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白熾
黑石凹村發生了一件令人震驚的事件。村裏的包工頭劉二剛這天中午在村公所大門口自殺了。自殺的事,在鄉下原算不得啥新鮮事,婆媳不和,夫婦打架,遇到排解不開的為難事,總有人自殺。自殺的多為婦女,婦女在鄉下是弱勢群體中的弱者,自殺的方式不外乎是喝農藥、吊脖子,且多數是在家裏。跑到樹林裏去上吊或到河裏去投水的極少。男人自殺的似乎不多見,鄉下男人強悍,既使非死,多是在鬥毆中死。自殺的男人,多是鄉下男人中的孱弱者,比弱勢群體中的弱勢婦女還要弱勢。男人自殺,是要被人嘲笑的。
劉二剛是村裏最強悍的男人,這裏說的強悍,不是指那種牛高馬大,虎背熊腰,身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一把石鎖揮舞起來叫人眼花繚亂,兩包糧食扛在背上不眨眼的強悍。劉二剛的強悍,是不把命當命、不把人當人的強悍。這樣的人,幾乎很多村子都有,大家都怕他、躲他、讓他、恭維他,這樣的人一般都是他去傷害別人,而劉二剛則是傷害自己。用的方法又獨特、又凶狠、又殘忍,這就叫大家都很不理解了。
劉二剛死的場麵很恐怖,看過的人都說他們從來沒看見過樣凶殘的死法。看過的人中有膽大的,膽大的由此獲得談資,獲得新聞發布權,獲得滿足或自豪感。他們在酒館裏,在趕場天的路上,在村口的老榆樹下,以各種不同的敘說方式和各自的風格,向把頭伸得像鵝的腦袋一樣的人演說。看到聽演說的人一臉的驚恐、一臉的狐疑、一臉的感慨,他們感到心滿意足。在鄉下,被人關注,被人聚焦的機會是不多的,這也是我們平庸生活、平庸村民的一種自慰方式吧。在看過的人中,也有膽小的,像鄉村教師周雲才的婆娘,平時講話就是嗲聲嗲氣的,見到一條狗,她也要大驚小叫,遇到一條小河溝,她也要讓人攙扶,嬌嘀嘀的聲音叫男人心顫,叫女人恨得牙癢癢。這天她看到劉二剛自殺的場麵後,當時就慘叫一聲,臉色煞白,眼睛發直,冷汗直湧,望後就倒。她是真的被嚇倒的,不是在向誰撒嬌,那地方可不是撒嬌的地方。她真真切切地在床上躺了三天才起床,三天中人事不醒,直說胡話,不斷地往被裏縮。
想想看吧,這樣的場麵,還不恐怖?還不血腥?還不叫人震驚?
一
劉二剛那天起得很早,這不是他的習慣不是他的作風。劉二剛其實是很懶的,平時不睡到飯熟碗響不起床的。這天早上連婆娘都還沒醒他就醒了,他是被高興事兒弄醒的。昨天,村主任劉雲飛通知他,讓他去村公所結工程款,可以兌現錢了。劉雲飛是他們這個村的村長,他臉上有些麻子,一些不滿意他的人會在背後叫他劉麻子。這話不要讓劉二剛聽著,聽著就惹了麻煩。輕者,劉二剛會指著人家的鼻子日娘搗爺,祖宗三代全翻完地痛罵。重者,如果你不說賠理道歉的話,還要對著幹,劉二剛就會發狠拚命。有劉二剛的存在,村主任劉雲飛另一個稱號劉麻子幾乎在村裏上千口人的嘴中消失了。好像村主任劉雲飛那臉上平坦得可以開露天舞廳,可以做滑冰場,光溜溜惹人喜愛。
對劉二剛來講,到村公所去結算,不啻是個天大的喜訊。劉二剛在這個工程上打拚了大半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受了多少窩囊氣,總算盼來結算這一天。結算比莊稼收割打淨揚場入庫還令人高興,比民工醮著口水,粗糙的手指把細膩的票子刮得沙沙響還令人高興。
劉二剛想洗個澡,村主任劉雲飛說你雜種給老子穿體麵點,包工頭要有包工頭的樣子,不要匪不匪民不民的。劉二剛被罵得舒服,說三叔洗澡倒好說,好說我洗幹淨了還穿這套衣服,我倒不臊怕臊到你老人家。劉雲飛在村裏輩份大,是劉二剛族裏的長輩。雖然他比劉二剛大不了幾歲,劉二剛還是得乖乖地叫他三叔。村主任劉雲飛說雜種出息了,會給老子下套子了。不是才發過你一筆錢,又沒了。劉二剛說蛇有多粗洞有多大,你老人家比我清楚……,村主任說你別扯了,我拿一千元給你,算我借你的,結帳再說。
洗澡對劉二剛來說是真正意義上的洗澡,而不是沐浴。千萬不要以為包工頭劉二剛有小洋樓有大狼狗,有客廳有浴室。說來笑人,包工頭劉二剛至今住的仍然是土基房稻草頂,院子仍然是塌了半截長滿茅草的院牆。狗到有一個是土狗而不是狼狗。這就使人費解覺得是讓人捉迷藏,包工頭是這樣子誰願意當包工頭,就像現在誰也不願當主人而願意當公樸。但包工頭劉二剛家裏的情況確實如此,就像村公所在劉二剛的救濟申請上批的那句話“情況屬實”。家裏沒有浴室難不倒劉二剛,劉二剛抓了一塊油膩膩的毛巾提了一塊肥皂到河邊去了,去的時候也沒忘記在胳肢窩下夾了新買的衣服。
天氣好得像劉二剛的心情,晨曦初露,霧嵐流曳,乳白色的霧嵐上是一輪似出非出,似羞非羞的太陽。太陽的光把村莊、把竹林、把河邊的大柳樹鑲了道金邊。有早起犁地的人和牛,就虛浮在霧靄和霞光之中了,晃若仙境裏的景象。劉二剛來到清淩淩的小河邊,小河水深可齊腰,河堤上垂柳遮掩,婆娑搖曳,綠蔭河麵,紅染沙灘,就是劉二剛這樣沒有多少文化的極粗率的人,也深深地為這美景陶醉了。他說日他娘,老子好好地把景色賞個夠。劉二剛說這話其實就是詩人在詠詩,隻是他詠詩的方式是劉二剛式的方式。由此可見,劉二剛是想活得好好的過得好好的。誰也沒想到他下午會自殺。而自殺的方式和恐怖和血腥是與這美景極不協調的。劉二剛洗澡就是洗澡,他雖然會遊泳,但大清早的遊泳就是扯羊角瘋了。他脫了那身肮髒的充滿汙垢、灰土、泥汗的衣服,他連短褲也脫了,露出那黑漆漆、長吊吊的極不雅觀的東西。他是個幹脆的不拖泥帶水的人。他在河灣的柳蔭下盡情地洗濯,清清的帶點涼意的水親切地吻著他的皮膚,魚兒親切地在水下輕吻他的腳踝,幾隻紅頭的小鳥在樹叢裏啁啾,一切多麼和諧,一切多麼美好。
劉二剛洗著洗著就從柳樹濃密的樹蔭的縫隙中見到一塊紅色的光斑向河邊移來了。大片的綠色的樹蔭中有一小塊紅色的光斑,是多麼詩意的事。劉二剛不懂這樣,劉二剛隻是感到眼熱心跳,劉二剛是個粗糙而又皮厚的人,能和工地的婆娘摔跤,說調皮而又挑逗的話,能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摸女人的奶和屁股。但見到這個女人,劉二剛就手足無措,就不敢正眼看,甚至會心跳。這個名叫露芸的女人就是鄉村教師周雲才的老婆。這女子原來是城裏人,初中畢業就下鄉當知青了,她是地主子女,成分不好。偏偏生了個愛撒嬌的脾氣。女子愛撒嬌也沒啥不好,誰願意娶個眉如臥蠶、聲如洪鍾,甚至聲如破鑼的比男人還陽剛的女人呢?偏偏是她沒有撒嬌的條件卻天生的愛撒嬌,這就犯了忌,大家都認為她沒有改造好。等知青大返城時,她還一點返城的跡象也沒有,狠狠心,嫁給了村裏的回鄉知青周雲才。
這個名字很詩意的女子如果僅是名字好,劉二剛也就不會眼熱心跳了。露芸確實有叫人心動的地方。她下鄉也二十多年人也四十多歲了,皮膚還是那樣白淨,仿佛鄉下的毒日頭是她的老情人,從來都是溫和親切的,個子高挑,走路是婀娜多姿的。按鄉下的說法是風擺楊柳,這說法更有視覺效果,更貼切。她下鄉時才十五、六歲,那時有是有些看頭,但卻不能和現在比。那時她麵容蒼白頭發焦黃,身子高挑平直如木板,胸口簡直就是村子下麵河灣那裏的一片平地。現在卻變得異峰突起,胸口的兩隻奶漸圓、溫熱、高聳而不下墜,腰身依然好,說盈手可握是瞎話,卻也腰是腰,臀是臀的。她的臀渾圓結實富於彈性,還微微上翹,穿著牛仔褲是惹人上火牙齦發炎,眼睛發紅,脖噪眼冒火的。這樣的女人,沒有風流軼事就是暴殄天物,就是人性缺失,就是環境冷酷。
女人露芸端著一個雪白的瓷盆來何邊洗衣服,女人家裏啥也不缺家用電器一應俱全,但女人還是愛到綠柳拂絲、河水清淩的小河邊洗衣服。人是需要一種感受的,露芸要的就是這種感受。劉二剛看見她的身子前傾,披肩的長發從兩邊瀑布一樣傾泄,劉二剛看見她開得很低的衣領裏的兩隻碩大溫熱的奶子擠在一起,把乳溝擠成細細的一條線,劉二剛看見她蹲在青石上身子前傾臀部更加豐碩、更加圓渾,更加充滿彈性。劉二剛眼睛發直,目光如錐,臉上發熱,心跳加快,脖嗓眼發癢,清口水直淌。他咽下了幾口清口水,發現自己下麵的玩意直挺挺聳立,他胸裏一個閃電,立即蹲下水去,身子下水了,那玩意依然硬厥厥挺立。劉二剛用手使勁扇了幾下那玩意,劉二剛腦裏冒出村長的麵孔,那玩意竟兀自軟去。
回家的路上劉二剛有些秧秧不樂,到底怎樣不樂他也理不清楚。他就是覺得心裏少了點什麼東西,空落落的,心欠欠的。但很快他就想清楚了,什麼東西是誰的就是誰的,誰不想當大官坐小車前呼後擁?誰不想左手摟一個右手摟個漂亮小妞?能嗎?盡管這樣想,他還是有些悵悵的失落的感覺。如果露芸不是村長包著的,他就敢想,現在是連想也不敢想了。劉二剛不願多想,他就想今天要結算的事,一想這事果然就高興起來,他感到手指像金條在陽光下燦燦發光,腰杆像新票子樣硬紮。他想有了錢,一定要弄個像露芸樣的女子。
走到家門口,劉二剛看到自己坍塌了一半的房子,那房子是土舂的牆,稻草苫的頂,房子沒倒塌的時候,房頂上長了茂密的一層青草,長了三、五株包穀,還長了一些參差不齊的麥子,甚至還長了牽牛花,牽牛花順著房頂蜿蜒而下,長長的纓絡樣懸掛在空中。牽牛花粉紅的、深紅的、紫紅的花朵在清晨帶著露水搖曳,很詩意的樣子。以至於有一個畫家經過這裏時駐足長看,感動得不行。而村裏的人卻不以為然,尤其是村主任劉雲飛憤憤然。說劉二剛,你龜兒子臊老子的皮呀,你這房放在過去可以用來搞階級教育展覽了。現在全村人都基本住磚房住小平房了,你不覺得害臊嗎?劉二剛不惱,笑嘻嘻地說三叔,你要嫌它戳眼,就幫我蓋座新房嘛。村長劉雲飛的麻臉氣得發紫,說你是我爹?是我兒子?我前前生欠你的要幫你蓋房?劉二剛說我不是你兒更不是你爹,但你是村長是帶領大家發家致富奔小康的人。你不幫我誰幫我?況且,你還是我三叔哩。村長劉雲飛“呸”的吐了口痰,氣得跺跺腳走了。
現在的天氣越來越日怪要麼就是長時間不下雨,太陽白花花地把果樹和莊稼和人和狗都曬得蔫耷耷半死不活。要麼就下暴雨,暴雨中還夾雜著冰雹。那天晚上劉二剛正摟著婆娘睡得愜意,睡前他和婆娘做了一回。他是在頭腦裏反複呈現露芸的麵容和身子的狀態下做的,做得就激情,就紮實,就認真。婆娘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滿足,兩個困極了就相擁而眠。睡到半夜風雨大作,雷聲震得大地震顫,閃電劈靂樣把心尖刺傷。瓢潑的大雨夾帶著雞蛋大的冰雹鋪天蓋地傾泄。劉二剛的房頂是草頂,冰雹砸上去像掉進綿絮裏,並不礙事。劉二剛對婆娘說草房有草房的好處,冬暖夏涼不說,冰雹來了屁事沒有。婆娘說雨太大了,起洪水了,怕要出事。劉二剛的房子在村尾的溝頭上,洪水溢過溝麵,就直衝房子。他的房子又是土房,石腳下得淺,淺得像劉二剛一樣無根無基的。劉二剛說怕球啥,我福大命大沒事的,睡覺,睡覺。正說著,一股洪水脫疆的野馬似的直奔房子,隻聽轟隆一聲巨響,山搖地動,塵土飛揚。婆娘嚇得渾身顫抖,片刻才問房子倒了?我們給還活著?劉二剛倒清醒,扇了她一巴掌,說你淨說屁話,死了還會說話。婆娘突然驚叫一聲,天呀,娃娃呢?娃娃給還活著?婆娘連外衣外褲也沒穿,忙跑到隔壁房間去了。看著娃娃些縮在被裏驚恐地哭,婆娘才放下心。忙讓他們穿好衣服,過來團團擠在一起。
事實上,是劉二剛的半邊房子被洪水衝塌了,溢出溝來的洪水不是扇麵的,是暴暴的一股,所以房子就被衝塌半邊。一家人抖抖索索地擠在一起,顯出親情的無比溫馨。婆娘說我們去劉大剛家借住吧,房子再塌就沒命了。劉二剛眼一楞,笑話,去劉大剛家?他披衣起床,提了手電筒去外麵察看,回來後說放心睡吧,水蝕下去了,這邊基腳沒泡濕。劉二剛真是英雄氣魄,也不管婆娘子女睡不睡,倒下床去,在一家人的注視下酣然而睡。
劉二剛看到坍塌的半間房,看到院裏堆著的一堆青磚,看到房頂冒出的嫋嫋炊煙,他的心裏一熱,很潤濕很熨貼很溫軟。劉二剛是個硬心腸的人,很長時間沒有這種感覺了,今天早上心裏卻柔軟如水。他推開半邊房子的門,婆娘和三個娃娃正圍著桌子吃麵條,桌上還放著一籮筐刮得金黃的洋芋和一堆冒著濃濃清香的青包穀棒子。一大碗燒熟撕碎用醬拌好的他最愛吃的青辣辣紅紅綠綠地誘人。婆娘說看你,大清早洗啥洗?小心著涼感冒。金黃色的陽光穿過塌陷的草頂柔柔地灑下溫馨,劉二剛心裏泛起一股柔情。他抓起一個洋芋就著拌辣椒吃,劉二剛近半年來是吃過些好東西的,對蝦、螃蟹、蛇羹、甲魚湯也吃過的,但他覺得都不如家裏做的玉米棒子燒洋芋好吃。他看著大女兒翠柳說放學早點回來,爹帶你去鎮上買衣服。還有你要的那些小玩藝,爹也不懂,你自個去買。大姑娘了,要體麵點,別讓人瞧不起。他對兒子說黑蛋,你隨你姐一起回來,你要的旅遊鞋、書包一起去買。兩個孩子定定的看著他,眼裏一層疑慮、一層感動。他說你們看我幹啥?爹一生沒本事,但講話算數,說到的就要做到。不信問你媽。婆娘說你們快上學吧,你們爹啥都不行就是講個情義講個信用行。劉二剛不高興了,我就隻會這些?我今天從鎮上回來就有錢了,我要為我們家蓋起小平房,讓大家把眼睛用玻璃刮亮。還有你,也要去買些好點的衣裳,不要穿的爛糟糟、流湯滴水的。我劉二剛不是窩囊廢,不是日膿包。讓全村人看看,我們一家穿戴整齊,在村裏走幾遍。婆娘眼淚婆娑,說吃吧,吃吧,吃飽好上路。
這話聽著像囈語。
出得門來,劉二剛心情依然很好。他已經拐出村子,走上大路。村路上大路上已經有不少人,有的挑著蘋果去賣。那些蘋果大個大個的,果型端正、著色又好,都是套過袋的蘋果。這個村是很富裕的,有山、有水、有稻田,有蘋果,算得上魚米之鄉了。有的騎著摩托、騎著單車,去城裏或村裏辦的廠子去做工。他們都熱情地和他打招呼。有的說二剛,今天啥日子,穿的齊嶄嶄的,是去見相好吧?有的說人家二剛現在是老板了,不該穿好點嗎?你們見那個老板穿的土不啦嘰的。有個挑蘋果的女的說二剛其實是長得滿子弟的,人是樁樁、全靠衣裳,一穿上就有模有樣了。年青幾歲,我都想嫁給你呢。劉二剛心情很好,越來越好。他讓開挑蘋果的人,見村東的一棟房子上冒出炊煙,炊煙柔柔的綿綿的,像無盡的心事。劉二剛心裏突然有些難過。那是他哥劉大剛的房子,老父、老母一直住在他家。他從結婚分家後,就一直念叨著要把老父、老母接來住,這話一說就是十多年,現在大姑娘都上初中了,他還是那種潦倒日子。他感到愧得慌,每次一提這事,他爹就直搖頭,這是個倔強的老頭。就是在他哥劉大剛和他結婚分家後,老頭也不願和誰家在一起。老倆個依然勤扒苦做,養豬、養雞、種蘋果,甚至還養了一窩蜂,采了蜜讓他哥和他去拿,禦了果讓孫子們去吃,殺了豬一禦三塊一家一塊。可是老頭畢竟上了年紀,去田裏割豬草時從高高的河坎上摔下,這條河被山洪切割衝刷得很深,河底是參差起伏的亂石,一些高聳的石頭像石筍樣兀立,老漢摔下去時腰被一塊高而尖的石頭撞到了腰椎,人當時就暈死過去。等送到醫院醫治好,命是保住了,人卻癱瘓了。要強的老漢再也要強不起來,躺在床上吃喝拉撒沒了銳氣。老兩口實在無法獨立生活了,才答應住到劉大剛家。劉大剛為醫老漢,本來還算殷實的家就被折騰空了。老兩口住到劉大剛家,嫂子的臉色就越來越難看,常常摔盆砸碗比雞罵狗的。劉大剛性子軟,在外麵撐不起來在家裏受氣,人就委瑣得抬不起頭來。
到了劉大剛家院子外,他心虛的站住,隔著虛掩的院門看屋裏動靜。劉二剛在外麵是個水泡不軟火燒不爛油鹽不進折不斷掰不彎的角色,一生誰也沒怕過。可他卻怕見哥哥、嫂嫂,他明白這種怕見是來源於他內心的羞愧和歉疚。他站了一會看了一會,確信哥哥、嫂嫂不在,他才推門進去。進了院子見老娘正抱了一大捆豬草準備剁碎,娘是很老了,滿頭白發、一臉蒼桑,背也佝僂著,抱著豬草就走得跌跌撞撞,劉二剛接過娘手裏的豬草,說娘你做不了就不要勉強做,你要多歇息歇息。劉二剛知道老爹癱瘓在床就靠老娘照顧,倒尿倒屎洗衣喂飯,還要做家務。娘說你會心疼糧還會是這樣子?娘一輩子把心都操在你身上,到頭來還是靠不住,隻能成為你哥的拖累。劉二剛一臉羞愧,說娘你不曉得,你兒子在做正事哩。我今天來看看你們,讓你們放心,等我修好房就接你們去住。娘看著他一身簇新的衣服,說我這幾天眼皮一直在跳,你莫做些讓娘不放心的事嗬。劉二剛有些不快,說你們老是看不起我,我今天就是去村裏結算。你曉得的,我在做包工頭,要賺錢了,先來給您和我爹報個喜。娘眼裏沁出淚花,那就好,那就好,我曉得我兒是走正道的。
進得屋,劉二剛被撲而來的一股複雜氣味嗆得倒退一步。劉二剛的住房是很差的,很差的住房還說得上啥衛生,他屋裏的氣味別人也是聞不來的,但他習慣了。而老爹屋裏的氣味,卻是一股異味,是尿、屎、陳年老牆,泥濕地麵和汗味,皮肉潰爛等等混雜起來的氣味。鄉下人習慣於大糞的味道,他們不說糞臭而說糞香,這包含著對莊稼養料的一種熱愛,也包含著對這種氣味習慣性的認同。而老爹媽屋裏的氣味,則是任何一個外來人都忍受不了的。他進去的時候,老頭是正而仰躺著的,見他來了,老頭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將身子側裏睡了,再也不理他。劉二剛默默地站在老爹的床前,他看到老爹本來就稀疏就蒼白的頭發被磨得差不多掉光了,爹的臉上,幾乎看不到肉,基本上就是一個蒙了一層皮的骷髏。肩弓突出,眼眶凹陷,額骨尖銳,嘴癟得像幹涸的泥塘。爹搭在被子外麵的那隻手,骨瘦如柴,肌肉鬆馳。看得劉二剛眼睛潤濕,心裏酸楚得不行。劉二剛想起把爹送到醫院去治療,費用都是劉大剛東借西挪弄來的。自從幹上包工頭,他更是少來看爹了。他怕老爹冰冷寒徹的目光,更怕老爹冷漠絕望的眼神。每次來,嫂子的冷嘲熱諷比刀還尖利,刺得他血管膨脹,胸腔發疼,如果在外麵,他早拔刀相向了,可他卻出奇的克製,把牙咬碎也不出聲。他念叨過多少次,要把爹娘接去奉養,但他沒有條件。他發誓等這次結算後,一定要體體麵麵的將爹娘接過去,一定要早晚看望,精心服侍。爹跌腳上的鋼針還沒取出來,先送去好好醫治,再買一張輪椅車,讓閨女和兒子推著滿村裏遊逛。劉二剛默默站了一會,用手背揩幹眼裏溢出的淚。他想把爹的胳膊放到被裏去,手才接觸,爹就狠狠地摔開了。那一甩,帶著怨氣,帶著漠然,帶著絕望。劉二剛受到很大的震動。他啞著嗓說爹你也不要生氣,今天我去村裏結算工程款,拿到錢我來接你。拿不到錢我就永遠不來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