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斷無人區(二)
這朋友意義上的狼崽,親人意義上的狼崽,衛士意義上的狼崽,三年中,活躍了這個孤獨的三口之家,給了他們局外人難以想象的安全感。可以肯定地說,如果沒有狼崽,他們是很難熬過這三年的。
那夜,多虧了心愛的駱駝一聲怒吼,把聚集在凹地過夜的狼群嚇跑了。但是,拉姆也被嚇癱了。她從駱駝上摔下來,坐在地上,一步也不敢挪了。李湘陪她坐了一會兒,她突然像遭咬了一樣,大叫起來:“媽呀,有狼!”她像彈簧一樣,從地上彈射而起。
李湘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上前一看,朦朧月色下,地上蜷縮著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這就是那狼崽。它的父母受驚逃走時顧不得拖著它,它隻好當了俘虜。
然而,事情沒有那麼便宜。就在拉姆和李湘帶著狼崽走出沒有半裏地時,那群狼掉轉頭追回來了。很明顯,它們要奪走狼崽。又是駱駝大聲吼叫著嚇跑了狼群。
從此,狼就成了他們三口之家的編外成員。家裏添了一張吃飯的嘴,日子自然就過得緊巴了。本來就不富裕,肚裏少一點油水並不覺得什麼,完全是一種心甘情願的、樂於為之的艱辛。一句話,有他們一家人吃的一口飯,就絕不會讓狼嵐餓著。
最初,狼崽夜裏睡在他們腳下的一個專門為它做的小木板暖房裏。後來,他們索性就讓狼崽緊挨著他們的睡鋪睡覺了。這樣,他們夜裏睡下後身上總有毛茸茸的透心暖。
從這時候起,狼崽就有了名字:甲巴。藏話是胖子的意思。狼崽確實很胖,名副其實。
甲巴極為聰明,或者說很通人性。
這幾乎成了一個“定格”的圖像:每天,夫妻倆趕著羊出牧後,在一麵向陽坡上,要麼李湘和拉姆並排坐著,懶洋洋地曬著陽光,甲巴蹲在麵前,親昵地看主人;要麼李湘懷抱甲巴,呆望著在草灘上趕羊追羊或者一邊看羊群一邊撚毛線的拉姆。拉姆見他看自己看久了,就會很不好意思地喊一聲:
“湘子,你倒來幹活啊!”
說罷,她咯咯咯笑得好亮。
“幹活”是藏家姑娘的“專門用語”。於是他們鑽進出牧時臨時搭的帳篷裏親熱一番後,又出來照看羊群。
這時,太陽好紅!
日子就這麼酸酸苦苦、甜甜蜜蜜地過著,甲巴是一粒鹽,給他們的日子增添著滋味。“可是,它太小,什麼時候能長大呢?”拉姆呆望著天邊的落山日頭這麼想。其實,她是嫌自己的生活太寂寞,盼著兒子和甲巴一起長大。
甲巴的變化很有意思,出乎人們的意料。它越長越不像狼了,尤其是尾巴的變化,很耐人尋味。開初,狼崽的尾巴像一般狼尾一樣,長長地拖在地上,毛緊裹著尾骨。不久,那尾上的毛就漸漸地鬆散開來,一鬆再鬆,一散再散,呈出扇麵狀。小多吉特喜歡這“扇子”,便拽著狼崽的尾巴,那毛便立即收縮起來,他賴在地上,讓狼崽拖著滑行。狼崽一點也不怒,任憑小主人戲耍它。
小多吉就這樣拖著狼崽的尾巴玩著,玩著,狼崽被他拖長了,拖大了。狼崽變成了大狼,小多吉卻……
小多吉死得真慘!
拉姆和李湘認定那是狼們的惡性報複。
當時,剛剛吃罷早飯,李湘到遠地打冬草去了,拉姆上草灘時第一次沒帶小多吉同行。夜裏他跟著阿媽打酥油茶熬過了夜,眼下睡得正酣,阿姆不忍心捅醒他。
後來,大約沒過一個小時,甲巴就滿身血跡地跑到草場,撕拽著拉姆的裙擺,讓她回家。拉姆感覺到情況不妙,便跟著甲巴回到了帳篷。一看,小多吉不見了。帳篷裏外都不見人影,她瘋了一般哭喊著:“我的多吉呢,他哪裏去了?”
甲巴引著她到了離帳篷約五百米的一個溝坎下,她看到一堆血淋淋的白骨……
她和李湘,還有甲巴,整整守了這堆白骨三天三夜。
藏家女人和漢家男人混在一起的二重哭聲,震得坡地上的帳篷都在發顫。
後來,據他們分析判斷,事情的經過很可能是這樣:狼群趁主人外出放牧的空當,來到帳篷裏搶奪狼崽。沒想,狼崽不僅不認它的同類(包括它的父母),還與它們廝拚了一番。狼崽畢竟力小身弱,鬥不過狼們,隻好跑來“報案”。
小多吉死了,甲巴成了拉姆唯一的“兒子”。
她緊緊地摟抱著甲巴,甲巴舔著她的手。她覺得那是多吉在愛撫著她……
終於有一天,甲巴可以獨當一麵地在這個家庭裏顯示它的誰也不可替代的地位。那是在它的狼性完全消失,而又絕對不像狗的情況下,一隻羊被它趕著從險路回來,然後,拉姆跪倒在它麵前不住地說“你真的長大了”那句話之後。
說起來,活該那隻羊倒黴,誰讓它在主人拉姆回帳篷喝水的空兒,一轉眼就溜得無蹤無影了呢?
其實,不是那隻羊貪玩,而是它看見了一隻狼才悄悄躲開的。這樣,狼便追了上去。那狼已經在旁邊尋謀好久了。離群的羊被狼緊追不放。羊走得慢,狼也走得慢。羊快走,狼也加速走著。一直走了大約一公裏地的時候,羊才在一片開著格桑花的草地上站住,狼也在十步開外站住了。
直到後來這隻羊安全地擺脫了狼的糾纏以後,拉姆才明白過來了,那隻羊實在聰明過人,它很可能是為了把狼引開,才有意離開了羊群。
還有一個情況必須交代:當時甲巴看到了草場上發生的一切。從一開始它就一直監視著那隻闖進來的狼。當狼尾隨羊而去時,它便跟了上去。
羊在前麵,狼隨其後,甲巴在最後壓陣。
將要發生什麼事情,可以說它們三者都是心中有數的。羊是引火燒身。狼是尋找美餐。甲巴顯然是為保衛羊而出動的。
當羊與狼對峙起來後,甲巴悄悄地隱身於一個草坎後麵,豎起耳朵,瞪著雙眼,等待著事態的發展。
狼終於按捺不住肉欲的誘惑了。它先是倒退了幾步,然後一個淩空飛躍,冷不丁地向羊撲去。
大概狼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它快接近羊時,甲巴突然出現在羊身邊。甲巴怒目瞪視著狼,兩隻前爪還不時地躍起來,完全是一副決鬥,且如不獲勝決不罷不休的架勢。一切都是始料不及的。狼還沒弄清這隻活物是什麼,不像獵犬,也不像它的同類,隻感到它高大,壯實,於是,它倒退幾步,夾著長長的尾巴溜之乎也了……
也就在這時候,尋找羊的拉姆氣喘籲籲地趕了來。一切化險為夷!
次丹堆古喇嘛微閉雙眼,不講了。
我問,狼崽的故事講完了嗎?我這樣問的意思非常明顯,故事我還要聽下去。誰知,他既不說完也不說沒完。隻是微閉著雙眼。
我沒有打攪他。他一定很累,因為我也聽得很累。狼吃掉了人,狼又幫人救了羊,誰聽了心裏都會沉重。
這時,次丹堆古很可能為了改變沉悶的氣氛,有意轉了話題。他給我講了一個聽起來絕對與狼無關的故事。野兔、岩鴿、地鼠和雪雞的故事。
他怎麼知道那麼多無人區的事情?
他是以親身經曆者的口吻給我繪聲繪色地描給這個奇特的故事的——
一個雪後天氣晴朗的中午,次丹堆古在草灘上閑走著,他眼睜睜地看到一隻岩鴿從空中落到一個洞穴前,伸著腦袋張望了一下,便鑽進了洞裏。那洞很小,剛剛能容納岩鴿的身子。
鳥兒進洞?太稀罕了!
他在那個洞穴前站了好久,希望岩鴿能出來。可是洞口靜悄悄的,很像一個遺棄了多年的死洞,沒有絲毫的動感。他是眼瞅著飛進去了一隻鳥呀!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在洞上麵拍了拍,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一拍,從洞裏出來了一隻野兔。那兔顯然受了驚,一出洞就撒腿跑了。
他不甘心隻見到這隻兔子,也是擔心那岩鴿的命運,便又拍了拍洞,撲棱一下飛出來了,不是岩鴿,而是一隻雪雞。接著又一隻地鼠躥了出來……
他完全驚呆了。鳥進洞穴,奇事!鳥與兔、地鼠同住一起,更是奇事中的奇事。
聽到這裏,我問次丹堆古:“你也是第一次見到鳥兒在洞穴?難道在你過去幾十年的生涯中一次也沒見過這種現象?”
這時候,我倒好像成了一個比次丹堆古還經得多見得廣的高原通了,在這個喇嘛麵前也擺起了老資格。他根本不理我這種盛氣淩人的架勢,隻是說:“是的,我確實是第一次見到。”
我告訴他,這叫鳥獸同穴。他驚疑地望著我,顯然對“鳥獸同穴”這四個字感到很新鮮,希望我繼續講下去。我便對他解釋說:“由於高原上無樹少崖,鳥兒無法築巢,隻好借獸們的洞穴為家了。說是借,其實是強占。強者為王嘛,鳥獸也如此。最初,鳥獸住在一起當然會發生爭鬥,這種爭鬥非常激烈、殘酷,或一方敗陣,或兩敗倶傷。時間長了,同居的生活習慣了,洞內無形中形成了各自的天地,誰也就不管誰了,直到和睦相處。”
次丹堆古點點頭,表示他懂得我講的道理。
這時,他反問了我一句:“拉姆、李湘與狼共處,這回你也該明白了吧?”
我恍然大悟,原來他給我張開了一個網,套我進網了。
他真會講故事!
我馬上想到了拉姆的“三口之家”……
如果他們早知道這裏是如此美麗而富饒的“野生動物王國”,當初的第一個定居點就會毫不猶豫地選在這裏。
這夫妻倆不知不覺來到這兒“定居”已經兩年有餘了。
這裏叫什麼地名,屬於哪州哪縣管轄,他們一概不知。隻有偶爾遇到零零落落的幾個趕著牛羊在荒涼草原上跋涉的遊牧人,會使他們意識到自己仍然還生活在人類生息繁衍的地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