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center*你注定要輾轉於痛苦和你的意誌之間雖然不死,卻要曆盡磨難。

*right*——拜倫

羅玉茜: *right*一九七七年一月

大風降溫警報是前兩天播出的,可是直到昨晚,真正的嚴寒才降臨大地。西北風摧枯拉朽般地把殘存的樹葉席卷一空,到處都是光禿禿的,隻有窗玻璃上的冰淩花在發出耀眼的反光。

然而病房裏卻溫暖如春。早飯後,陳嫂給孩子織毛活,林大媽收拾東西準備出院,我在看書,小榮在梳妝打扮——好好的臉蛋兒被她用質量低劣的鉛粉抹得灰白。傻瓜,我要是在十七歲的芳齡決不這麼幹。化妝隻會加速衰老。

護士伊秋帶著見習護士來給空床位換上了被褥床單。

“又要來新病號了?”小榮戴著滿頭發卷湊過來。

“是啊,重病號,昨晚被幾個下夜班的工人抬來的。聽說這人昏倒在北京站的入口處。可嚇人了,在急診觀察室折騰了一夜!”年輕的見習護士搶著回答。

“是啥病呀?這麼邪乎?”陳嫂放下了毛活。

“現在還不好確診,楚大夫說,讓先到你們這兒湊合湊合!”

“甭湊合!”我把書一摔,衝著小伊就嚷,“重病號就該送單間,幹嘛到這兒來添亂,我們屋人夠了!”

“哼,還真讓楚大夫給說著了!”小伊微微一笑,用手指點著我,“茜姐呀,就知道你厲害!可這是個特殊病號,別說讓她住單間,要是楚大夫不點頭,急診室的小杜大夫連收都不敢收呢!”

“怎麼著?麻風病?還是瘟疫?”我不屑地撇撇嘴。

“說真格的,茜姐,”小伊在我床邊貓著腰,把聲音放得輕輕的,“她呀,是個剛出獄的政治犯,因為‘天安門事件’關起來的,聽說在關押期間態度特別……,所以才最後一批放……還留了個尾巴呢!”

“可不,‘四人幫’都倒台三個多月嘛!”

“可是‘天安門事件’並沒有平反呀!”伊秋莞爾—笑——她是整個外科病房最溫柔的護士,大夥都喜歡她。

“哼,其實平不平反,這事還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我抓起書擋住了臉,氣哼哼地說。

“得得,你少發點兒牢騷吧!”小伊拿過我的書翻翻,又還給我,“茜姐還懂心理學呢?”

“多新鮮哪,咱們是心理學科班出身,正經北大心理專業畢業的哪!”我略略帶著點揶揄。說實話,這些年我早就把專業丟光了,如今倒是成了烹調、縫紉的專家。

“聽……聽說楚大夫好象挺需要這方麵的書。”她忽然臉一紅,小聲說。

“搞外科的研究心理學幹嘛?——先說好了,我可不借啊!”

“茜姐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小榮笑著摟住我的脖子,“你忘了人家楚大夫給你做手術的時候啦?”

“那是他應盡的責任!”我的嘴可不會軟下來,“論醫術他確實可以,可那也犯不著成天板著臉,就跟別人欠他八百吊似的啊!”

全笑了,連陳嫂也笑著瞪了我一眼:“小羅啊,就你難纏,人家楚大夫年輕,說話辦事當然得注意影響,要是整天嬉皮笑臉的,你還不定怎麼編派人家呢!”

“好了好了,閑話少說。”小伊正色起來,“那個新病人的事,茜姐要是實在不願意……”

“誰說我不願意,甭讓我做惡人!要來就讓她來唄!……”

她來了,和我想象的大不一樣。她還很年輕,瘦弱、蒼白、修長,走起路來,竟象是一根飄飄顫顫的青蘆葦。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大家好奇的目光,她垂著眼簾,呆滯、冷漠,象個影子似地向那空床位挪動著,吃力地拿著她的全部行裝——一個書包和一個臉盆。

小伊她們急忙上前攙扶她,卻被她拒絕了。在這瞬間我感到她很執拗。盡管疾病把她搞得十分憔悴,衣著又過分樸素,可是在她身上,我仍然發現了一種毫無矯飾的天然美,一種文雅脫俗的氣韻。奇怪的姑娘,她好象是從另一個星球來的。我知道,按照一般的審美趣味,她沒什麼出眾的地方。然而就象是在許多鮮豔刺目的塑料花中發現了一朵來自大自然的紫色地丁;在一大堆華詞豔賦中找到了一首簡古、淡泊的小詩——她的整個形象和氣質都令人感到神清氣爽。

或許是被參加“天安門事件”這個“最初印象”激起了好奇心吧,我一反常態,主動湊土去問長問短。可是直到吃午飯的時候,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叫孟馳,得的是肺病之外,我一無所獲。

研究人是很有意思的,住院半個月,我把這兒的大夫、護士、病人們也琢磨得差不多了。這兒的外科主任是全國著名的胸外科專家,然而聞名不如見麵,見麵嚇死活人,這位鼎鼎大名的醫學博士竟是個瘦小枯幹、講一口純北京土話的老頭兒。他的白大褂永遠是皺皺巴巴的,冷不丁一看,會把他誤認做醫院的勤雜工。然而就是他,幾十年來靠那一把刀,不知從死神手裏奪回了多少人的生命!——小鄧講話,他可是個了不起的人。小鄧叫鄧林,是我弟弟的老同學,現在也算是個大夫了,不過還嫩點兒,沒有獨立做過大手術。其實不是我擠對他們,這幫年輕大夫有幾個頂事兒的?“文化大革命”造就了一群“對付”!

“那楚大夫呢?”每逢我對這些“對付”們略有微詞之際,李小榮、伊秋她們就會把楚楊抬出來——他簡直是她們心目中的圖騰!也難怪,說不定我倒退十年也會愛上他哩!他的確具有一個優秀外科醫生的全部秉賦:大膽、果斷,反應迅速、應變能力強。據說現在他做手術的實際能力已經超過了外科主任。而且,作為主任最得意的弟子,他和老頭兒的其貌不揚正好相反——他的外貌、身材可以說是無懈可擊。加上氣質冷峻、談吐洗煉,對異性頗具吸引力。然而我的經曆告訴我,蘇格拉底式的前額後麵也會有空虛的頭腦。一句話,作為醫生,我佩服他;可是作為人嘛……我還真是木頭眼鏡兒——沒看透他哩!

看了半天書沒翻過三頁兒——做學問實在是太苦了,怎麼年輕時那種要強勁兒一點兒沒了?那時我一個星期就啃完一本大部頭。……那個新來的姑娘還在望著窗外發呆,她不會是受了什麼刺激吧!……她是多血質還是膽汁質?是外胚葉型還是內胚葉型?古希臘的性格分類早已過時了,世界是在發展的,心理學也是在發展的,弗洛依德在中國似乎又變得時髦起來,心理所大約也快恢複了。顛倒的一切又都顛倒過來了,我是不是也應當服從心理學“個人社會化”的需要,扔掉十年浩劫留給我的後遺症——“奧勃洛摩夫”式惰性,隨著時代顛倒一下呢?

孟馳:

淡藍色的牆壁,淡藍色的天花板,護士們象一朵朵雲似的在這一片淡藍中飄來飄去。要是生活本身也這麼明朗、這麼純潔就好了。

然而生活隻是一條灰色的河流,什麼都攪在裏麵,美與醜,善與惡,純潔與汙穢,真理與謊言。有的人一貫正確,有的人永遠倒黴。粉碎“四人幫”是黨中央的偉大勝利,可是“天安門事件”是定了性的,誰也休想翻案!

什麼邏輯!

我不希罕你們放我。我要你們承認我對,你們錯了!可是你們不敢!不敢!你們隻能是別人的牽線木偶,沒有思想、靈魂的木偶,你們活得不會自在!

可是你們活得很自在,不自在的倒是我。我的手腕上現在還留著狼牙銬的齒痕。那連續戴上四十八小時就會使人終身致殘的緊銬!九個月,二百七十個日夜,我是怎樣活下來的?我是怎樣在那座黑暗的地牢裏,忍受著皮鞭、木棍和孤獨,忍受著心靈的屈辱和踐踏,活下來的啊!這些,有誰能知道?又有誰能理解?!

不,我早已不需要什麼理解。人的心靈本來就是無法相通的,意識屬於私人範疇,人與人之間永遠不會互相理解,永遠不會的。

但這沒什麼,我可以孤獨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那個線條和色彩構成的世界——我從小就熟悉的世界。我就是為了它而失去自由的,我還要為了它而活下去。爸早就說過,我就是為那個世界而生的。

*center*“……世界在那孩子手中

*center*變成了線條

*center*他握著一條彩色的閃電

*center*他踏著晨曦來到海邊

大海,比曆史還要悠久的大海……”

“五床,一會兒楚大夫來給你寫病案。”

好象很遠的地方有人說話。是了,這是在В醫院裏,說話的是那個年輕護士。她怎麼也長了一雙清水似的長長的眼睛?那雙眼睛常常追著我,撕咬著我的心……可是現在,哈哈,已經沒什麼了,那不過是一場笑話,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怪羅曼蒂克的。友誼、愛情、信任、理解,這些神聖的字眼究竟是哪個撒謊大王捏造出來的?把人騙得好苦,害得好苦喲!

不,這不是錯覺,這護士和伊華一定有著很近的血緣關係。瞧那雙長長的眼睛!那個被她們稱為“茜姐”的女人一直在盯著我,也許我在她們眼裏就像動物園裏的一個新奇動物似的那麼好玩?看吧,我不在乎。

大夫來了,他檢查得可真仔細,聽診器像條涼冰冰的蟲子似的在我身上移動著,他用手指輕輕叩著我的肋骨。

“家裏人有得過肺結核的嗎?”他檢查完了,直起身,緊鎖眉頭。

“沒有。”

“什麼時候開始咳嗽、發低燒的?”

我沒有回答。……黑森森的監房裏,躺著一個垂死的女犯人。冰冷的月光在牆壁上映出一個憔悴的影子……她是誰呢?

“五床,楚大夫在問你話呢!”

五床?我的名字現在叫“五床”!就像過去叫“十六號”一樣,淡藍色的病衣代替了深藍色的囚服,反正都差不多。

“算了,她身體太虛弱,記不起來的事慢慢再想。”沒想到這大夫倒蠻和氣,他打開一個硬紙板的大夾子,邊問邊記。

“叫什麼名字?”

“孟馳。”

“年齡?”

“二十四歲。”

“家住在哪兒?”

“甘肅敦煌。”

他飛快地抬頭瞥了我一眼,像是有什麼疑問,但終於沒有說。頓了一下他接著問:“職業?”

“沒有。”我冷冷地閉上了眼睛。

“父親在哪兒工作?”

“他,不在了。”

他再次抬頭看了我一眼,停了片刻才接著問:“母親呢?”

“怎麼,給我治病還要研究遺傳學麼?”

“你這是什麼態度?寫病案,每個人都要這麼問的。”那個護士的臉氣得通紅。茜姐倒微笑了。

“到北京之前你在哪兒工作?”那大夫竟象個機器人似的從容不迫。

“插過隊,在敦煌文物研究所搞過古畫複製,後來因為上北京學畫,參加了‘天安門事件’!被關了九個月!現在剛放出來!這你們該滿意了吧,還有什麼要知道的,你們問吧!問吧!”

我惡狠狠地一氣說完,索性一把掀掉被子,把臉轉向牆壁,接著,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你冷靜一點,情緒激動對你沒好處。”那大夫默默地把被子給我重新蓋好,壓低聲音誠懇地說,“很對不起,讓你想起了一些……不願想的事,請別介意。”

他的聲音裏好象含著一種什麼東西。我這才注意地望望他,正好碰上他的眼睛,很深,很黑,深不可測,使人想起大海和原始森林。不知怎麼的,我的喉頭有些發緊——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用這種平等的口氣對我說話了。

“好好休息吧,你的X光片我看過了,是肺部結核瘤,需要做肺部楔形切除手術。下午把各項術前指標檢查一下……小伊,你通知營養科搞點營養價值高的夥食……爭取盡快手術。”

“可是她連住院費都沒有……”

“住院費已經交過了。”楚大夫回過頭,嚴厲地望著她,“現在唯一的麻煩是病人家屬來不了,這麼大的手術沒有親屬簽字怎麼行?”

一陣令人膽寒的沉默。

我默默地望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大夫,難道我就要把生命交付給他了嗎?大手術,隨時可能死亡,特別是我現在還這麼虛弱……他這麼年輕,可能還隻是個實習夫……難道我的命就這麼不值錢?!

但那眼睛在執拗地期待著,那不是那雙細長的、女人氣的、清水似的眼睛,那是海,是風暴前靜止的黑色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