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棵桂花樹
一
我是不該煩躁的,我沒有理由煩躁,也不會煩躁,說來也是日怪,現在我卻莫名其妙地煩躁。天氣實在是太熱了,太陽像懸掛在天上的一個煉鋼爐,它把熱氣騰騰灼熱無比的鋼水瀑布一樣傾泄到地上,把已經長到半腰高的綠油油的包穀烤得焦黃,包穀葉片像懸掛在樹幹上的筋筋綹綹的布幡,這種已經硬化的布幡在熱風的吹拂下互相碰碰撞,發出金屬相碰的鈍響。田裏的禾苗早成了稀稀落落的毛發。水是見不到一滴的,田裏沒有水,就裂得跟我早先養過的那隻烏龜一樣的背了,我算是真正地理解了什麼叫龜裂。田的一角有一個小水坑,所有的魚和泥鰍都避難到那裏去了,這裏的景象更叫人難受。按說我是不會難受的,但我卻感到真正的揪心的難受,說來真正日怪。我愛使用日怪這類字眼,也愛使用一些書麵化的語言,這和我當過代課教師又當過農民有關。我看到那個小小的泥塘在白熾的陽光下迅速地縮小,那種縮小是以分來計算的,泥塘裏擁擠著無數的生靈,那些泥鰍哇魚蝦哇明顯地感到大難來臨,更明顯地感到泥水變得越來越燙,太陽這個巨大的火爐幾乎要把泥水煮開了,這些絕望的生靈拚命地亂竄,拚命的跳躍,把個泥塘攪得沸沸騰騰。我心裏難受極了,眼看這些生靈轉瞬之間就要在我眼前死去,變成白翻翻的一片屍體,我卻不能幫助它們。我沒有能力,在這個白熾的中午出來在太陽下瞎逛,對我來說已經是非常痛苦的了。我的同類沒有誰敢在白天出來,隻有我是另類。我身上越來越難受,頭疼得快炸裂了,好不容易攏集起來的形體,也快散了,我忍著錐心的疼痛,也不願再看到暴死的慘景,我迅速地回到我的住地。
我的住地離村子不遠,就在村後的土坡上,這裏有十來棵巨大的柏樹,據說是我的爺爺的爺爺輩栽的,說起他們,所有的後人都肅然起敬。我原以為能尋找到他們,和他們在一起聊聊天,聽他們講那些沒有文字記載的生動鮮活的住事。可我來到這裏已經一年多了,卻沒有找到他們,都說聚散兩依依,可他們為什麼隻有散沒有聚,想見他們一麵都不可能。他們不見了,他們栽的柏樹卻活著,活得拮拗扭曲,活得皮皴骨硬,可現在這些柏樹都快活不成了,持續兩個多月的高溫,把這些堅韌得像石頭一樣的樹也快烤死了。我周圍所有的土堆上,漫天延伸的綠油油的草和星星般閃爍的野花全成了枯死的植物,像這樣幹旱著,即使沒有火也會自燃的。好在我住的地方離地麵比較深,土都幾乎幹了,卻有一絲絲涼涼的地氣。我是再也支撐不住了,一回到住處,聚攏的形體倏然飄散,附在不知所附的地方。
二
這些天村裏爆出一個叫狗伸出舌頭縮不回來,叫人眼睛鼓得牛卵子一樣的消息,已經疲憊得斷了脊梁的狗一樣匍伏著的村人,已經沮喪得對生活完全喪失了信心,連話都懶得講的村人,突然一下子興奮起來、激動起來,像發情的狗聞到異性的氣味一樣到處亂竄。喂,聽說了嗎?成子狗日家發了,縣上要買那棵桂花樹,聽說給了三萬呢。嘖嘖,三萬,白花花三萬呀,紮成捆打得死人呢。真的?你不要吹牛X了,哪個不曉得你那張嘴是染缸,白的進去會變成黑的,紅的進去會變成藍的。三萬,搶銀行呀,一棵樹值三萬。你不信算球了,我看你老實才挨你講的。我算白說,我回去和門口的老公狗講去。來人說著要走,聽的人急了,拉住他,和你說著玩的嘛,真的成子家那棵桂花樹要賣三萬?這是啥道理嘛,一棵樹咋能賣三萬?政府家是憨包?咋會出這麼多錢來買一棵樹。來人說這你就不懂了,你以為桂花樹是你隨便栽在溝溝邊田埂上的白楊樹,幾年就可以砍來做樓枕了。這是桂花樹呀,幾百年才長得這麼大。聽說政府家派了好多人跑遍全縣的旮旮角角,跑得這些人腿肚子抽筋,腳丫巴漚爛才找到的,全縣就這麼一棵,能不值錢?聽的人仍是不解,就是一棵樹嘛,當不得衣穿,當不得飯吃,拿來做燒柴也不經燒,花恁多錢不是有病。有病,你才有病,咋個和你說話恁個費力。縣裏要建文化廣場,沒有一棵桂花樹不行呀。
縣裏要建文化廣場真有那麼回事。新上任的劉縣長很想做番事業,劉縣長是複旦高材生,學中文的。他從中學教師做起,做到教導主任、校長,然後到縣政府做辦公室主任,副縣長,接著調到這個縣做縣長。劉縣長到這個縣上任三個月,除了開人代會選舉他那會兒見到他外,全縣的幹部幾個月都沒見到他了。他到哪裏去了呢?其實他哪裏也沒去,他就在本縣城鄉之間到處轉悠,他就帶著秘書一人,幾個月內幾乎把全縣的大多數地方轉悠遍了,轉悠一圈,劉縣長人瘦了一圈,眉頭也越鎖越緊,臉是鐵青著的。當他最後一趟從山區鄉轉回來時,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心裏沉重得不行。這個縣的情況出乎他想象的嚴峻,三分之二的鄉是山區鄉,生態嚴重惡化,人口卻又出奇的多,連溫飽都難以解決。而壩裏的幾個鄉呢,出產雖然好點,人口卻更是多多,農民連土地都不夠耕種,吃飯尚且是個難題,談何發展?幾屆縣委、政府都因發展不力而屆期不滿就撤換了,自己能做什麼呢?工作上沒有亮點,要想發展那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異想天開了。
這天傍晚,心情鬱悶的劉縣長獨自一人到城邊散步,城是太小太小了,幾乎抽一支煙的光景就到了城外。順著公路,他看到了城邊一片窪積地,這片窪積地大概有四、五百畝吧,地勢比公路低下好幾米,地勢低窪是排不出水的。這是就成了城邊菜農種茭瓜的地方。已是初春,晦暗不明的太陽剛剛沉到山下,迎麵吹來的風都帶著抖峭的寒意,新的茭瓜葉還沒長出來,去冬殘留的枯菜的茭瓜葉沙沙作響,使他感到寒意襲人。劉縣長裹緊大衣,望著這片低窪地出神。也許是天意,他突然想起電視新聞中播放的一個遙遠城市,興建起一座設施完善、功能齊備的一座現代化廣場,成為這座城市的亮點。省裏、市裏的領導都到過那裏,一邊走一邊興致勃勃地和遊人交談,一臉幸福的樣子。他心裏豁然一亮,一片祥瑞的紅雲刹間布滿這片窪地。
於是,縣裏決定興建廣場,而且冠名為文化廣場。
廣場建立起來了,廣場的豪華、氣派、精美是不言而喻的。這座廣場不光以氣勢輝煌而著稱,想想看,一個市十來個縣沒有一座廣場。就是市裏,幾個廣場也小得可憐,大的也就是幾十畝,小的索性就是個曬太陽的光壩壩,這個廣場幾百畝呀,轉一圈也要一兩個小時。廣場裏音樂噴泉,半月型露天表演舞台,巨大而精湛的石壁浮雕,人工園林,人工瀑布,各種雕塑,應有盡有,就是各種奇異、古老、巨大的樹木,都是從全縣收集、挖掘、種植在這個廣場裏的。全城人高興得不得了,這個廣場幾乎把全城人都容納了,沒有誰不誇劉縣長好的,就連離小縣城幾十裏遠的市裏的人,都慕名而來,廣場周圍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小汽車,一時間,這座廣場聲名大燥,傳遍全市。
在一天的中午,來了一長溜汽車,來了一群氣宇軒昂、神閑氣定的人。他們興致勃勃地在廣場裏逡巡,一群記者舉著攝像機、照相機跑前跑後的拍攝,有人拿著小本本飛速地記錄。劉縣長和一位身材矮小、其貌不揚的人走著,他臉色漲紅,神情亢奮,比比劃劃地為這位作解釋,劉縣長平時腰板是挺直的,今天卻微微地欠了欠腰,欠也欠得恰當,很有分寸的樣子。劉縣長平時西裝革履、風度翩翩,今天卻穿了一身灰色休閑夾克,那位身材矮小的人穿的也是休閑夾克,很是隨意。遊完大半個廣場,身材矮小的那位指著一座雕塑基座上的落款問,劉縣長,你這上麵落的是桂城,怎麼不見一棵桂花呀?桂花我到是喜歡的,現在還經常喝桂花茶。劉縣長有些窘了,這是他沒想到的,桂城而不見桂花,這倒是名不負實了。他說市長,我來時看過縣誌,也聽很多人講起過去這裏桂花很多,成林成片呢。多少年大家都叫它桂城。市長臉色不悅,現在呢?一棵桂花不見,怎好叫桂城呢?就像你不當縣長了,還能再叫縣長麼?劉縣長臉一下慘白了,葺葺的虛汗從毛孔裏滲出來,粘在臉上癢酥酥的。他說我曉得了,這是名不負實,我一定改,一定改。市長說你這個廣場不光是你這個縣的,也是全市的標誌性廣場,既然群眾喜歡這個廣場,你就要滿足群眾的要求。好的東西,好的資源,要充分利用,要集中使用,你說是吧。
三
我說過我是不該煩躁,也不會煩躁的,但我卻不由自主的煩躁。村子裏的情況,使人憂心不已,好多天了,這狗日的天就是不下一滴雨,小河幹了,小溝幹了,連多少年沒幹過的壩上水庫也見底了。村裏的人沒日沒夜地挑水抗旱,我看見他們裸露的背脊,裸露的全身被毒辣的太陽曬得漆黑如炭,而被曬褪的皮膚泛著白色的透明的光,像被揭開的一層層淩亂的塑料薄膜,而揭開的薄膜下是叫人心驚肉跳的紅汝汝的肉。看到這樣的肉,我不由得渾身一緊,感到錐心的疼痛,這種疼痛我是經曆過的。他們盡管白天黑夜的拚命抗旱,可持續30天的高溫幹旱還是毀了他們最後一絲希望。
最使我心疼的是我那唯一的兒子,好多次我飄飄忽忽地經過家門,好多次我一看見他拄著棍子,挑著水桶的身影,我立即消散了好不容易聚攏的無形的形體。我寧願化作絲絲縷縷的空氣也不願看到他,看到我那心疼心酸的家。他隻有四十來歲,可看上去比我還顯得蒼老,頭發淩亂比幹旱之後曬死的茅草還枯焦,臉頰塌陷,疲得隻有二指寬了。那雙眼睛,那也能叫眼睛嗎?灰暗、麻木、遲鈍而又充滿驚恐,鬆馳塌陷的眼皮將它遮蓋得幾乎看不見。兩頰的牙齒落了他也沒錢去補,凹陷的雙頰看上去使他更像垂暮之年的老人。哎,不見也罷,見了除了心疼就是心煩。尤其是他,拐著一隻腿挑水的樣子,看見的人沒有不搖頭的。當然我說的是外邊的人,他們見他這幅樣子搖頭歎氣,無限同情的樣子。城裏來抗旱的一位文文靜靜的中年女子還落了淚,勸他別去挑水了。他漠然地搖著頭,漠然地扭轉身子,拄著棍子,一跛一跛地去挑水了。他也許在心裏說不挑水我吃啥子?一家人吃啥子?真的,我是聽到他在心裏這樣說了。可村裏人卻見慣不驚了,沉重而艱辛的日子使他們對一切都漠然,都麻木。生活就是這樣,人像一條牛,除非你搖搖晃晃站不住,除非你倒下去死了,一切磨難一切困苦一切艱辛才會結束。否則,哪怕你的肩被軛磨爛了,哪怕你的腳和蹄被扭傷磨爛了。哪怕你奄奄一息站都無力站穩,你還是要撐住,還是要艱難前行。
兒子去挑水了,我那可憐的小孫女也隨著去挑水,她有十四、五歲了,可看上去隻有十一、二歲,她和她爹一樣的疲弱,身段兒瘦弱得像插在沙漠裏的一棵草,頭發照樣是枯黃的,臉上沒有血色,手和腳皴裂得像開裂的田縫,皮膚曬得漆黑。這哪裏是十四、五歲的女孩,簡直就是個被人丟棄在垃圾箱旁的全身羽毛被打濕的髒兮兮的醜小鴨。我經常飄飄忽忽四處閑逛,在城裏我看到那些十多歲還在大人懷裏撒嬌的小女孩,見過那些長得胖乎乎的小女孩為減肥而苦悶而鬥氣而絕食而隻吃開水和水果。她挑著和她爹一樣大小的水桶,水桶和她的身高不成比例,沉甸甸的水桶壓得她臉色蒼白大汗長流趔趔趄趄,她幾乎是拖著水桶前行的。這一老一少的挑水,是叫人心酸叫人痛楚的風景,然而,他們挑的那點水,滋地倒進幹涸的四處是縱橫交錯的裂縫的田裏,滋地冒出一股白煙,眨眼間水就隻剩個印痕了。而那被澆的禾苗呢,反而劇烈顫抖起來,那不是在澆水而是在澆油呀。但他們還是不停息的幹,為一個盼頭為一份希望為一份期待,不停息地幹著。
縣裏組織下來的抗旱工作組下來了,來的人是從各個部門抽調的,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有。他們住在村公所裏,他們集體開夥食,除了米飯外就是洋芋酸菜湯,就是炒蓮花白和茄子,而這些東西都是他們從城裏帶來的。有的人實在吃不慣,有的人把碗一擱就去泡方便麵和吃餅幹了。隊長是個五十來歲的幹部,隊伍喪著臉不說話,他大口大口地扒飯,第二天他把他們帶到我的家裏,在我的家裏我進出更是方便,堂屋的正中間還掛著我的鑲著黑邊的像片,我從我的像片的眼裏就可以看到他們的一舉一動。隊長揭開了我家的蒸蓋,他看到的不是雪白米飯而是連著皮煮的一鍋毛皮洋芋。這些洋芋都隻有雞蛋大,他還看到了我家那張像我兒子一樣瘸著一條腿的白木桌子,斷了腿的桌子是用草繩綁住的,桌子上啥也沒有,隻有一碗醃得青不青、黃不黃的醃菜,我那可憐的兒子和那病貓似的孫女正在吃早飯,他們從鍋裏抓出洋芋,幾乎連皮也來不及剝就囫圇著吞下去了,他們嘴裏發出嚼醃菜和洋芋的難聽的聲音。隊長問你們就吃這些東西?中午呢?晚上呢?我那可憐的兒子臉上悚然沒有任何表情,他冷冷地硬硬地說不吃這個吃啥?吃米飯?我們能吃嗎?隊長臉上越發難看,他對隨同來的人說都看到了吧,現在旱情這樣嚴重,群眾已經揭不開鍋,我們還在鬧著夥食不好,我曉得我們是可以吃好點的,可吃得下去嗎?如果哪個吃得下去,我馬上派人去采購豬肉、雞蛋、火腿,更好的也可以。我看到隨同來的年輕人臉上有了赧顏,表情極不自在。有個戴眼鏡女青年還悄悄擦起了眼睛,我看到她隨身帶的一個包上有××日報的字,我想她大概是個記者吧。隊長開始在身上摸索,他摸索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票子,是一百元的。隊長一句話也不說,他把錢壓在我兒子粗糙的手掌裏。接著,所有的人都開始掏錢,他們異常沉重地把錢塞到我兒子的手心裏,這個被生活壓得駝了背,痂了腿,一臉苦澀,滿心冷漠的漢子,攢著錢,苦巴巴的臉抽搐起來,接著,他哽咽起來。他的哭泣是沒有聲音的,幾大顆渾濁的淚在他丘壑遍布的臉上艱難地移動。那個女記者抱著我的孫女的頭,開始抽泣,大家的眼裏都蓄滿淚。隊長跺一下腳,轉身出去了,大家默默地隨地而去。
其實,我這個家原來還是挺好的,我讀過高中,隻是因為我成份不好一直沒有機會出去工作。後來一直在村小代課,代到村裏有了教師不讓我代時,我的工資也隻有80元。盡管如此,在村裏我家的日子還是算好的,那時老伴能幹,比一條牛還能吃苦,後來得了病,隻生了一個兒子。兒子誠實、木訥,但肯下力。隻是後來她的病越來越重,等到兒子把媳婦娶進門後,她再也撐不住,一蹬腿走了。走的時候,她老是合不上眼,眼淚汪汪地拉著我的手,說對不起我,這些年把我拖累苦了,她說兒子體質弱,又沒有啥能耐,要我扶持著兒子過日子。我再也忍不住,流著眼淚答應了她的要求。
四
桂花在千裏之外的一個城市打工,確切地說桂花是在工地上當挑砂工。她一個女的,沒有技術,對外麵世界兩眼一抹黑,哈也不知道,連上街都要跟著人走,不當挑砂工幹啥呢。她的工作單調而沉重,每天就是挑著拌攪好的砂漿挑到樓層上去。樓層越升越高,她挑著沉甸甸的水泥砂漿也越爬越高,她實際上就是一隻螞蟻,一隻不停地幹活的螞蟻。每天回來,她草草洗漱一下,倒在床上就沉沉睡去。她木然地拚命地幹活,就是要掙一份工錢,去供養正在上中學的兒子和那個貧困而又破敗的家。
桂花其實是個漂亮的女人,三十多歲了,身材還是姑娘的身材,該凸的凸,該凹的凹,兒子女兒都大了,小腹還是沒有多餘的贅肉,兩隻奶子,除了有一些鬆馳外,還是渾圓溫潤而有彈性的。但她卻不知道自己的漂亮,她挑著沉重的沙漿穿著厚如鎧甲的工裝,連性別都模糊了。每天除了累還是累,除了苦還是苦,桂花忘記自己是個女人了。
說桂花啥也不想也是假的,桂花最憂心的是讀高中的兒子,最憂心的是瘸腿的丈夫和病貓似的小女兒。兒子在讀高中,眼看就要考大學了。可錢呢?那可憎可恨而又愛的錢呢?丈夫是靠不住的,這個可憐的人已經盡了他最大的努力了,他把顛簸而又沉重的生活背在背上,他在拚命地掙紮。當村裏的人對土地失去了信心,相繼邀約著出來打工的時候,她毅然地離家出來了。她不來誰來?這個殘敗的家隻有用自己的肩來扛了。
對自己桂花是太苛刻了,甚至是自虐。她每頓飯隻打五角錢的飯,就連工地食堂豬食樣的大鍋炒洋芋、炒蓮花白也舍不得買。工地上炒洋芋是用個巨大的鐵鍋來炒的,炒菜不是用勺子是用鏟沙漿的鐵鏟,當然是洗過的。炒出的洋芋片脫了剩個圈,洋芋是不刮皮的。粘粘乎乎無鹽無味,就這樣的炒洋芋她也不買,經常用開水一泡撒點鹽就吃了。有時她也趁人少時去塑料大桶裏舀一勺涮鍋的清湯,裏麵飄著幾片枯黃的白菜葉。有一次她受到食堂師傅的嗬斥,自尊心極強的她再也不去舀湯了。
桂花閑下來的時候是滿心憂慮的,她憂慮殘敗的家也憂慮兒子和女兒。很多時候她實在堅持不住,她太想回到自己那個破敗的家。在家裏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哪怕是殘敗而又貧困,眼裏看著心裏就有底。她還懷念家裏那棵桂花樹,沒有誰比她更疼愛那棵幾百年的樹了。桂花、桂花,她的生命就是因桂花而緣起的呀。
再艱苦的生活,生命也是堅韌地延伸著的;再艱苦的生活,愛情也是艱澀而又頑強地蔓延著的。那一年,一對青年在桂花香味彌漫著的小樹林裏,違背了父母的願望,在一陣桂花馥鬱的氛圍裏不可遏製地完成了愛情的浪漫而又莊嚴的儀式。一年後,那個愛情結晶的生命就要破土而出了,可年青的母親卻遇到了難產,接生婆使盡了渾身本領,在她已經完全喪失了信心,對著一大灘殷紅的鮮血和垂危的產婦宣布她已經沒有辦法,準備後事時,那臉色臘黃呼吸微弱雙眼緊閉的產婦卻喃喃地說起了話,桂花,桂花……年青的丈夫聽到這話了,他眼睛一酸,淚流滿麵,他返身衝出家門,他衝向那棵巨大而古老的桂花樹。他來不及向樹的主人說一句話,他艱難的爬上樹。那時,桂花還沒有完全開放,米黃色一般的桂花密密實實的擠成一團團、擠成一簇簇。他折了一束桂花,飛快地跑回家去,把桂花放在產婦的鼻前。產婦嗅到了幽幽的尚未完全開放的微微的馨香,產婦努力地睜開眼睛,無限深情地呼叫:桂花、桂花……她的聲音由小到大,她的僵硬的身子活泛起來,她開始拚命地扭動、拚命的掙紮。“哇”的一聲,一個小生命終於誕生在這彌漫著桂花香味的屋裏。
這個小小的生命與桂花結下了不解之緣,桂花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離開桂花,她就會枯萎。真的,桂花是最真切地感到這棵桂花樹在她生命裏的最深切的意義的。小時候,她常生病,這個難產生出的孩子體質太虛弱了,她一會腹瀉不止,一會兒肚子絞痛,一會兒咳得喘不過氣來。農村的孩子都是極賤的,像她這樣嬌弱的實在太少,家裏為她醫病弄得很窮,請了許多醫生都說不出病因。但無論她怎樣哭鬧,隻要把她抱到桂花樹下,隻要讓她的小手撫摸著巨大的桂花樹幹,隻要嗅到桂花的香味,她就不哭不鬧了。但農村人總是忙,總不能天天抱她去摸桂花樹,那個年青的父親就誕了臉,提了一籮媳婦為他裝備好的雞蛋到成子家去。成子的爹那個鄉村教師知道了原由,他斷然拒絕收他的雞蛋,當他失望之極的要轉回去時,那個鄉村代課教師叫住了他,他領著他到了屋後的高坡上,他親自爬上樹親自折了一束桂花送給他。鄉村教師說這樹是我爹丟掉一條命才留下來的,村裏人沒有誰能摘一束桂花。以後,孩子鬧了,你可以來搞桂花。聽到這話,這年青的父親流下了熱淚,他知道這棵桂花樹是成子一家人的生命,是成子爺爺一條命換來的。五八年大煉鋼鐵,村裏的樹全砍完了,墳山上的樹由一個老頭帶著,全村人跪在那裏而沒砍成。當時的生產隊大隊長率領大家來到這棵大樹下,正當他們要砍時,那個平時膽子小得像老鼠、成天顫顫兢兢,一雙驚恐的小眼睛眨個不停的老地主,突然變得膽大妄為,突然氣衝鬥牛,他緊緊地抱住大樹,說要砍樹先砍死我。樹是保住了,他卻遭到了更加巨大的災難,他天天晚上都被揪去鬥爭,說他破壞大躍進,說他妄圖翻天。在一個雷雨交加山搖地動的晚上,遍體鱗傷悲憤交加的老地主吊死在桂花樹上了。老地主的死震撼了全村人,誰也不敢再來動桂花村的一個枝椏、摘一束桂花。
有了桂花,桂花不再哭鬧。更為奇特的是,桂花的父母發現她尤其愛吃桂花,當桂花的花朵枯萎之後,這個小姑娘會小心翼翼地一朵一朵地摘米粒大的桂花吃,她吃得無比香甜,吃得無比高興。他們嚐試著摘下枯萎的米粒大的桂花煮稀飯給她吃,他們為她加上了舍不得吃的紅糖,小姑娘劃拉劃拉就把桂花紅糖稀飯吃完了。很快的,她再也不病了,那些叫大人憂心忡忡煩惱不已的病無影無蹤。小女孩不哭不鬧了,她的臉色漸漸紅潤,她的纖弱如麻杆的手腳漸漸粗壯。長到十五、六歲,桂花出落成村裏最水靈、最聰穎、最漂亮的大姑娘。
愛唱山歌的美麗聰穎的桂花姑娘嫁給成子,實在叫全村人想不明白。成子的爹是個拿錢不多的山村代課教師,成子的爺爺是村裏唯一的地主。人雖然死了,陰影還在。成子長得瘦弱,木訥而又拙樸,桂花嫁給成子,既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又是自己果斷的選擇。當年大隊長曾為兒子向她家提過親,可桂花見不得閑遊浪蕩,胡作非為的大隊長的兒子。她選擇了苦澀的蕎酒。
這天晚上,一挨床就沉沉睡去的桂花卻怎麼也睡不著,長長的工棚裏閃著一盞幽暗的燈,所有的人都在酣睡。沉重的勞動使他們沒有失眠之苦,可桂花卻睡不著,她在睡夢中醒來後突然感到無限的憂傷,無限的寂寞,無限的孤獨。她的鼻翼裏傳來一陣似有若無的桂花的幽香,自從住在這個擁擠、悶熱、氣味複雜的工棚後,她再也沒聞過桂花馨香了,這使她很鬱悶。她是吃著桂花瓣、嗅著桂花香長大的呀,再苦再累的日子,隻要嗅到桂花香,她都能心情舒放,她在桂花馥鬱的香味裏走過了多少艱辛的歲月。可到了這座城市後,她是再也嗅不到桂花的香味了,她覺得魂飛了、魄散了,人變得無依無憑,空落落地難受。在今天這個悶熱而又潮濕的晚上,她卻突然嗅到了桂花的香味,她感到異常的興奮,異常的激動。可她突然的惶悚了,驚恐了,在這遙遠而又擁擠而又沉悶的地方,怎麼突然就聞到了桂花的香味了呢?她心裏猛的沉了下去,這不是好事呀,這是一種預兆呢?還是一種不祥的信息?桂花想恐怕是一種不祥的信息吧,人要死時,總會托夢給最親最親,最不能放下心的親人的,桂花呢,這麼千裏迢迢地送來香味,怕是遇到什麼難了吧。桂花的香味是桂花的魂兒呀。
五
我說過我是不該煩惱的,原以為一了百了,啥都與我無關了,所有的困苦,所有的磨難,所有的煎熬都應該由成子他們去承擔了。可我仍然憂心忡忡,仍然煩惱不已。和我住在土丘上的這些鄰居,他們過得比我自在,比我輕鬆,他們或聚或散、飄泊不定,逢年過節,遇到慶典祭祀,他們忽忽悠悠從不知道的什麼地點將無影無蹤的看不見摸不著的形體聚攏,他們心安理得地接受著子孫們的供獻,聽他們講些祈求保佑的話,然後拿上屬於自己的錢和供品,興高采烈地不知所終。我怨恨自己,怨恨自己不能像他們那樣隨心所欲,隨遇而安;怨恨自己是天生的苦命,滿以為到了這個世界就終於解脫了。我還是滿心苦楚地在這高原上遊蕩,孤苦伶仃地受著心靈的煎熬。
這個荒誕的年代有許多叫人痛心叫人絕望的消息,美伊之戰是不必說的了,印尼海嘯讓人感到絕望感到毀滅。這些我都不關心,我可以到任何一個地方看電視,但我最關心的還是我的村子,我的房子,我的子孫們以及那棵百年桂花樹。持續近百天的嚴重幹旱這棵形體龐大吸水量極大的桂花樹居然沒有死掉!這簡直是一個奇跡!今年的幹旱別說是我,就是我爹,那個孱弱、膽小而又倔強的老地主都是沒見過的。所有河塘、河渠、水窪都沒有一滴水,白花花的太陽光是融化成鋼水的瀑布,村人苦死苦活澆上的水被它的舌頭輕輕一舔,全變成沙漠一樣粗糲而龜裂。田野裏的莊稼全都毀了,就連長在小河邊水溝旁的白楊樹也基本死了,這可是命最賤最耐得住苦澀幹旱的樹呀。望著這棵古老的桂花樹,我心急如焚,可我卻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