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第十一章

我反複地、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透過淚水,像是要從那些字裏看出字來。他什麼都沒寫,又什麼都寫了。哦,愛使一個人變得多麼聰明,又變得多麼傻!他是愛我的!他還在愛我!我伏在信紙上,一動不動。忽然,仿佛有一種健康的體味在身邊彌漫開來。恍惚間,我觸到了硬硬的肩胛骨——那一種被曬熱了的岩石的感覺。一陣微風把薄薄的信紙吹落了,潔白的,像銀石灘銜浪的水鳥。

一個月之後,梅姐姐忽然風塵仆仆地來了。父母對她的接待仍然是冷淡而客氣的,她仍然以那種寬和平靜來對付他們,然後她告訴我,她的假期到了。

“……哥哥的事怎麼樣了?”

她像美國人那樣聳了聳肩。

“……你那個郗小雪不知使用了什麼手段,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布朗給勾上了,想得到嗎?”她嘴角上掛著譏諷的微笑,“現在他們已經登記了,很快就要出國。熊的陪讀手續雖然是全的,可單位阻力很大,出去還要費一番周折。……我無能為力了!”她攤開雙手搖搖頭,“怎麼樣,這個戲劇性變化讓你吃驚了吧?”

我淡淡地搖搖頭:“不,我並不吃驚。她這個人……唉!這麼說吧,現在你要是告訴我她能摘天邊的月亮,也不能讓我吃驚了!”

她有點驚訝地看看我:“你老了,菁菁。”

“是嗎?那就是說,我成熟了。”

她的假期到了,該走了,走的時候去機場送行的隻有我一個。

我決心已定。

單位批準了我留職停薪的申請,我覺得心裏那塊沉重的東西像是減輕了些。我張大口呼吸,試著慢慢舒展四肢,那感覺就像那天夜裏在海裏遊泳一樣。我現在才真正相信它們都屬於我。

我並不想向父母或任何一個熟人解釋什麼。我將遠離京城,到黃河源頭去尋找那本來屬於我然而又失落的東西。不,我指的不是祝培明,不是他的愛,他和我一樣,也不過是偶然在這個世界停留的匆匆過客。我要尋找的是那種古老而又永恒的東西,那種支持著人類從遠古走到今天並且永不墮落的圖騰。我依然相信它的存在,正如在童年的時候,我們都做過的那個夢。它一代又一代地活在孩子們的心裏。可惜,孩子一旦成人就把心裏那個秘密忘了,而且一點兒也不懂得自己的孩子,一點兒也沒想到那孩子便是自己的過去。而孩子,卻一直被那可怕的秘密燒灼著,直到成年。這大概就是人類的悲劇所在。

如果有一個成年人懂得了孩子的秘密,那麼他一定是世上最聰明的。他應該被算作“得到神助的人物”。

十月裏的一天,天氣很好。我在家收拾行裝。有人敲門。

我已經習慣於在開門之前透過門鏡看一看來客,以免發生摩登的意外事件。

一個穿白色長裙的少女,那兩粒紅櫻桃似的裝飾珠仍然像我頭一次見到她時那樣鮮明奪目,在黑發的光波裏,對比強烈有如幻影。

我閉上眼睛,把雙手慢慢插進衣袋。

可是敲門之聲卻不絕於耳。

一種飽含著希望的聲音,一種帶著僥幸的聲音,一種漸漸失望的聲音,直到微弱的聲音。

沒有聲音了。她走了嗎?

“菁菁。”她沒走,她叫我了。仍然是過去那種溫婉柔媚的聲音,又帶著一點憂鬱,帶著一點悲傷。

“菁菁,我知道你不會再理我了。……我要走了。……過去,我答應過要送你一首詩。……我寫了,寫不出,隻好送你一首別人的詩吧。你喜歡的詩人西門尼斯的《最後的旅途》……”

然後她輕輕地背誦著。

……我將要起程

我會是孑然一身

沒有家園,沒有綠樹

沒有白色的水井

沒有蔚藍和寧靜的蒼穹

……而那留下的小鳥依然在啼鳴

……

沒有家園,沒有綠樹

沒……沒有……白色的……水井

……而那留下的小鳥……

依然在……依然在……

她念不下去,她哭成了淚人兒,我不聽話的淚水也一個勁兒地朝外湧。我使勁咬住下嘴唇,免得自己哭出聲來。

許久許久,我顫抖著雙手打開門。樓道裏空蕩蕩的,她已經走了。

當天夜裏我做了個夢。

我夢見了銀石灘,夢見了海火,夢見了那個奇異的夜晚,我和她像剛剛脫離母體的孩子,裸身遊進大海。在朦朧的碧綠中,我想抓住她。我碰到了那白色的影子,卻什麼也抓不住。

我問她:“你是誰?”

“我是你的幻影,是從你心靈鐵窗裏越獄逃跑的囚徒。”

隨著她的聲音,海水越來越明亮,終於變成了一片熊熊的白色火焰,耀得人眼花。

“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想知道真相!”我固執地問。

“世上沒有真相。一切都發生過了,一切又都沒有發生。”

海水重又變得碧綠,她在我身邊自由自在地遊著,那樣純潔美好,就像從夜空中傾瀉下來的一束潔白的月光,隨著從宇宙之門中傳來的神秘的賦格曲,悠然在海中遊蕩。

《海火》投影

張誌忠

在那秋天的原野盡頭

我向迷途的蝴蝶問詢

你翻飛著雙翅翩翩翱翔

都在夢幻與現實間往來

〔日〕北村透穀《蝴蝶的芳蹤》

讀小說是需要方法的,如果說我們先前對此不曾注意的話,要麼是我們麵對的作品過於簡陋,要麼是我們自身的閱讀能力過於寒磣。這是我在讀徐小斌的長篇小說《海火》時所想到的。這是一部不曾引起過熱烈反響的作品,卻又是一部可讀性和耐讀性都很強的作品——它的耐人尋味,首先意味著,它是對讀者的能力提出了挑戰的,類似於某種智力測驗。而我自己,在近年的閱讀和評論中,亦非常看重由作品而破譯作家心靈的猜謎式的快感。於是,當這位以《對一個精神病人的調查》而引人注目的女作家,想就《海火》對我說些什麼的時候,我要她什麼也別說,且讓我自己去讀。

它是一部描寫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大學生生活的作品。這是一個特定的曆史時期,即我們通常所說,十年動亂結束、撥亂反正和改革開放的航船起錨揚帆的日子,這是曾經在喧囂與騷動中荒蕪了十餘年的大學校園,這是一群在血水中泡過、在堿水中浸過、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空前絕後的“老學生”……作為曾經躋身於其中的一員,我一直希望看到描寫77級、78級大學生的作品,這不隻是因為它維係過我的生命和情感,更是為了能在一定的時間距離之外對此進行回味和反思,去識得廬山真麵目。但是,盡管這一代人才濟濟,出了許多有才有識的作家,卻鮮有寄情於校園者,《海火》正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我的這種期待。

它是一部描摹世態人心的社會小說,這是相對於心理探索小說而言。天真無邪的少女方菁,以初涉人世的幼稚和無知,感受著作為社會群體和個體的人們之間的恩恩怨怨、浮浮沉沉、熙熙而來,攘攘而去——如果說,作為書中人物的方菁,顯得那樣少不更事,那麼,作為小說的敘述人,她卻取一種佯謬的態度,在裝癡作呆中,燭見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仿佛一麵鏡子,正因為其晶瑩澄清,才使每一位過路人都留下了清晰的投影。

它是一部薈萃了大量信息,同時又透露著作家才情的力作。時代轉折之際關於社會發展的政治策略和經濟變革的討論,曆史蛻變之中人們關於生活價值的思考和迷惘,北京街頭個體商業街區的匆匆掠影,銀石灘這昔日的荒涼之地在時潮衝擊下的驚人變遷。詩歌、音樂、美術等融入小說而絕無賣弄和掉書袋之嫌,卻提高了作品的典雅風度,評茶、品酒、談玄、說佛,則充實了作品的豐厚性和生活情趣。它可以置於“成長小說”的序列之中,講述一個少女的青春覺醒和人生感悟的成長曆程。它或許還有著女權主義的色彩,盡管作品中並不掩飾對於某些女性的鄙薄之情,但它卻的的確確是站在女性的視角看人生世界的,這不隻是表現在當唐放(尚未顯露其醜陋麵目之前)肆意褒貶全班女同學時遭到方菁的嚴厲斥責,還在於作品中對女性肖像的描寫——在男權社會裏,男性作家在描繪婦女形象時都是自覺不自覺地含有潛在的性意識的,甚至許多女作家也往往采取同一話語,《海火》中的女性形象,卻是純淨的,純美的,用作品中的話說,“美得令人喪失了情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