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無用的力量
自然悲傷
七歲那年,我因為家中的一隻愛犬忽然明白了自然死亡的含義。
母親抱著我,不停地對我講解著萬物生存與消亡的定律。我全然不顧這些,隻想著那隻陪了我整整六年的愛犬。半日,便讓母親的肩頭濕了無數次。
其實,我已開始知道它總是要離我而去的。隻是我仍舊難以釋懷,不住地懷念我們在一起的那些快樂時光。因此,我變得更加悲傷了。
周末午後,父親牽我到了郊外。平日多言好動的我看著這條我曾與愛犬來過的舊路,久久無語。父親找到了一塊空地,坐定,將我放到了他的身上。
靠著父親的肩膀,我與他一起眯著眼睛看天空。躺在碧綠的草坪上,我又無由地悲痛起來。畢竟,在我那時的純真世界裏,一隻狗,不僅僅是一個狗。可能,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夥伴,更可能,是一位至親之人。
雖已近黃昏,可陽光照舊有些刺眼。父親一邊伸手替我遮擋太陽,一邊微笑著對我說:“孩子,你能數清那朵大雲彩裏有幾朵小雲彩嗎?”
我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思緒也漸漸地陷入了那朵彩雲之中。當然,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原來雲朵是不停變化和運動的。
慢慢地,跟隨著彩雲運動的方向,我的臉從麵朝父親不知不覺變成了背對父親。可盡管如此,我還是沒能數清,那朵大雲彩之內到底有幾朵小雲彩。
正當我懊惱之時,父親抱緊了我。他指著那朵早已變了形狀的彩雲對我說:“孩子,你的悲傷就像這朵雲一般,本該是極其自然之事。可正因為有你不停地扭頭觀望,所以會顯得那麼不自然。你看,那些雲朵,不都是和它一般嗎?為何我們不去看這些已在我們眼前出現的風景,非要去留戀那朵已飄過的雲呢?”
我雙眼噙滿淚水,回頭看著父親。他撫摸著我的頭,接著說了最後一句:“既然是自然之事,那麼就讓它自然而來,自然而去吧。”
那日,我照舊哭了。可我明白,我的淚水不再是為了那些然已飄逝的悲傷,而是為我的父親,為他的良苦用心。
從此,我的生命裏多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淡定。因為我知道,不論我此時沉浸在快樂還是悲傷之中,都是自然之事。而自然之事,總是自然而來,終要自然而去的。
土路年華
看慣了像小說情節一樣刻意追求波折層疊的樓房,忽然懷念很多年前的舊居,還有那條孤僻的馬路。
它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有著自己獨特的性格和愛好。在山野鄉村,以極其一種固執的方式,硬要延伸到你的視線裏。未待你從這黃沙漫天的路途中找尋到正確的方向,它又急急地向遠方伸展而去了。
十歲之時,走在這樣的土路上,我的背包裏時常有著未曾閱完的連環畫,定價不會超過八分錢。二十歲的時候,走在這樣的土路上,我的心裏時常有著未曾想起的故事,有著做不完的夢。當然,無人可及的角落裏,我還深藏了著一位姑娘。
三十歲的時候,我時常走不到這樣的土路。甚至,想與它見上一麵都異常艱難。靠著潔淨的窗台,我隻能遙望門前這條寬敞的,卻又不知通往何處的馬路。每逢此景,我的內心多半是處於一種莫名的憂傷之中,實難自拔。
四十歲的時候,我不再喜歡憑窗而望了。大多閑雜之事都得我來一一過問,即便不用過問,也已習慣心有牽掛。走在任何一座城市的馬路上,我都會無比懷念很久之前的時光。路,對於年過半生的我來說,越發不像是一個艱苦的過程,倒像是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偶爾,碰上一個機會,顛簸半天,到達沒有人流的土路上。這樣的路旁,多有田埂,有長也長不完的春綠。不管在哪一個季節,好象都有生命的影子。
坐在沾有露水的青草上,微風會從八麵吹來。我可以在這樣的微風中,重新喃喃一首快要被我遺忘老詩,或者,等待一場大雨。
瓢潑時分,在固執的土路上是沒有任何聲響的。聲息的來源不在路上,而是路的兩旁。那些綿延的植物,數不盡的綠意,仿佛都在等待這一場柔情的到來。走在這樣的路上,我的心是安靜的。不像城市的窗台,多大的雨都無法進入屋內看似明亮的世界。唯一所能聽聞的,隻有那些觸窗而出的悔憾之聲。
前方的路,早已隱藏在一片茫然與模糊之中。有情之人,臨窗聽雨。而實質,那真是雨聲嗎?慶幸,我曾生在那個土路年代。因此,我的生命裏,就有那麼一小段旅途,可欣然自稱為土路年華。
城市的路,像城市人的心一樣,雖四通八達,卻沒有絕對的方向。鄉村的路,像鄉村人的莊稼一樣,雖滿山遍野,卻有著同一個歸屬的季節。
以生命閱讀
這些年我一直在重複著同一件事,閱讀。
窗外傾盆大雨時,我依窗而閱。嬌柔的雨滴敲打著我的窗台,從上至下,劃出一條條清晰的水線。冰涼的顆粒偶然會從某個我肉眼無法分辨的縫隙中穿越而來,如花般綻落於溫熱的手臂上。那瞬間襲來的涼意,想要找尋,卻總是倏地消逝了。繼續我的閱讀,像這場雨從未出現過一樣。可那樣潛在的欣喜,卻是難以言明,旁人更加無法懂得。
月上柳梢時,我在亂葉中靜閱。所有匍匐在雜草高樹間的生命都是我閱讀的對象,它們有太多我不知曉的秘密,吸引著我,引導著我向它們走去。輕些,再輕些,我該屏住呼吸。不能由我這外來之客,打擾了他們的清休。在如此恬然的月色中,一整日的浮躁就會慢慢歸於平靜。你能在生命與生命的碰撞中發現,原來你與自然是有著渾然天成的默契。
烈陽穿雲時,我在遙遠的清風中閱讀。那些從不知名的的花蕊中散發出來的幽香,混在泥土的渾厚氣息裏,翩然而至。身體發膚之間,毛孔與毛孔的間隙裏,仿佛都漾滿了如此沁人的芬芳。深吸一口氣,對著高遠的藍天,讓視線的最遠端與湛藍的邊際相接,感受一刹那得以飛翔的歡騰。那麼,所有在生命中出現過的苦難,都會像是彩虹暖陽前的暴雨,甜蜜而又讓人追憶。
生命的每一刻,我們都該以閱讀的心態去麵對與聽聞。倘若真能這樣,自然之物,風景,雷雨,都會在每一顆塵俗之心中幻化為可遇不可求的詩意。所謂大難中的感悟,也隻不過是恍然煙雲。因為,真以生命全心閱讀的人們,不再需要多餘的贅述。每一朵花,每一株草都能讓他們獲得片刻的愜意與歡騰,都能讓他們尋訪到生命真切存在的意義。
人生的空白
叔父是位音樂教師。因此,我從六歲起便跟隨他苦習鋼琴。大抵是與藝術日夜交往的緣故,幾年後的我竟會無由地多愁起來。整夜飄飛的思緒裏,都是一些難以自行明了的問題。例如,總是想不起三歲之前的舊事。於是,我就會竭力地探索,為何我會想不起三歲之前的事呢?越是如此,越是想不起來,心裏就越發地恐慌。仿佛,本是完整無暇的人生中,就要有三年的記憶與痕跡陡然消逝了。這茫茫的空白,幹擾著我,時時心生疑慮。
他們不明白,一個九歲的孩子為何會恍然心情抑鬱?偶然,會問及父親,我三歲之前都做過些什麼,有哪些讓他難以忘懷的趣事。他笑笑,總說,每個人的前三歲實質都差不多,不是摸爬,就是摔跤。我開始覺得,父親的話有一定道理,因為我看其他的孩子也大都這樣。可漸漸地,我發現了,他們除了摸爬與摔跤之外,還是有很多事情可幹的。
我的問題開始如流水一般朝父親湧瀉而去。他微笑著聽我說話,不發一言。我胸中充滿懊惱,覺得他並非真愛於我。要不,為何我那時的記憶他都不曾有過半點?此時想想,在那個尖銳的時刻,身為農民,又木訥寡言的他,其實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能讓我這個善感的孩子瞬間得以平息。
沉悶了幾日後,父親忽至叔父家中找到了正在習琴的我。他拉住我的手,示意叔父回避一下。
我停穩雙手,怔怔地坐著。在我印象中,他一向是平和近人的,今日卻顯得有些魯莽。停頓了一會,父親指著鋼琴問我:“你喜歡鋼琴嗎?那麼,喜歡白鍵多一點還是黑鍵多一點?”
看著風塵仆仆的父親,我失聲大笑。他不知道,白鍵和黑鍵都是鋼琴上必不可缺的部分。別說是偏愛哪種鍵,這鍵盤之上,就是少了一個都不行。
父親見狀,接著問:“你能告訴我,黑鍵與黑鍵之間的是什麼嗎?”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白鍵!”整日與鋼琴為伴,它的基本位置,我早了然於胸。
“正如你剛才所說,黑鍵之間是白鍵,是一指的距離,是幾厘米的空白。可我知道,這些空白缺一不可。或許你也清楚,正是多了這些空白,鋼琴才得以完整,並能成為‘樂器之王’。”
看著眼前一臉祥和的父親,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接著道:“人生不也如此嗎?偶然的空白,偶然的錯過,才能使其充滿鮮豔的色彩......”
後來的話,我全然未聽進去。因為在一旁大肆落淚的我,實在難以明白,憨厚而又不善言語的他,要耗卻多少時光才能組織出如此精妙具有哲理性的話,又要冥思多久,才能借我熟悉之物,傳達出人生的某些意義,解我心中疑惑。
鋼琴上的距離,有白鍵完成填補。而人生裏的空白,卻隻能有父親這樣的愛,才能將其豐富。
逃票的男孩
我所在的城市,依舊還保留著可敞窗外望的綠皮車。
當我第一天值班時,我就知道,這個硬擠上車,衣衫襤褸的小男孩,一定沒有買票。可當我跟隨列車長。經過一列列車廂檢票時,竟然沒有看他的身影。我心裏頓時有些恍惚,很想知道,這個孩子如今身在何處。
半小時後,我提著長長的掃帚清理走道。路至一半時,忽然從座位下蹦出一個活物。我定睛一看,這不就是那個消失了的小男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