂的聖誕樹,原來需要一種名為“電子”的東西維持生命。
他趴在窗前向外觀望的時候,我因“不懂謙讓,為兄不尊”,受到了父親的鞭打。我一麵悲絕地哭喊著,一麵通過含淚的雙眼警示窗內的他。我的意思非常明白,隻是想告訴他,我之所以有今天的下場,完全是因為他。有朝一日,我定然十倍奉還。
後來有一天,他主動去後院找到了我。他怯生生地倚在牆頭,吞吞吐吐地問,那棵漂亮的聖誕樹怎麼不奏音樂了?我知道,他此次前來,必然需要莫大的勇氣,可我還是不願理會他。我默默地從他身邊走過,彷佛從未見過此人。
我當時心裏有些小小的喜悅。暗自覺得那是天意所為,是書中所說的報應,並不知道實乃電量耗盡。不過,確也有著微弱的惆悵。畢竟,我曾是真心喜歡過它的。
很多天後,學堂裏刮起了互贈卡片的風潮。自製賀卡,也瞬時成為了大家熱衷的事情。有一天我進書房尋找資料,猛然看到他在一張淡藍的硬紙片上塗畫什麼。我靈機一動,以督促學習為由,毅然撕毀了那張淡藍的硬紙片,並義正言辭地說:“要讓父親知道你在書房裏亂塗紙張,他一定不會饒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