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心緒
一
在老城牆根兒的一座大雜院裏,我見到了舅奶奶。
這是一座怎樣的大雜院嗬,走過一段長長的通道,就是天井,天井裏堆滿了墳似的煤堆,天井就雜亂成一座亂墳園了。這是小城的一道風景,那時煤緊缺,每家弄了煤,忙著屯積起來,這種煤是麵煤,和了水和泥,堆成山頭,山頭上有雞盤旋,有雞臥曬,也有雞在引頸長鳴。我和祖母走過的時候,一隻雞正刨著什麼,煤灰和雞毛飄了我一頭一臉,一粒煤渣掉進了我的眼,我立即看不見東西,狠命地揉起眼來。祖母在煤堆的通道裏停下來,她氣呼呼地轟雞,那雞卻不怕,在煤堆上仇視著她。紅紅的小眼很有鄙夷的味道。祖母蹲下來,用手掰開我的眼,很細心地吹起來,沙終於吹掉了,流了一陣淚,我卻能看見東西了。祖母歎口氣,這哪是人住的地方。
走過煤堆,祖母牽著我的手,爬上了一道陡陡的石階,石階已殘損,卻看得出當年的氣派。在石階上,又是一排房子,南方的房子都有深深的簷,這座房子的簷也是深深的。簷下有兩口巨大的石缸,據祖母說是栽荷花的,現在卻裝滿垃圾。簷前立著幾架打草席的架子,地下堆滿稻草和草繩,順著牆邊立著一排已經打好的草席,一群穿著褲衩的娃娃在草堆裏胡鬧,幾個女人一邊吆喝一邊不停地打草席。看見我們來,有人說北方婆,你親戚來了。我們穿過打草席的人,走進堂屋側邊的門,在黑黑的門前站了一會,才看清有個女人正佝僂著腰在搓草繩,祖母說淑嫻,你孫子看你來了。女人悠悠的抬起頭,然後站起來,她緩緩走過來,快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步伐快了起來,幾乎是小跑,她一把摟過我的頭,緊緊地抱在懷裏,摟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我聞到了一股難以說清的味道,既是酸臭的又是微香的很奇妙的味道,接著,這個我叫舅奶奶的女人蹲下來,兩眼緊緊地盯著我看,看了一陣,長歎一聲,她在我臉上親了又親,粘了很多涎水在我臉上,弄得我很不舒服。
祖母和舅奶奶讓我出去玩,她們坐在幽暗的稻草上說著什麼。我不願出去,我怕這個雜亂肮髒的環境,我在稻草的另一角坐下,低著頭尋找稻草上殘留的穀粒,我看見祖母和舅奶奶拉著手小聲的說話,她們的話幽幽的,縹縹渺渺的,遊絲一般的細微。她們講一陣哭一陣,她們講的聲音是模糊而又輕微的,哭的聲音更小。幾乎是哽咽,肩臂一抽一抽的,在幽暗的光線裏,像是兩個幽暗的鬼魂。盡管如此,她們還是驚慌不安的,隔一陣,舅奶奶要去瞅一瞅,我弄不明白她們為啥如此膽怯。大雜院裏的人講話都是高喉大嗓、夾槍帶棒的。坐了一陣,祖母要走了,她把裝有我的衣服的包放下,說舅奶奶,猴兒就托付給你了,他不聽話你就打,小孩子心疼不得的。祖母又拉著我,絮絮叨叨地講要聽舅奶奶的話,別惹舅奶奶生氣等等,才依依不舍的站起來走了。舅奶奶送到門口就站住了,她的眼睛總是驚恐的,掩了門,又在門縫看了一會,才返身回來。
晚上,在幽暗的房間裏,舅奶奶燒了一大盆熱水要給我洗澡,我怎麼也想不到洗澡這事,我的父親在鄉下的供銷社做事,母親又隨著人們大煉鋼鐵去了,家裏一大堆孩子,別說洗澡,連臉也是經常不洗的,身上的汗和泥結成了泥垢,摸著像摸洗衣板似的。我怕洗澡,舅奶奶溫和地哄著我,說小孩子要講衛生,要愛幹淨,要養成良好的習慣,舅奶奶的話真好聽,她的話溫柔、純正,軟軟的,柔柔的,就像一把毛刷在心裏輕拂。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用這種語言講話,這種語言把她和周圍的人完全地隔離開來,使她變得陌生,變得神秘,變得像霧一樣虛幻。一樣難以捉摸而又十分想走進這種虛幻之中去。我知道她講的是普通話是讀小學之後的事,教我們的那個女教師聲稱她是用普通話來教學的,而她的普通話在我聽來卻十分難受,她講得疙裏疙瘩不說,還常常冒出許多方言,方言和普通話一揉和,怪話就出來了,就使人聽了一身雞皮疙瘩,比不說還難受。我是一進門就聽見祖母和她講話的聲音的,我聽著她的話,就像聽山泉的流淌聲一樣清晰。
我知道,舅奶奶是北方人。至於是北方什麼地方的人,祖母沒說,我也不知道,其實,當時我對地名的概念是很模糊的,說了也白說。
舅奶奶為啥從遙遠的北方到我們這個偏僻的地方來,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我隻是模模糊糊、斷斷續續地聽到大人們的一些話,知道舅奶奶是隨舅爺爺一起來的,來的那天城門口聚集了許多人,有店員有學生,有政府官員,也有打了赤腳的農民,他們舉著小小的三角旗,口裏喊著歡迎之類的口號。城門口洞開,奶奶說城門是經常關著的,我們這地方鬧土匪。洞開的城門上高懸著大幅標語,祖母說那鬥大的字是周先生寫的,周先生字極好,遠近有名,卻不輕易寫字,就是拿白花花的大洋也不寫。寫歡迎舅爺爺近城的標語,他卻是寫得極認真的,走三步,退三步,左端詳、右端詳,直到滿意為止。據說那字當晚就被人揭去了,有收藏愛好的人雇人下的手。鞭炮不停地炸著,濃濃的硝煙味就像剛和土匪打了一仗。舅爺爺騎著高頭大馬,馬頭上掛著碩大的繡球,舅爺爺身上也掛著臉盆大的繡球,他穿著草綠色毛呢的軍服,衣服筆挺,腳上是一雙錚亮的馬靴,夕陽在上麵閃爍著金色的碎花,舅爺爺氣宇軒昂,神氣活現,方正的、英俊的臉上是一臉掩飾不住的得意神氣。他沒有理由不神氣,打了八年的仗收複了國土,英雄美女相伴,各方歡迎、歡呼雷鳴,人生得意也不過如此。舅奶奶緊隨其後騎在一匹雪青馬上,舅奶奶本來是要坐轎子進城的,高興得忘了形的國軍團長大手一劈豪氣萬丈,騎馬、騎馬,哪有打了勝仗縮在轎子裏的道理,讓大家也見識見識啥叫英雄,啥叫美人。舅奶奶那天穿的是一身紅色的旗袍,她是個溫和平淡的人,喜素色而厭浮華。舅爺爺出奇的武斷,穿紅色的、喜氣洋洋、熱熱鬧鬧、大大方方。穿著大紅旗袍的舅奶奶果然就如一蔟隨風移動的火焰,灼灼燃燒,把她秀氣臉龐映襯得無比嬌麗。當縣長在城門口把一大碗酒雙手捧給國軍團長的時候,舅爺爺神采飛揚,將酒遞給身後的嬌豔的女人,舅奶奶嬌嗔地看了他一眼,說鵬程,你今天為啥這樣,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舅奶奶的話聽得縣長和周圍的人耳朵一楞,這女人是外省人呀。我們這地方很小,山也很大,走出去的人極少,縣長是有些見識的。縣長知道這女人的普通話是極純正極地道的。縣長說鵬程兄,嫂子是北方人?周軍師長傲氣地說打遍大半中國,得了美女一個。說完將酒從舅奶奶手裏接過來,一仰頭,咕嚨、咕嚨猛喝一氣,頃刻間碗已見底。舅爺爺將碗旋轉一圈,將碗奉還縣長,縣長看得目瞪口呆,連連歎息,英雄美人,英雄美人呐……
這幅場景是我根據祖母和其它親戚的敘述在我學習寫作後而描述的,其實,在我到舅奶奶家之前,舅爺爺已經死了。我見到的舅爺爺和祖母、親戚們描述的完全不一樣,我見到的舅爺爺是一個腰杆佝僂得像隻蝦米,頭發蓬亂得像堆亂草的人。他那時有多少歲我是不知道的,隻知道他滿臉皺紋,雙頰塌陷,缺牙少齒的嘴裏不斷地蠕動,眼角堆滿眼屎,他的眼睛特別嚇人,紅紅的,細細的,眼角潰爛,紅翻翻的,小城人把這種眼睛稱為紅線鎖眼邊,眼裏經常流淚。他穿的衣服又多又爛,長一截短一截搞不清那是裏那是外,褲子隻到膝蓋邊,裸露的腳裸上青筋暴露,一疙瘩一疙瘩的嚇人,腳上的鞋子是一雙辨不出顏色的膠鞋,鞋麵壞了,他用膠線把鞋麵子連同腳背綁在一起,倒也牢靠。他是靠賣燒炭泥巴為生的。我們這個地方燒的是煤末,細砂樣的煤末要用粘性很強的白泥巴攪拌粘和,才能成塊成團。賣燒炭泥巴是很下賤的活,價錢極賤,一挑燒炭泥巴也就是一兩角錢,那泥很白很粘,糊在身上白花花的,這就使舅爺爺漆黑的衣服變成迷彩服了,很有些現代派的風味,這使人心酸的現代派常使我的祖母心酸流淚,他是祖母唯一的親弟弟,祖母在幫他洗衣服時一邊歎息一邊咒罵,她咒罵的是那個豔麗之極風光之極而又沉論的舅奶奶。她罵的時候舅爺爺陰沉著臉不講話,直到罵得太不堪入耳時舅爺爺才低吼一聲,說是我要離的,姐你就不要亂罵了。他們之間到底是誰提出離婚的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舅爺爺直到死都棲息在城門洞裏,那時小城的城牆還沒拆除,城門洞是叫化子棲息的地方。
二
在小城的街頭上,豎有一塊報欄,上麵貼著不多幾張報紙,報欄前是清寂的地方,很少有人光顧。小城人多不識字,又多為生活所累,看書看報是種奢侈。但我卻常常看見一個人在報欄前反反複複的看報紙,這人穿著的破爛和肮髒是不用說了,他眼睛極度近視,看報紙時臉幾乎是貼近報紙的,有時還要用手指撐著眼皮,那動作是很滑稽很好笑的。他看時搖頭晃腦、嘴裏喃喃有聲,聲音卻含混不肖,他的身邊放著一挑白泥巴,這就是我的舅爺爺。一天祖母牽著我的手走過報欄,祖母急匆匆走過去,猛的扯了一下舅爺爺的下襟,鵬程,你又在看了,再說你也不聽。舅爺爺驚得渾身哆嗦,回過頭見是祖母,說姐你幹啥?祖母說走,回家,舅爺爺極不情願,讓我看完這一段吧,祖母把他推開,將挑燒炭泥巴的扁擔放在他肩上,徑直走了。他才極不情願的走開。
回到家,祖母叫我去街上的館子裏買碗酸辣麵,那年頭能吃上麵條是奢侈的,我去抬了碗麵,在路上,我被酸辣麵熱騰騰、香噴噴的氣味所吸引,肚裏嘰嘰咕咕叫起來,讓我清口水直淌。我忍不住喝了一口湯,我知道舅爺爺是極餓極餓的。我對自己說隻喝一口湯,絕不喝第二口,誰知喝了那口湯後,我的肚子更餓了,清口水不斷線地淌出來,我對自己說就喝一口湯,絕不喝第二口。誰知我競連麵條也喝了進去。這一來,我的腸胃就痙攣起來,又餓又饞又疼,簡直就在不經意間,我已經將麵條吃了小半碗,最後一口麵條是我硬從嘴裏扯出來的。我看著蝕進去小半截的碗,我驚恐不已,嚴厲的祖母是不會放過我的,她那條用來裁衣服的竹尺,不知抽過我多少次。
我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我孤獨無助的蹲在街角偷偷哭泣。正在這時,一個背著一大捆草席的女人從我身邊經過,草席太多太重,像座山樣的壓在她身上,她佝僂著腰,憋得臉都青了。這座草席的山從我麵前經過後又移回來,她說你是小猴子吧?我驚慌不已,我眼前這個又瘦又髒的女人竟講普通話。她默默的看了我一陣,幽幽歎了口氣,在我手裏塞了一角錢,說你把它吃了吧,重新再去買一碗,說完,那沉沉的小山又緩緩移動開了。
當祖母知道了事情的經過,祖母抬起那碗熱騰騰的麵條就要潑,嘴裏說肯定是那賤人,全城人沒有哪個講那種屁話。她還好意思拿錢給你。舅爺爺突然竄起,他身手異常的矯健,和他那佝僂、萎瑣的樣子極不相稱,舅爺爺從祖母手裏搶過那碗麵,抓起筷子就飛快的將麵條吞下肚。那速度之快,說風卷殘雲一點不為過。一碗麵條下肚,他辣得額上的汗一串串滾下來,嘴裏噝噝地哈氣。祖母搖著頭,說不爭氣的東西,你看你這德性,跟下三濫有啥區別。舅爺爺傻笑著,揉著他那紅線鎖眼邊的爛眼睛。說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再有一幅眼鏡就好了。祖母氣得給他一巴掌,爛崽,還提眼鏡的事。叫你不要看報紙你偏不聽,你要死在報紙上。祖母的話不幸而言中,舅爺爺後來果然死在報紙上。
舅爺爺愛看報紙,愛看書,書是沒得看的,他當時住在一間堆雜物的偏廈裏,後來因為看報紙而被批鬥,連那間偏廈也沒收了。他就和一流浪的人住在城門洞裏。他看報紙遲早要出事的,他站在報欄前是一道肮髒的風景,全城人從報欄前匆匆而過,沒誰去看報紙,而一個衣裳爛褸、蓬頭垢麵、一身酸臭的人站在那裏看報,本身就極不協調,本身就是一個諷刺。更主要的,他看報紙有個環習慣,一邊看嘴裏一邊嘰哩咕嚨的,盡管講得極小聲,盡管講得含含糊糊,不明不白,但聽著卻更像咒語,更像在宣泄什麼。居委會的一個戴眼鏡的瘦子,過去在舊縣政府當過文書的,表現出極大的政治熱情,去撿舉他說他邊看報紙邊說些反動的話。他說得有根有據的。這在當時是不能容忍的事,他很快就被批鬥,盡管人們不知道他到底嘰嘰咕咕地講些啥,但他是國民黨的團長,對這樣的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所以居委會對他進行了連續三天三夜的批鬥。那個舊政府的偽文書甚至當眾打了他幾個嘴巴,甚至提出要將他送去勞改,但上麵了解到他就一個人,渾身是病,半死不活,弄進監獄倒是負擔,就拒絕關他。他到是強烈要求過進班房的,他聽人說在班房裏能吃得飽,他越是要求人家越是不要,將他的偏廈沒收了,讓他接受群眾監督改造。
舅爺爺挑燒炭泥巴是極苦的,又掙不到錢,很多時候他都是饑一頓飽一頓的,如果不是我的祖母經常接濟他,恐怕他早就餓死了。祖母不時讓我去找他,叫他到家裏吃一頓飯,那時糧食是限量供應的,粗糧多細糧少,盡管如此,仍然填不飽肚子。祖母最愛去買一種用麥麩子和少許的麵做的幹殼餅,那餅又幹又硬可以作凶器砸死人的。每次來了,舅爺爺鼓起腮幫快速地嚼,咽得眼睛鼓了起來,一個接一個的不斷地打嗝,連喝點水他都不肯,祖母心疼地看著他歎著氣,眼裏含著淚,祖母忘不了咒罵那個從北方來的妖精,罵她薄情寡義,罵她這樣那樣,舅爺爺也不解釋,實在罵得狠了,他才憤憤地頓一下裝著涼水的粗碗,姐,你再這樣我就不來了。走,你走,我怕是吃飽了撐的,省嘴落呀給你吃,你不領情。倒是那個賤人,妖精,你還忘不了。說著撩起衣襟擦淚。話雖這樣說,過不了幾天,她又會念叨起來,小猴子,你這沒良心的,你去看看那賊殺的在哪裏,叫他來撐肚子。
就是這樣一個舅爺爺,有一次他把我叫到他的偏廈裏,那豬窩似的偏廈又臭又髒,各種說不出來的味窒息得我喘不過氣來,他在他的床下摸索了半天,他找出一樣用布包著的東西,他說給你舅奶奶送去,她住在順城街西邊的大雜院裏,記住,門牌是97號,你隻要問講普通話的人,人家就知道是她。我摸著那用橡皮筋紮得緊緊的布包,布包不大,裏麵的東西硬硬的,我好奇,說舅爺爺,我可以打開看嗎?舅爺爺說乖孫子,你不要打開了,裏麵是一塊香皂,一盒雪花膏。記住,你告訴你舅奶奶,說要活得漂亮,活得體麵,活得尊嚴,叫她經常擦,沒有了,我又買。看著我茫然的眼睛,舅爺爺歎口氣說我孫子小,不懂這些話的,你啥也不說,交給她就是了。
回到家,我將東西交給祖母,讓祖母帶我去找舅奶奶。我其實是不該將東西交給祖母的,祖母恨舅奶奶在關鍵時候和舅爺爺離了婚,害舅爺爺孤魂野鬼、叫化子一樣活著,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但我那時實在太小,我不知道大人的恩怨,更主要是找不到舅奶奶住的地方。祖母接過那小小的布包臉色霎時變了,她連打也沒打開就知道裏麵是啥東西,她恨恨地罵道,爛崽、爛崽,不成器不長性的爛崽呀,飯都吃不飽衣都穿不上他還想著那妖精呀,他還要打扮她,還要叫她香噴噴地去勾引人?祖母罵人最愛使用的是爛崽這個詞,小城罵人的語言豐富得連罵幾天都不會重複,但這個小城最出名的私塾先生,民國縣誌撰寫人的女兒最憤怒時也隻是使用有限的幾個詞彙,祖母用她的小腳狠狠地跺著硬硬的東西,祖母的腳跺疼了才將那小小的布包撿來丟在牆角裏。最後,祖母嚴厲地叮囑我,記住,爛崽問你東西時,你就說送去了,說錯了小心竹尺。我心裏後悔得不行,我覺得對不起舅爺爺,他交東西給我時千叮囑萬叮囑,紅紅的紅線鎖眼邊裏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裏麵藏著多少希翼多少盼望多少深情。
我的祖母原諒我的舅奶奶是因為舅爺爺的死,舅爺爺是在一個深秋的夜晚死的。我們這裏是高嚴寒山區,小城四周群山環繞,空闊的高原壩子裏寒風肆虐,才到初秋青石板上就鋪滿了厚厚的白霜,人們蜷縮著身子在青石板街道上蹣跚而行。到深秋時就非常非常的冷了,沒有火爐人們是待不住的。舅爺爺和幾個無家可歸的人棲息在城門洞裏,城門洞裏有一個側洞,他們在裏麵堆滿了爛草,再厚的爛草也抵擋不住長驅而入的寒風,舅爺爺就是在一個嚴霜遍布的早晨死的。
祖母聽到報信後趕到城門洞,她沒想到舅奶奶卻先她來了一步,舅奶奶跪在舅爺爺身邊失聲痛哭,她哭得氣絕聲咽,哭得淒涼哀痛,她一邊哀哀而哭一邊還用她的北方普通話訴說著什麼。祖母是個剛強的人,祖母頓著她的小腳說哭啥哭啥,這時有啥好哭的,人死燈滅,恩絕情斷,爛崽走了好,走了好,活著也是受罪,早死早超生,祖母叫了兩個人來,她讓他們給舅爺爺穿衣服,衣服是隨身帶來的,她說天寒地凍的,鵬程、鵬程,你這爛崽喲,不聽姐的話,偏要去從軍,從軍也罷了,偏要當個爛團長,你是自取的喲。穿上衣服,姐送你上路吧,祖母說著眼淚也流下來了。她讓人給舅爺爺穿好衣服,將他抬去埋了。
正當那兩人一人抬頭,一人抬腳的要將舅爺爺抬去軟埋的時候,舅奶奶突然從地上跳起來,她緊緊地抱著舅爺爺僵硬的身子,她哭著說姐,不能呀,不能讓鵬程這樣上路,祖母說不要裝模作樣了,不這樣還能咋樣?你關心他,你還會和他離婚。舅奶奶哭得更傷心,是死鬼逼我離的,他說讓我重新找一個,日子好過點。姐,我指天為誓,我說假話讓我不得好死。姐除了鵬程,我還會找誰呢?我從萬裏遠的地方來這裏,山重水複孤魂野鬼,我為啥呀,舅奶奶哭得說不下去,幾乎暈倒了。祖母聽得心裏一軟,眼淚刷地流下,她說不軟埋咋辦呢,他……祖母想說的是舅爺爺的身份。同時也想說的是現在窮得片瓦無有了,拿啥來安葬呢?
舅爺爺是被舅奶奶深夜弄回到她的小屋裏的,為了不讓人知道,她一個人硬是將舅爺爺背了回去。我不知道在那年的那個寒冷的夜晚,舅奶奶是如何將這具又冷又硬的屍體背回去的,這個瘦弱、單薄、像紙片一樣輕飄飄的女人,以什麼樣的毅力以什麼樣的意念,竟然將這具屍體背回去了。我後來聽她說她背的時候死沉死沉,她背的時候他的腳拖在地上,拖得又冷又硬的路麵咚咚響,她心疼得叫起來,她怕拖傷他的腳,她聽到了他喊疼的聲音,真的,她確實是聽到了的。但他僵硬的腳不會彎,她隻得使勁地往上伸,這樣的姿勢壓得她幾乎匍伏在地下。她累得一身濕透,手和腳酸疼得不行,她還是在青石路上摔了一跤,她聽到了舅爺爺哎喲的疼痛聲,摔倒的時候她努力地朝前傾,想使屍體壓在她身上,但屍體還是摔到路麵上了,她急得叫起來,她把他抱在懷裏,小心地摸著他的膝蓋,連連地說疼嗎?疼嗎?鵬程,你忍一忍,都怪我,都怪我。她邊摸邊流眼淚,最後,總算弄回了她的屋裏。
那幾天,她的小屋緊閉,人們都不知道她在幹什麼。那幾天,天氣是很冷很冷的,她卻覺得還冷得不夠。她將舅爺爺放在床上,她燒了水,將舅爺爺渾身上下洗得幹幹淨淨。她說鵬程。你一生愛幹淨,一生要體麵,我要讓你幹淨,體麵的上路呀。她動手為舅爺爺理了發,剃了胡須。這樣,雖然舅爺爺的臉還是那樣布滿皺紋、塌陷、紅線鎖眼邊,但總要清爽、體麵了許多。她連夜連晚地做了一套新衣服,給舅爺爺穿上後,她就在他身邊躺下。
如果不是祖母來,不知道舅奶奶要怎麼辦。祖母是挾著寒風披著白霜來的,來的時候自然是深夜。祖母生氣,祖母說淑嫻,你要幹啥?人死燈滅,入土為安,你這樣是不行的。趕快埋了,要不然被人發現就麻煩了。舅奶奶身子一軟,在祖母身邊倒下,祖母撫著她的頭,淑嫻,我明白你的心了,姐錯怪了你,但千疼萬疼,終有一別。快將鵬程埋了,不然他不安呀。
深更半夜,連夜連晚,祖母和舅奶奶請了鄉下的親戚、稍稍將舅爺爺弄到離城很遠的鄉下,舅奶奶傾其所有,給舅爺爺買了一具薄皮棺材,當舅奶奶在身上翻了又翻,拿出一迭藏在內衣裏的錢,當祖母看著舅奶奶將縫在內衣裏的口袋上的線頭咬斷,手裏拿著那遝濕潤、溫熱的錢時,祖母又哭了,祖母哽咽著說,淑嫻,這是你的養命錢呀,你留著,錢找來湊。舅奶奶堅決地說姐,我跟鵬程半輩子,他輝煌一生,潦倒一生,落魄一生,我難過呀。這錢,用在他身上,值。想到舅爺爺坎坷、潦倒的一生,想到她們的遭遇,兩個女人抱著頭,失聲痛苦,哭得周圍的人心裏發怵,大家都有無盡的心事,無盡的傷心,大家都流下了傷感的淚,一時間,墓地上哭聲陣陣,哀號連連,天地動容,陰陰勁吹。
想不到,在入殮時,祖母和舅奶奶又爭執起來了。倆個女人臉紅脖粗,怒目相向,誰也不讓誰。舅奶奶在舅爺爺已經入棺裝殮好時,突然拿出一幅嶄新的眼鏡,眼鏡盒是鍍鉻的,寒涼中閃著灼灼的光,像舅爺爺曾經佩戴過的寶劍上的光芒。舅奶奶輕輕地把眼鏡盒放在舅爺爺的頭邊,說鵬程,我給你配好眼鏡了,這是我打了半年草席賺的錢呢?是請光明眼鏡店的孫師傅配的呢。戴上它,你以後就看得清報紙了。她剛說完,祖母一下就發作了,她把眼鏡一把搶在手,說淑嫻你蠢呀,鵬程就是看報紙出事的。他咋能再這樣,你還給他配眼鏡,你是害他呀。舅奶奶緊緊抓住祖母的手不放,她知道祖母暴躁,她怕祖母將眼鏡摔掉,舅奶奶說姐,你讓他戴上眼鏡走吧,或許那邊是可以看書看報的,鵬程看報成癖,沒有眼鏡咋看呀,你看他那眼睛,啥樣了?你忍心讓他湊進報紙去看呀。祖母依然不放手,祖母說這邊都是這樣,那邊難說也是這樣,你讓他安生點,平平穩穩過日子。在這邊還有你我照應,到那邊誰管他呀。祖母這樣一說,舅奶奶的手就鬆了,祖母將眼鏡狠狠地摔在石頭上,眼鏡立即成了碎片,那無數的碎片像無數的淚滴,在枯草和泥土中無聲地哭泣。
三
舅奶奶一生無子女,也不知道是誰的問題,我曾在一次睡醒這後聽到祖母問舅奶奶,舅奶奶一臉羞怯,低垂著頭,說他們原來是有一個兒子的,在戰場上丟失了找也找不到,以後舅爺爺在渡江和日本人作戰時,和士兵一起下水去搭浮橋,天氣太冷,凍成了冰棍,以後就再也不行了。沒有子女的舅奶奶非常孤獨,她特別喜歡小孩子,在她居住的那個大雜院裏,有許多泥猴樣的髒孩子,大雜院裏的人家多數是拉手推車的,當搬運工的,靠打草席紡羊毛為生的,他們成天忙於生計,根本沒有時間照管孩子。每個孩子都是蓬頭垢麵,髒兮兮的,他們流著清鼻涕,臉上的汙垢像鱗甲,腳上穿著前麵露腳趾後麵露腳跟的鞋,有的根本就不興穿鞋。他們的父母成天在外麵討生活,根本無暇管他們,像放貓放狗樣任其活著完事。舅奶奶心疼他們,她打來清水,一個一個地給他們洗臉,滿滿一盆水頃刻就成汙泥了。舅奶奶又換了一盆水,再給他們洗,那時很忙,很多大人都到外麵去忙躍進了,這些孩子一到天黑,就像無巢可歸的麻雀一樣蹲在屋簷下,大人們怕他們玩火,怕偷盜,都把孩子關在門外,看著這些在黑暗的夜裏又冷又怕的小家夥,舅奶奶心疼不已,她把他們叫進家裏,讓他們坐在火塘邊,屋裏的煤油燈昏暗的跳著,火塘裏的火苗斷斷續續地竄出來,一切都顯得溫馨和寧靜。舅奶奶看著這些孩子,心情很複雜,她有酸楚,有疼痛,有難以言喻的瘡疤,她時而摸摸這個的臉,時而摸摸那個的頭,無比憐愛的樣子。小孩子的家長們陸續回來了,他們來到舅奶奶的小屋裏領回自己的孩子,有的已經睡著了,他們抱著、牽著,說一些感激之類的話。但也有一家不領情,那就是居民委員黃湘雲,她每次見到她的小女兒到舅奶奶家,她都要硬生生地將她扯出來,嘴裏說些難聽的話。小女兒不願走,哭著喊著,她就給她屁股上幾巴掌,打得舅奶奶又心疼又尷尬。以後小姑娘來,舅奶奶要她也不是,不要她也不是,弄得舅奶奶比小姑娘更傷心。
舅爺爺和舅奶奶離婚的理由很簡單,他一是覺得自己成份太高,給舅奶奶帶來許多災難,二是想讓她重新找一個可靠的人結婚,生個一男半女,晚年有個依托,他責怪自己當初不該把如花似玉的女人帶到天遙地遠的雲南,他知道舅奶奶內心的孤獨、寂寞和無奈。他的這個好心卻難以實現,舅奶奶離了婚並不等她的身份已經改變,她仍然是舊軍官的離異太太,這個身份在那年代是無法被人忘卻的。舅奶奶找不到合適的人,打她主意的人倒是不少,其中在居委分當文書的那個瘦子是最主動最無聊的,瘦子曾在國民黨時的縣政府當過文書,解放後就被清除賦閑了。這人很會鑽營,當時有文化的人極少,他就積極地去寫標語,寫材料,辦黑板報,參加普查人口,由於他沒黑沒白的幹,又擅長投機鑽營,就被缺人的居委會主任看中,讓他當了個文書。他後來因為揭發舅爺爺和其它人有功,竟被選為居委會副主任。瘦子是目睹過舅奶奶風采的人,當年在城門口歡迎抗日英雄朱鵬程的時候,他就被這個風采照人、氣韻不凡,講一口純正普通話的女人所折服,他曾發誓要找就找這樣的女人,人也就不枉度一生。這個情結一直折磨著他,他為實現這個願望簡直到了瘋狂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