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路和遠方(1 / 3)

第五輯 路和遠方

母親心頭的芒刺

與父相比,我更願將我的母親比喻成山。

她所經受的生活苦難,是父親經受不到的。因他早逝的緣故,母親先後經曆了育子,喪夫,擔家的磨難。

多年過去,已微現華發的母親仍舊是我心中最為堅強的代表。我看過瘦弱她咬牙硬將百斤重的稻穀從田埂背至家中,看過她頂著烈陽與寒風起早貪黑,沒日沒夜地在黃土地中忙亂,看過她腰板筆直麵無懼色地與欺負我的地痞盤算,看過她獨自步入漆黑不見五指的小巷,為我湊來一把零散的學費......

記憶中,唯一不曾見過的,便是她的淚水。那深黑的眸子,時刻保持著母性的溫柔,像一泓春光中的泉水,清澈,汩汩不絕。

一次,她赤手劈柴,斧頭鬆滑脫落,順勢一個踉蹌向前倒地,雙手本能地朝地麵撐去。片刻後,我癡癡地看著鮮紅的血,恣意地從她的手掌上墜落大地。滴答滴答,像父親離去時,那場深夜小雨。

她齜咧著嘴巴,喘著粗氣,自行將雙手清洗幹淨。未等傷勢大好,便找來尖針,令我將指縫中的碎刺剔去。直到那時,我才清晰地看到,那些殘留在她指縫中的烏黑的利刺。

我不忍下手。即便她再三強調不痛,可我心裏明白,別說指縫,就算是手掌上進了一根刺,要將其挑除,都足以讓人冷汗涔涔,更別說,夾於著指縫之中。

她罵我,不像個男子漢,要是她方便的話,根本用不上我。我顧慮到有發炎膿變的危險,才戰戰兢兢地將冰涼的繡花針朝她的指縫中刺去。我的心,像被無數根麻繩勒緊,無法呼吸。溫熱的血,順著她綻裂的手指間不慌不慢地滴出。

我倆不語。她將頭側向一旁,手指與手指夾得筆直,硬挺,顫抖地戳在我的懷裏。日光中,我的熱淚無可阻擋地掉落在她粗壯的大手上,順著新染的鮮紅,掉落在地。大抵,她不曾發現,那凝於地麵的暖紅之中,有一半,是我十八歲的淚水。

次日,我苦澀地笑問:“媽,你的手指一定很痛吧?十指連心哪!”她搖頭道:“痛什麼痛?不就幾根手指嗎?連什麼心哪,又不是真刺進心裏去了!”聽完此話,我除了心生幾分憐惜之外,也暗歎母親的堅韌與從容。

後來,沒過多久,我進城參加高考。考試完畢後,我心念在家獨身一人的母親,執拗著要走。歸心似箭,無奈時不待我,剛穿過城市的盡頭,踏上山路,天色便已沉沉地暗了下去。

我學著母親的樣子,折了一根樹棍,一麵敲打著山路上的碎石,雜草,驚走潛伏於內的蛇蟲,一麵摸索前行。

模糊的月色中,我迷了路。直至烈陽當頭,我仍未走出山林。

我尖叫,咆哮,試圖讓過往行人聽到我的求救聲,可山風呼嘯,人煙稀少,我的嘶吼,隻換得一陣陣疲倦的鬆濤。我想,母親一定著急了,正順著山路細細尋我。

昏紅的夕陽斜掛在天。我幾乎能清晰地想象出,母親因久尋未果,而焦亂地咧嘴切齒的模樣。我無力地握著樹棍,繼續在寒冷的鬆林間穿梭。褲管已被露水打濕,沾滿了山土。

清晨,終於碰上了一位起早砍柴進城趕集的大伯。當他攙扶著我,從鬆林間繞樹而出,步上山道時,我遠遠地看到了母親的身影。

一臉憔悴的她氣喘籲籲地飛奔至我身前,還未來得及打罵我,便頓時“哇”地大哭起來。我嚇壞了。

這些年的苦難,欺辱,疼痛,都不能讓其吱出半聲。此刻,卻因為我的失蹤,在青石亂風的小路上,哭得像個孩子,精疲力竭。

我忽然懂得母親的淚水。那是一種發自生命底層的疼痛,絕望,悲淒,在一瞬間的破裂和釋然。

她是山,堅韌,挺拔,有著不可摧毀的意誌。可我,雖脆弱清瘦,卻是她心間唯一的一根拔不出來,又化之不去的芒刺——注定要無可言喻地讓她痛足一生。

敬畏每種職業

小鎮沒有小鎮該有的東西,譬如,公交車。

小鎮裏的人向往城市,他們把去遙遠的城市旅行當作一種榮耀。歸來之時,有意無意地對周鄰旁舍說起,惹得一片驚羨。

當濃煙滾滾的破舊汽車駛入安靜的小鎮,所有在田間勞作的人都順聲抬頭,遠遠望去。他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歡呼高喊。他們知道,小鎮政府前五年所構想要在此地設幾個公交車站點的方案,已經實現了。

他們奔走相告。往後,可以乘這輛不知何名的車去最近的城市了。他們可以看沒有盡頭的馬路,無法用肉眼丈量的大廈,還有,如田野綠草一般綿延的車水馬龍。

他們不知道,這不是公交車。隻是私人承辦,在利益的驅使下,自作主張要在小鎮與城市間往返的舊車。

它沒有固定的到站時間。有時,淩晨便轟隆隆地越過田野,有時,午後都不曾見到它的影子。它的主要乘客不是小鎮的窮人,而是那些向往到小鎮上一覽野外風光的有錢人。小鎮的人不管這些,對於他們來說,他們在乎的隻是車與城市。

幾年以後,駛入小鎮的汽車越來越多了。小鎮不再沸騰,不再欣喜。因為他們幾乎都知道,進城市裏打工一年,比他們辛苦耕種幾年賺的還多。於是,這些轟鳴的汽車就這樣把那些孩子的爹,愁婦的夫載到那個陌生,曾無比向往的城市裏去了。

小鎮隻有一條路,彎彎曲曲地伸向遠方。汽車不會飛馳到路的盡頭,往往一半就停下來,調頭走了。

那些聰明的,因身體稍有不便而安於家中的男人們就進城花錢買了一批二手摩托車。他們向一群沒有腦袋的蒼蠅,靜待於烈日風雨下,遠望著黃沙漫天的小路。

汽車緩緩地從遠方駛來,他們爭先恐後地發動引擎,等車從旁邊一晃而過,便緊隨其後。車子停了。他們急切地湧向門口,問那些從城市裏來,或是回小鎮的人:要不要搭車?

他們的生意不錯,和那些進城打工的男人們的收入相差無幾。但小鎮上的愁婦們不會這麼認為,她們不斷教育自己的孩子:如果你不好好讀書,你就隻能和那幫騎摩托車的崽子一樣,永遠呆在這個鬼地方!

進城的男人是光榮的,他們看過了無數旁人不曾看過的繁華。這是讓小鎮上的愁婦們引以為傲的。純樸的孩子們起初不這麼想,可時日一長,大抵也這麼認為了。

她們不會搭那些無用男人的摩托車,即便要走上很遠的路,她們也不情願搭。或許真如她們所說:就算倒貼錢給老娘,老娘都不會坐!

騎摩托車的男人開始少了一些。大概他們覺得這個工作太苦,太無趣。更或者,他們知道了自己在小鎮上的地位。

小鎮上的孩子大都同一時間參加高考,考點在最近的城市。他們的父親不能來看他們,一切都得愁婦們做主。

愁婦們想,反正是第二天早上八點半,那麼多公交車,總有一輛會早早越過田野,駛進這裏的。那時,她們就能塞給孩子自備的早餐和嘮叨,安心看著他們奔赴考場了。

事情並不如他們想象的那樣。她們捏著已備好的早餐,重複了無數遍前夜想好的話,還是沒有看見有任何影子從路的那頭忽然顯現。

她們攥緊了雙手,一邊來回踱步,朝遠方眺望,一邊安慰自己的孩子:不要著急,車子馬上就來。

清晨六點到七點十分。七十分鍾的等待,盡數將她們最後的防線催毀。

忽然,一位先前無比鎮定的母親,忽然失聲大哭起來。他的丈夫在城市的陌生角落,辛苦供養孩子寒窗十餘年,就為這一刻。可如今,就算是車來,也怕是趕不及了。

所有人在這一聲破空的嚎啕中猛然驚醒。她們似乎都已知曉,孩子的前途,自己的餘生,將在這個明媚的清晨隨風而去了。

正當他們驚慌失措之時,一個麵容消瘦,腿腳稍有不便的男人騎著摩托車趕了過來。他對著田野那頭驚喊幾聲後,轟鳴聲瞬時震動了靜謐的稻穗。

幾十張微笑的臉,幾十輛陳舊的摩托車從田野的那頭急速飛來。他們二話不說,一人懷抱一個孩子上車。愁婦們還未全然反應過來,他們早已消失在黃沙滾滾的小路盡頭。

那一個清晨,沒有一個孩子因遲到而被阻於考場之外。相反,在他們的生命之洋裏,湧動著一股無比強烈的波瀾。

多年之後,這些孩子裏,或許沒有一人會成為偉人,改變世界。但至少他們有了毫不悔憾的人生,並已懂得,這不斷變遷的塵世中,沒有任何一種職業稱為卑賤。

你是上天最好的饋贈

她第一次去孤兒院看到寧小邪的照片時,就不可避免地喜歡上了寧小邪。她向院長再三懇求,希望能領養寧小邪。院長起初並不同意,耐心地帶著她四處觀望,與其他更為優秀的孩子交談,但不論院裏的領導如何勸說,她硬是固執地要寧小邪。

她說,寧小邪給了她從未有過的親切。她是一個被丈夫拋棄的女人,沒有孩子,沒有工作,甚至沒有房子。

當她主動要求見見寧小邪,並聽聽他的意見時,領導們為難了。她不知道,寧小邪是個多麼孤僻搗蛋的孩子,他不但不和院裏的同學們說話,還經常翻牆出去偷東西。

一個小時後,她在城南的派出所裏見到了一臉倔強的寧小邪。他坐在黃色的木椅上,高傲地抱著雙手,一動不動,那眼神裏透出的不屑,終於使她明白,小邪是這裏的常客。

她始終沒有放棄寧小邪的念頭。她微笑著在他旁邊坐下,剛伸手撫摸他的腦袋,就被他一掌拍開了。這個孤獨而又不領他人情義的寧小邪,在頃刻間給了她一種同命相憐的安慰。

低頭時,她看見寧小邪藍布短褲上的補丁,心疼不已。在這個車水馬龍的城市裏,還有多少孩子穿著打補丁的短褲?

她向警方出示了領養證明,並在保單上簽了字。出門後,她溫和地對寧小邪說:“孩子,你以後就和我一起生活吧,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豈料,她這句樸質的話,竟把寧小邪嚇得掉頭就跑。她拖著臃腫的身體,一直拚命跟在寧小邪身後。最後,路旁的一位巡警把寧小邪攔下了。寧小邪抬頭看看她汗濕且微笑的臉,忽然有了妥協的意念。

寧小邪從不叫她阿姨,更不會叫她媽媽。每次有所需求的時候,總是漫不經心地朝她喊一聲喂。

“喂,明天要交學費。”“喂,我的那條短褲上哪兒去了?”“喂,你翻我的書包有沒有經過我同意?”

寧小邪上學沒多久,就開始厭學了。他說班裏的同學都不喜歡他,說他是小偷。她慢慢地勸慰他,拉著他烏黑的小手,如慈母一般,苦口婆心地告訴他諸多的人生道理。寧小邪靜靜地看著她微白的發,粗糙的手,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從來沒有那麼一個人,像她這樣,不厭其煩不離不棄地開導他。

清晨,寧小邪坐在她的三輪車上,心裏溢滿了歡喜。不知何時,她開始了這樣的生活,每天騎著三輪車把寧小邪送到學校門口,而後又急急趕往農牧市場批一些新鮮的蔬菜水果,沿途叫賣。

她喜歡這樣的生活,有事可做,有飯可吃,有人可等。

寧小邪喜歡吃糖醋排骨。他隻在無意間說了一次,她就記住了。後來,不論刮風下雨,桌上總有一小碟鮮嫩的糖醋排骨。寧小邪從不問原由,更不會朝她的碗裏夾一筷子,但她仍舊開心,因為每次寧小邪都會大快朵頤地將她親手做的小菜吃得一幹二淨。

一個濛濛細雨的下午,寧小邪逃了體育課,打著花傘提早回家。半路,遇上了渾身濕透的她,站在綢繆的雨中,和一位年紀相仿的中年婦女討價還價。因為一毛錢,她和別人爭執了很長時間。

寧小邪忽然想起她清早說過的話。“沒事兒,這傘你拿著,我在市場裏還有好幾把,過去就能取。待會兒放學肯定也在下雨,別淋壞了,記得早點回家。”

寧小邪終於明白,家裏其實隻有一把傘。他換了另外一條路回家,繞很大的圈子。路上,他一直在盤算,一碟糖醋排骨究竟需要多少個一毛錢。

臨睡的時候,寧小邪說:“喂,以後別做糖醋排骨了,換點青菜吧,我都吃膩了。”她笑笑:“行,你想吃什麼,我都給你做。”

當她掖好被角轉身出門後,寧小邪到底忍不住,嚶嚶地哭開了。她一個箭步飛奔過來,一把抱起床上的寧小邪,又是摸頭又是撫胸,一遍又一遍地問:“孩子,是這裏疼嗎?還是這裏疼?”

寧小邪說不出話,躺在她溫熱的懷裏,一直哭到沉沉睡去。

寧小邪從她的身份證上知道了她的生日即將來信,於是整天謀算著上哪兒弄一筆錢給她買點禮物。

寧小邪見隔壁的房子不錯,看似很有錢,於是動了入室的念頭。

當天,寧小邪沒去上課,他悄悄爬上牆頭,準備伺機而動。當他從枝葉裏站起身子,預備爬樹下去時,一個威武的男人從裏屋跳了出來。他的一聲威嚇,讓心虛的寧小邪從爬滿青苔的牆頭上摔了下來。

寧小邪被抓的時候,她正在烈陽下蹬車叫賣。

當她在隔壁看到寧小邪的樣子,並得知寧小邪已經骨折時,一向溫和明理的她,忽然麵目猙獰,暴跳如雷。

她忘了,寧小邪是因為偷東西才變成這樣的。

她頂著蓬亂發把寧小邪送進了醫院。寧小邪一次次哭著問她:“我是不是會變成瘸子?我是不是以後都不能走路了?”她一次又一次堅定地告訴他:“不會的,隻是輕微骨折,打了鋼釘之後就會好起來的。”

為了湊夠寧小邪所需的費用,她每天早出晚歸,蹬幾十公裏的路,喊啞了嗓子,隻為將那車滿滿的蔬果賣出去。

恢複期間的寧小邪脾氣壞得不行,他經常說:“與其這樣沒用地躺在床上,倒不如死了算了!”

她生怕寧小邪憋住毛病,背著她,去了附近的足球場。寧小邪看著那些一路狂奔的孩子,沮喪地說:“帶我來這裏做什麼?我又玩不了。”

她把寧小邪送到了守門員的位置,朝他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嘭!”寧小邪穩穩地抱住了飛來的足球。她在旁邊又蹦又跳,歡呼不已。寧小邪終於笑了。他不知道,這些孩子之所以願意和他玩耍,不過是因為事先收到了她送的大提桃子。

回程的路上,寧小邪一路笑個不停。她又一次告訴他人生的道理:“其實每一種人都有價值。不管他是瘸子,聾子,還是傻子,隻要他不放棄,就有活著的價值。”

寧小邪伏在她寬闊的背後上,第一次向她許諾,以後再不偷盜。

寧小邪第一次因為成績拿了獎狀。他想為她做一頓飯,給她一個驚喜,但買菜需要錢,而他曾答應過她,以後再不偷盜。

經過深思熟慮,寧小邪最終還是決定,從母親的衣櫃裏拿十五塊錢出來,買一點新鮮的排骨。他從未見她好好吃一頓肉。

寧小邪學著她的樣子,把新鮮的排骨洗淨,丟到滾燙的油鍋炸一炸,而後又用事先準備好的糖醋調料潑上。雖然程序是對了,但畢竟掌握不好火候,結果,一大鍋脆生生排骨硬是讓寧小邪弄成了麵目全非的焦炭。

寧小邪守著那盤焦炭等了許久許久。當她蹬著三輪車回來的時候,寧小邪早已趴在床上沉沉睡去。

她把今天賺到的錢盡數放盡衣櫃裏,而後好好細算一遍,看到底還需要存多少錢才夠寧小邪以後念大學。

十五塊人民幣不翼而飛,讓她心痛不已,她斷定,這就是寧小邪的舊病複發,倘若家裏遭了賊的話,絕對不可能隻拿走那麼點錢。

那是她第一次打寧小邪。細長的皮條在寧小邪的身上燒出了一條又一條的火線。她一麵狠狠地打,一麵哽咽著說:“你說!你答應過我什麼?!你說!你到底答應過我什麼?!我供你念書,教你做人,看來,全是白費了!”

寧小邪在狹窄的臥室裏哭得喊天搶地:“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我不是偷錢,我真的不是偷錢……”

後來,寧小邪的一句話,使她再也用不出半點氣力。寧小邪捂著通紅的雙手說:“媽,今天是你生日!”

她忍住熱淚,悄悄地走出房間,終於看清了木桌上的糖醋排骨。寧小邪萎縮著,跟在她的身後,喃喃地說:“媽,我沒有偷錢,我真的沒有偷錢,我隻是想在你生日的時候給你做一盤糖醋排骨,讓你也好好吃一回肉……”

頃刻,在她內心積壓的情感和生活的委屈,如同山洪一般噴薄而來。她緊緊地抱住寧小邪,禁不住大聲嚎啕。

那盤麵目全非的糖醋排骨是她生平吃過的最好吃的菜。從來沒有一種菜,可以讓她吃到淚眼潸潸。

期末考試如期而至。語文試卷的最後是一道命題作文,《我的母親》。

她笑問寧小邪:“你都把我寫成什麼樣子呢?”

寧小邪說:“媽媽,我寫你是上天最好的饋贈。”

不去攙扶他的懦弱

孩子在《我的父親》這篇作文裏鄭重其事地寫道:“我的父親對我極其狠心......印象中,她從來不曾抱過我,安慰過我。”

孩子的成長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當他第一次走過門前那條小道時,僅有三歲。他一麵走,一麵回頭不住地看我,嘴裏喃喃地喊著:“爸爸,爸爸。”小手朝我所在的地方伸展開來,似乎是在央求著我的懷抱。

對於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走路是一件永不疲憊的活動。他成天在院子或者門外的小道上徘徊,我遠遠地看著,任憑他踏著自己想要的軌跡。偶然,他會“啪”地一聲摔倒在地,旋即哇哇大哭。每每這個時候,我都是不會上前的,我隻會遠遠地叫喚著,教他怎麼起身,怎麼從地上爬起來,怎麼勇敢,怎麼堅強。

每次摔跤,我都會不厭其煩地告訴他應該怎樣走才能避免摔跤。摔跤後,應該采取怎樣的措施來取代懦弱的哭泣。也許,我這樣的話是多餘的,因為對於此刻的孩子來說,這些無異於天方夜譚。他們所知道的,僅僅是吃喝拉撒,玩樂笑罵。

很多個日子過去之後,有朋友前來探望,總會欣喜地說:“你們家的孩子真厲害!好像都不會哭!”我說:“你錯了,他會哭,不過要在該哭的時候才哭。”

孩子每天都要摔跤,都要經曆一些磕磕碰碰的小磨難。試想,這樣的磨難發生之後,我們的懷抱除了能給予他心靈上的依靠,還有什麼?難道,我們的懷抱能消除他肉體上的疼痛?我想是不能的。孩子之所以哭泣,其實是出於天性。

我與朋友談話的時候,他又摔跤了。不過,他哽咽了幾次後,便慢慢地雙手撐地爬將起來。我的朋友目瞪口呆,驚疑地看著我:“你兒子摔跤了,你都不過去抱抱他?”我笑笑。

是的,當他顫巍巍地邁著碎步,踏出人生的軌跡時,我不曾緊抱著他,並像其他父親一般守護在旁;當他失足摔倒在地,因疼痛和沮喪嗷嗷大哭時,我也不曾緊抱著他,並像其他父親一樣輕聲哄慰;當他大些,因犯下無數過錯而被我責打時,我亦不曾緊抱著他,並像其他父親一樣循循善誘。

對於他來說,我的懷抱是一種奢望。於是,每次跌倒,沮喪,或者失落的時候,他就隻能靠自己默默地擦幹眼淚,爬起來,繼續未完的人生路。我的孩子啊,並非我真的狠心,不疼惜你的痛楚,隻是我清楚地知道,我的疼惜,隻會讓你的懦弱有家可依,有地可靠。真要是那樣的話,你以後的人生路便會愈加艱難和漫長。

如果你真覺得這是狠心,那麼,我倒寧願自己再狠心一點,再對自己內心深處的母性溫柔殘忍一點,好讓你更加獨立,自強,堅韌不拔。我相信,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之所以那麼做,是因為我從不去攙扶那些蘊藏在你靈魂深處的懦弱。

青春的長跑線

馬小川是我一直謹記的名字。每每遇到昔日的同窗,我總會滿懷期待地問上一句:“你有馬小川的消息嗎?”

這些年,我實在迫切想要知道,馬小川此刻身在何處,過得怎樣,是否成家。很多人都會對我的問題感到詫異。要知道,當年我和馬小川可是班上擺明了的冤家對頭。

雖然我倆學號緊緊靠在一塊兒,彼此卻從不願將自己的作業和對方交在一起;生活委員不會將我倆排在同一天值日,如果真那樣的話,我敢保證那天絕對沒有人打掃衛生;班長也不會讓我倆各抱一遝試卷依次分發,因為我們從來不接受此類的碰麵機會。當然,這樣的情況不是沒有過。可結果呢?有了A卷的同學往往少了B卷,有了B卷的同學,又缺了A卷。

既然當年鬧得如此僵冷不堪,我為何還要對這個名字鏤心刻骨,念念不忘?

確切地說,我和馬小川的矛盾源自一場雙人接力賽。當天,向來速跑第一的我絕然沒有料到,事情竟會因馬小川的幫助而變得混亂狼狽。

馬小川是眾所周知的長短腳,走起路來一高一低,甚是滑稽。記得入學體檢時,有人問他身高多少,他剛要回答,周圍的男生們便嚷嚷著:“一米七一米八!”那人奇怪了:“為何會有一米七一米八?到底是一米七,還是一米八?”

“傻瓜,你看他走路就知道啦!左腳下去的時候是一米七,右腳下去的時候是一米八,不是一米七一米八,難不成是一米四一米五?”

後來,這段關於馬小川特征的對白,一度成為經典,在校園的各大角落裏變換著花樣傳唱不息。

馬小川和我搭成了一組。這要命的配合,使我哭笑不得。與我同一賽道的選手都跑出大半圈了,馬小川才氣喘籲籲地揚著接力棒朝我奔來。結局可想而知,我一世英名,就這麼無辜地讓馬小川給葬送了。

我當著眾人的麵,把瘦弱的馬小川狠狠奚落了一番。從此,與他兩不相識。

他莫名其妙地練起了長跑。高中生涯的最後兩年,他幾乎每天都要去當日賽跑的球場上狂奔半小時。他說:“遲早有一天,你會在學校的報喜欄裏看到我的照片!”

高二那年的冬季運動會,馬小川毅然報了五千米長跑。全班同學包括老師,沒有一人不當場瞠目結舌。馬小川看了許多關於長跑方麵的書籍,做足了賽前準備。他也因此,意外獲得了十一名的好成績。可遺憾的是,上天並沒有眷顧他的堅持和努力。當時櫥窗裏雖然貼滿了參賽運動員的照片,但事實上看來看去,卻隻有前十名。

我以為馬小川隻是和我賭氣。氣消了,他自然會放棄,並回到舊日的生活中。豈料,他仍舊是拚了命地跑,偶爾我騎著自行車到學校裏晃悠,都會遠遠看到他倔強而又孤獨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