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和這個世界談談(1 / 3)

第四輯 和這個世界談談

每一種成長都曾與寒冷為鄰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倘若不是偶然的點名和值日,班上那些可愛的同學,是不是就會忘了,在這個狹窄而又熙攘的集體裏,還有著我與她的切實存在?

她是班裏最沉鬱的女生,也是唯一一個讓眾多老師絕望,流放至後三排的的女生。我清楚地記得,她剛被調來的那天,身後的壞男生們都陸續吹起了口哨,戲謔地說:“羊入虎口嘍!羊入虎口嘍!”

事實上,後三排的男生,除了調皮和輕狂之外,大都是善良的。他們有著比旁人更為強烈的正義感和羞恥心。因此,她進了後三排,從某種程度來說,反而得到了一種潛在的保護。至少,再沒人會因倒數的成績而對她奚落,更不曾有人因醜陋的容顏而對她心生鄙夷。

但我似乎知道,她與我一樣,有著不可排遣的悲怨與憂傷。十六七歲的年紀啊,誰不渴望在同齡的人流中,昂首闊步,趾高氣揚?最讓人困擾的是,還未曾在青春的步履中轟轟烈烈地努力一把,便被所有任課老師判成了死刑。

我與她的考號相連。因此,每每分發試卷之時,都能理直氣壯地悄然跟在她的身後。大多情況下,除老師之外,我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看到她分數的人。那鮮紅刺目的批語,如同兩把鋒利的尖刀,在慘白的卷麵上對視蜿蜒。她將它們攥在手心裏,似乎,要攥出血來一般。我不敢詢問她的感受,亦不曾與她說上隻字片語,但似乎我懂。差生與差生之間,總有著冥冥中的默契與憐惜。

有一次,我在起身上台之時,抬頭看了看迎麵撲來的她。她將試卷攥在手裏,耷拉著腦袋,不顧一切往前衝。我將步履放得很慢很慢,這樣,她才能在彼此相撞的一刻,穩穩地定住身形。

在這個眾目睽睽的榮辱關頭,我與她並沒有絲毫的尷尬與窘迫。相反,我從她眼中讀到了一種前所未有過的平和。我想了許久,始終得不到最為完滿的答案。

是因為我與她有著不分伯仲的低分嗎?還是出於一種弱者對弱者的相互憐憫?更或者,是朦朧少女對少年所流露出的一種不經意的企盼?

這些興許都已微不足道。自從那次相視而笑之後,我與她便打開了彼此禁錮的心門。我向她訴說一切壓抑在心中的絕望與悲鳴,而她,亦對我娓娓道著作為一個少女因日漸喪失的自尊所淡然萌生的無助於空茫。

說著說著,我們竟發現對方原來與自己有著如此之多的相似之處。於是,終於在風聲呼嘯的教學樓頂背坐而泣。我能清晰地覺察到她顫抖的雙肩,在嗚咽的涼風中,幾度緩緩平息,又幾度恍然抽動。

直至哭到沒了絲毫氣力,星月朗朗,彼此才互相攙扶著起身,發誓,從明天起一定要好好讀書,爭取讓那些看不起我們的人無話可說。就這樣,兩個原本已是心如死灰的差生,開始了驚天動地的複仇計劃。

所有都對我們的轉變瞠目結舌。沒人知道,為何我與她會走得如此之近,且在任何時刻都不離不棄。

流言終於蓋過頭頂。但在流言未到之前,我便已經知道,自己不可自拔地喜歡上了容貌平庸,衣著樸素的她。

我們各自心照不宣。隨漸然冷卻的流言,走完了中學最後的兩年時光。我以為,我會義無反顧地繼續追逐這份純真而又來之不易的戀情,豈料,竟會在填報誌願之時,寫下了與她相反的城市。

那兩所一南一北的大學,曾是我們彼此的夢幻。當淚水打過離別的手臂,我們終於聽到一列名叫青春的火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轟隆隆地開過了心田。

原來,我們僅是在最為絕望的時刻裏,給了對方一口溫暖的源泉。就像當日,一個顫抖的後背依靠另一個同樣顫抖的後背,驅散了潛伏在彼此成長裏的寒冷與孤獨。

隻為沿途將你尋回

這些年,我一直活在大姐的陰影下。幾乎每個親朋都會如此叮囑:“要好好學習啦,看看你大姐,多好的榜樣!”

起初,我會對這樣的叮囑抱以漫不經心,極不耐煩。可後來,卻漸然變成了一種無法化解的自卑。我和大姐的人生軌跡,輕而易舉地被時光分割開來。

與她一帆風順的學業之路比較起來,我走得頗為坎坷。雖然留級,重讀,自費高中,可還是不可避免地榜上無名。母親並沒有對我施加過任何壓力,她總是鼓勵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興許,我會在其他的領域裏有所成就。

其實,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此生即將碌碌無為。想想,在這個遍地大學生的時代,誰還會無緣無故地聘用一名倒數六年的高中生?

大姐每次回家,都能得到周旁鄰居的熱烈歡迎。很多時候,我在想,如果當年我奮發圖強,也遠去千裏,負笈求學的話,是否,也就可以擁有這樣的待遇?可惜,時光不會因為你的悔懊而重來一次,我隻能這麼默默地,承受著心靈上的煎熬。

母親不願讓我就此呆在家中,四處舉債,逼我進了鄰省的一所職業學院。行前,母親走了許久的路送我。我忽然有了莫名的悲淒,真恨當年沒有好好讀書,才會在此刻為了進一所三流大學,讓年邁的母親背上額外的債務。

我知道,母親之所以如此,無非是想減輕我內心的自責。她知道,我和大姐從小便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永遠生活在聰明伶俐的光環下,而我,卻一直畏縮在墮落任性的角落裏。

而今,我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踏上轟隆隆的列車,去向遠方。我心裏有這樣的一種悸動,似乎大姐就在不遠處停歇,我隻要狂奔一氣,便能趕上她的步伐。

這個脆弱的夢,終究還是被現實的利刃所擊碎。當我在網吧打開大姐所在的學校主頁時,才驚覺到自己與她的距離原是那麼遙不可及。她在那樣綠草如茵人才濟濟的重點院校裏求知若渴時,我正在南方的一個不知名的技術學院裏昏昏度日。

大姐時不時打來電話鼓勵我好好學習,她說,在哪個學習都一樣,重要的是自己本身的態度。可我無論如何,都提不起勁來。周旁的同學,無不是富家子弟,當年也都任意妄為,不思進取。現在,他們依舊成天遊戲取樂,揮霍金錢。在這樣的惡劣環境中,叫我如何取長補短,出類拔萃?

我和大姐同一年畢業。聽母親說,她有意繼續考研深造。家裏雖然已經一貧如洗,但對於這樣的事情,總不至於反對。母親欣欣然說,我和大姐,隻要想讀,砸鍋賣鐵她都支持到底。可我明白,這話,主要對象並不是我。

通宵達旦地備戰了足足一年之後,大姐忽然決定放棄考研。全家人無不勸慰,包括我在內。實質,那時我已經妥協了,我知道,我再也追不上大姐的腳步了。可最終,她還是沒去。

很多年後,我們各自有了安定的生活。當我關切地詢問當年放棄考研的緣故時,她才坦然告知:“我知道你心裏一直存有負累……”

她放棄大好前程的緣故,原來是為了沿路將我尋回。

壞孩子也一樣有著成長的特權

問題少年這頂帽子,我一戴便是整整五年。沒有哪一位老師不曾對我三令五申。而年少時的自己,不但不因這樣的誡告感到羞赧,反而有一絲絲暗自的驕傲。

我想,我總是特立獨行的。記得有一次作文課,題目是《我的同桌》,眾人無不仰麵長歎,叫苦連天。惟獨我,獨自埋頭,寫都不亦樂乎。洋洋灑灑數千字,驚得老師目瞪口呆。

結果,我這篇曠世奇作,超乎尋常地破下了“零分作文”的記錄。原因是,寫作文的我樂了,被寫的同桌哭了。老師在課堂上說:“李興海同學,你所寫的文字,完全出於人身攻擊,好好的一個姑娘,硬是讓你寫成了李逵!”

班上同學大惑不解。直到他抬起我的作文,琅琅念出一段,他們才捧腹噴飯,滿地找牙。“我親愛的同桌,人稱黑旋風。常自詡武功天下第一,有人贈聯,美曰,拳打雲貴二省,腳踢京滬兩市……”

無可非議,曾與我嬉笑怒罵的那位女同桌,這次作文課後,拚了命地要求調離。我頓時歡呼雀躍,以為將有新的同桌。殊不料,全班45名勇士,竟無一人敢前來同我平分天下。於是,我隻好過起了孤家寡人,獨孤求敗的生活。

有女生斷言,我前世一定是一隻無惡不作的蟑螂。要不然,這輩子絕對不會惹人生厭。因此,我無緣無故地多了一個小名——小強。開始,我死活不明白,他們為何要叫我小強。直到有一次,無意賞得星爺的《唐伯虎點秋香》,才知其中深意。

怒火中燒。我耗費了三天時間,才查出取名嘩眾的罪魁禍首。結果可想而知,這位被稱為“智多星”的祖國花朵,莫名其妙地請了三天病假。

無數老師對我說,你得浪子回頭,有錯必改。可惜,這樣那樣的人生道理,都被我一一忽視了。況且,每次進入昏沉沉的辦公室,我都會不由自主地使出我的獨門絕學,左耳進,右耳出。任君說得唇間白沫,我自神遊無形太空。終於,他們一個個將我放棄,將我拋至角落,絕望,漠視,不再訊問。

我為自己的蠻橫感到前所未有的自豪。直到後來,一次體育考試中,我失手從雙杠上跌落,才恍然覺察到無處不在的孤獨。因為,在場的所有同學,竟無一人願意前來幫我。我癱坐在冰涼的地板上,疼痛和懊悔,暴雨狂瀾般呼嘯而至。最終,是我當初的那個同桌,黑旋風同誌,不顧男女之嫌,毅然把我扶到了醫務室。

瘦弱的她,一路踉蹌。出於愧疚,我幾次想要掙脫她的雙手,卻被她牢牢扣住。豆大的汗珠,如同飯鍋上凝結的水蒸汽,陸續滴落。到底,那翻湧的熱淚,還是從我的心門上撲騰而出。

那是中學的最後一年。我始終無法忘記,那個瘦弱女孩所給予的溫暖和感動。她那麼不計前嫌地,攙著昔日將她羞辱的仇人,心急如火地狂奔在鳥語花香的路上……

當年的那個壞孩子,由於成長的波折,不但擁有了異於常人的領悟,更得到了許多長者的忠告。那些無形的領悟和智慧,終於成為了後來時光中的特權,讓他無畏荊棘,心似蓮花。

他也有著同樣卑微的身姿

父親在小鎮裏呆了足足半生。年後歸家,我每每和他談起城市馬路下轟隆隆的地鐵和密集如流的人群時,他總是聽得目瞪口呆。最讓他欣喜的是,談話最後,我總喜歡說上那麼一句,爸,等畢業了,我接你去我們學校看看,可漂亮了!

順著初夏的溫度逐日高升,我終於安然畢業了。歡聚過後,我沒有忘記自己當初對父親許下的承諾。於是,興奮地給他打了電話,讓他乘車來北京找我。

北京的車站擠滿了從全國各地奔來求職的畢業生。父親夾雜在這樣光鮮亮麗的大學潮中,顯得分外奪目。我對父親說,每天都有不計其數的人從四麵八方湧入北京。他們住潮濕而又悶熱的地下室,吃賤價的街邊碗麵,說方言味極濃的普通話,卻穿一身白領式的工作服。父親默默地聽著,時不時朝自己身上打量打量。

進入那家事先預定的賓館時,父親有些茫然和詫異。他停在門口,像個迷路的孩子,對著大廳裏四處張望。片刻之後,回頭怯生生地問我:“你們宿舍已經不能住人了嗎?要不,我們去宿舍住算了,這裏估計貴得要命!”

“沒關係,爸,最近這裏打特價,才幾十塊錢一晚呢!裏麵又能洗澡又能看電視,和咱們鎮上的招待所差不多劃算。”我隻能這樣哄騙父親。否則,按照他的性格是無論如何也不願這樣破費的。

想想,他這半生雖說是在鎮上安度,事實卻連真正的賓館都沒有進去過。偶然,熟識的朋友結婚,搬遷,在酒店裏辦了筵席,大張旗鼓地發了請柬,他也隻是匆匆地進去吃上一餐,卻從未感受過在裏麵睡上一晚的舒坦。

房間在八樓。我領著他,慢慢走向電梯。他對這個東西並不陌生,但實質卻沒有坐過幾次。我能看出,他的神色中充滿了好奇和驚異。有幾次,他似乎想要問我什麼,但礙於周圍站有西裝筆挺的中年人,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走出電梯後,他附上了說了一句讓我百般心疼的話,兒啊,這電梯可真快!

賓館的設施,讓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如果我告訴他,這幾日的費用是我整整一月工資的話,他不但會指鼻痛罵,甚至拂袖離去。可我真想讓他來首都看看啊!興許,他這一生,隻會來這麼一次。因此,我有必要散盡謊言,好讓他安享清福。

傍晚飯後,他坐在賓館的沙發上翻看。時不時發出一陣驚歎。天啊!一張床單要500?媽呀!一塊地毯要2000?

那幾天,他在賓館裏住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知道他不抽煙,勤洗澡的緣故是什麼。他怕燙壞地毯和弄髒床單。我不明白,一向心高氣傲的父親,為何成了這般模樣?

之後的飯局更讓我熱淚盈眶。他握著那些昔日曾給予我幫助的老師的手,遲遲不肯鬆開。說了許多重複的話,鞠了很多次躬,敬了不少杯酒。導師們無不被他真摯而又卑微的誠意弄到尷尬。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這樣感謝過我的高中班主任。

教我頂天立地,流血不流淚的他,原來,也有著這樣卑微而又怯懦的身姿。

七月裏的冷戰

林子青穿過那條綠林小道的時候,我正在路口轉彎的位置修理自行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