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center*銷魂的酷刑,極樂的苦痛,

*center*痛苦和快樂都是難以形容!

*right*——海涅

伊華: *right*一九八〇年初春

看來一個人要做好人也很難。我總覺得我活得不舒服,因為我老是不由自主地去適應別人。在眾人眼裏,我是個各方麵都堪稱楷模的青年,而我自己也盡力在每個人心中保持自己完美的形象。可是誰能知道我為這個付出的代價呢?在教授和長者的麵前,我必須顯得謙恭有禮,不輕易表示內心想法,而是隨聲附和,按照他們的意圖來發揮,在同事們麵前,我必須含而不露,當然必要的時候也要小露鋒芒,得到他們看重,但前提必須是不得罪任何人,對學生我應當揚長避短,在探討某個具體問題時,有把握就在關鍵時刻插上一兩句,話勿需多,但要說到點兒上,至於不太了解的問題,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開就來個莫測高深的微笑:“還是大家談吧,我定了調子不好……”;在母親麵前,必須保持我的孝順兒子的形象,不過這更難了——上星期她燒的帶魚明明太鹹,可我為了討她喜歡隻得說好吃,硬撐下不少,害得我咳了兩天,喉炎都犯了……

也許一切都好的人就是一切不好。我沒有任何天賦是值得驕傲的。而孟馳,就象關老說的,她不是個門門五分的學生,卻是一個具有獨創性的藝術天才。我發現似乎性格與天份有著一種內在關係,也許隻有象她那樣走自己的路,對別人的非議置之不理的人,才能搞出成就來。

但我的性格也有有利的一麵,正如她的性格常常讓她倒大黴一樣。這次七九屆搞壁畫設計,我事先已經摸過底,明白係裏的意思;可她,偏偏在方案設計討論會上和係裏唱反調,弄得係主任李丹很下不來台。

生活已經把我們永遠隔開了,然而,我仍然關心著這隻飛鳥的命運。近來不知為什麼,好長時間沒見她笑過了。她學習很刻苦,常常一個人在畫室裏畫畫,有時連飯都忘了吃,在舞會和各種公共場合從來不露麵,她沉默寡言,不修邊幅,就象是有什麼心事。是啊,我記得她和阿秋年齡相仿,阿秋都快結婚了,可她……

現在她的崇拜者們可謂多矣,象楊朋、昊軍這樣的都是在各方麵相當出色的小夥子,可她似乎一個也看不上。難道她真想當一輩子老處女了?唉,有機會,我一定要找她好好談談,勸勸她……

傍晚,她一個人在藤蘿架下寫生,我鼓起勇氣走過去。

“孟馳,我想……想打擾你一下,可以嗎?”我在距她一米開外的地方停下來,站得筆直,小心翼翼地低垂著眼睛——她入學以後,我還從沒敢正視過她的眼睛呢。

她停住筆,抬起頭,從目光裏看不出任何表情,大概這種沒有任何表情的表情最令人惶惶然了。

是的,我在一切人麵前都能保持完好的形象,除了她。我受不了她目光裏的穿透力。就象是在太熟的人麵前演不好戲一樣,我在她麵前的自我感覺總是極糟。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是她名義上的“班主任”,有些交道不能不打。這種關係或許是最令人尷尬的了。

“這次……搞壁畫設計,係裏事先有一個完整的設想,事先沒跟你通氣,這怪我。你……你在會上一提反對意見,等於把預定方案給打亂了。”……那天會後,李主任挺不高興。”我硬著頭皮往下說,準備接受她鄙夷的眼光和尖刻的言詞,“……你考慮過沒有,你現在……在係裏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一舉一動都得注意影響……你還是個學生,將來畢業設計,實習鑒定、分配……都要經過係裏,你……”“這些我都知道,有什麼辦法呢?我就是這麼個人。”她淡淡地說,繼續作畫。她想捕捉黃昏時光線的變化。在調色板上擠了點檸檬黃,繼續說我的想法很簡單,隻想通過這次壁畫實踐使自己得到提高,至於這要引起哪位主任不高興,我也管不了那許多了。”

沒有鄙夷的眼光或尖刻的言詞,她心平氣和,但這樣反而使我愈加感到她高深莫測。是的,那道對我緊閉起來的心扉是永遠不再會打開的了……

“在中國創新,不是那麼容易,中國老百姓有幾個懂藝術的?……雖然現在你的畫已經部分地得到了社會承認,可是談到創新……恐怕還為時過早吧?”

“早?我倒覺得,已經晚了!太晚了!人的創造力應該是和生命同時開始的!枷鎖,桎梏!正因為這些,繪畫藝術才這樣長時間地停滯不前!……”她陷入深深的沉思,“從阿爾塔米拉洞窟壁畫到現在,繪畫史上哪一次進步不是因為有人標新立異?世界已經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了,繪畫史上已經完成了幾次大的革命,可我們還在傳統繪畫裏兜圈子!現在粉碎了‘四人幫’,……我們還年輕……我總覺得,現在我們不這麼幹,將來會悔恨終生的!”

我這顆久已麻木的心好長時間沒有發生過這種共鳴了。她有一種感召力,有一種火一般的激情,和她在一起會不由自主地受她情緒的感染——五年前,我的愛情之火就是這樣被她點燃的。在經曆了這麼多苦難之後,她那顆赤子之心沒有被汙染,希望之火、創造之火沒有泯滅,她,還是她啊!

“是,……是這樣,”我心裏激動,結巴得也就越厲害,“可……可是,千、千萬別和領導把關係搞……搞僵,盡可能照顧到各……各方麵……真的。”我恨不得把心掏出來。我並不敢奢望她的寬恕,隻是不忍心再看著她倒黴。

她沒說話。眼光越過我,望著天邊的落日。

“我……早就想找你談談,最近,你是不是又遇到什麼……不、不順心的事了?我知道,我不、不配做你的朋友,可是相信我,……如果我……我能幫你的話……”

她臉上的表情變了,半晌,默默地放下畫筆。

“你幫不了我。這件事,誰也幫不了我。”

“可是……你能告訴我是什麼事嗎?一個人不能獨自承擔超負荷的壓力,把痛苦傾訴出來,會好一些……”

“我沒有這種習慣。”她淡淡地一笑。

落日在慢慢地移動著,移動著,很快就要沉入地平線了,整個校園由喧囂進入寧謐。空氣裏,流動著那種初春黃昏特有的甜絲絲的氣息……

“聽說,你女兒生病了?”良久,她突然輕聲問

我。

“哦,已經好了。”

“她……也該有三歲了吧?”

“是。”我的聲音有點怯生生的,我總覺得她的話裏含有深意。

“她叫什麼?”

“小娟娟。”

她不作聲了,我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是她媽媽給起的。俗透了。”

“不,我倒覺得,挺可愛。”

“你在挖苦我。”

“不,是真話。”

其實,挖苦我也是應該的。很多男人,隻是在婚後才明白,自己應當選擇什麼樣的女人。隻是我揣摩不透她這番話的意思,以前,她的情緒是寫在臉上的,可現在變成了一個謎。

“我知道,你恨我,瞧不起我,”我囁嚅著,“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可是,我對你……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希望你認真考慮一下,權衡一下……”

“謝謝……不過,我希望係裏也能認真考慮一下我提出的那個方案,我覺得,圓明園最能表現中華民族精神和曆史……畫圓明園,不僅是為了記住過去,更多地是為了展望未來……”

她又在做她的壁圓之夢了,固執——這是她最不討人喜歡的一點。幾年前,當我剛剛叩響藝術殿堂的大門時,又何曾不是懷著一顆火熱的、聖潔的心!然而這些年來我看透了,一切都是為政治服務,都是在為某種既定的政治現實作宣傳,——既然如此,藝術本身還有什麼值得追求的呢?

“沒想到,你還這麼認真。”

“因為又有了新的希望。”

“也可以說,新的幻想。人生,就是不斷地幻想和幻滅的過程。”

“這句話我好象在哪兒看過,別人雲亦雲,還是認認真真地尋找自己的感受吧。人生的路上任何人也代替不了自己,每個人麵對生活都會有不同的回答。”

“可是我們麵對著共同的曆史時代和社會環境。”

“是的,問題就在這兒,但如果世界是為了保護我們而建造起來的安樂窩,也就不需要人的奮鬥了。”

“……”

“受到時代和社會局限的並不僅僅是我們。真的勇士。敢於走在時代的前麵,走在人們的認識前麵,當然,這要付出犧牲。……印象派剛出來,遭到法國藝術沙龍的一片謾罵,可是十年以後便風靡了整個歐洲。現在,誰能不承認印象派在光和色彩方麵對傳統繪畫的突破?塞尚現在被譽為‘現代藝術之父’,可生前連一幅畫也賣不出去,凡高就更別提了,這麼偉大的藝術天才竟死於窮困……多少藝術家生前沒有得到應有的聲譽,可是,他們為這個世界創造了價值、做出了貢獻啊!你能用功利來衡量藝術的價值麼?……還有我們中國的敦煌壁畫,創造它的藝術家們連名字也沒有留下,可是敦煌藝術卻是永世不衰的!難道這還不夠嗎?!……”

我聽著,聽著,我的心仿佛又回到了幾年前那個金風蕭瑟的秋天。我們被美麗的大自然環抱著,我聽她充滿感情地談到敦煌藝術,談到自己的生活和理想……

夕陽的餘暉給她的側影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輪廓。從《丙辰清明之魂》到《圓明園——曆史的回顧》,她成熟了。談起藝術來她的神態總是那麼動人。她的美,不在容貌,而在精神,因此是經久不衰的……

失去的,永遠失去了!一股發自肺腑的痛悔的淚水浸濕了我的眼睛。

“孟馳。”我輕輕地顫抖地喚了她一聲。

夕陽的餘暉把她淹沒了,我看不清她的臉。

“過去那件事……你可以……可以原諒我嗎?……我……”我說不下去,三年前,正是我,幾乎把這個純真的姑娘毀了!

長時間的令人心悸的冷場,我額頭上的冷汗象小蟲似的爬來爬去。

“伊華,不要總想著過去那件事了。”她輕輕咬著嘴唇,淒然一笑,“那時,我們都太年輕……好了,,希望你也能來參加我們的壁畫創作。嗯……如果你允許,我很想以後去看看小娟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