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湖水,浪打浪(1 / 3)

洪湖水,浪打浪

一般來說,我對音樂沒什麼感覺,也許我會為某一首歌流淚,會為某一段旋律陷入往事而情緒波動,但我肯定不會像發燒友那樣,在家裏買上高檔音響,很專業地從各個角落裏去聽,也不會穿著晚禮服,一本正經地坐在音樂廳裏聽。花那個錢幹嗎?我通常是很隨意地讓音樂進入我的耳膜,或進入我的心境。

但那天卻出現了意外。當我在當地晚報上看見消息,說湖北歌劇院到來本市來演出大型歌劇《洪湖赤衛隊》了,我一下就激動起來了,當即照著報上提供的訂票電話訂了一張票。360元啊,我也沒嫌貴。一個人一輩子總得做幾次這樣出格的事,不然就白活了。我是這麼解釋自己行為的。

坐在劇院裏,聽著那熟悉的旋律,特別是聽到觀眾們按奈不住激動,隨著演員們一起唱起來時,我腦海中的往事如潮水一樣湧來——盡管這形容很落套,可它非常準確。在這樣洶湧翻滾的潮水中,一個穿軍裝的女人反複出現在我的眼前,她時而微笑,時而蹙眉,時而輕輕哼唱,時而憂傷落淚……我克製不住地想知道,現在她怎麼樣了?

她就是我當新兵時的戰友葉秀秀。

提起話長啊。

1、20多年前我當兵的時候,不幸是後門兵。(即使是在小說裏,我也不想回避這個無法改變的事實。)因為是走後門,我們那批兵的質量就參差不齊。首先年齡差異很大,最小的15歲,最大的23歲。其次文化水平差異很大,有的人隻讀過幾年書,有的人卻正而八經地念過高中。當然,念高中的是少數中的少數,多數人是初中畢業。

我就是那少數中的少數,因此頗有優越感。當然是在同年兵麵前。在老兵那兒,我還是相當謙卑的,至少是假裝謙卑的。我沒法不謙卑,老兵厲害著呢。你想我們16個新兵一起分到了長話分隊,一下子就把原來隻能容納十多個人的女兵分隊翻了一番。老兵們當然不高興,她們本能地感覺受到了威脅。女兵人數大大超編了。超編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年底就會有大批的老兵複員。所以她們天天給我們臉色看。比如我正在那兒洗衣服呢,老兵拿著拖把來了,我趕緊讓她,她還是用力地墩拖把,把所有的水花當成不滿濺到我的臉上;又比如我正乖乖地坐在床前給家裏寫信呢,一個老兵進來了,嘭的一聲把門關得山響,嚇我一個激靈,趕緊向爹媽此致敬禮,不敢再多說了。

我這樣說,沒有抱怨老兵的意思,我想如果我是老兵,沒準兒比她們還過分。憑什麼我們過五關斬六將好不容易才到了部隊,你們卻稀裏嘩啦地全來了?我們還沒呆夠呢,你們就要把我們擠走?當然老兵的氣也沒有白生。從我們之後,連續三年我們連沒再進一個女兵,這樣那些老兵也是呆夠了年限才走的。而我們,則當了整整三年的新兵——當過兵的都知道,沒有新兵來,你就永遠成不了老兵。那時每每開會,連長都會說,這段時間新同誌表現不錯。或者新同誌還要注意業務訓練。這個新同誌就是說的我們,這種說法一直持續到我們服役期滿。我羅嗦這些,隻是想表明我們那批新兵,比別的新兵要不好過。誰叫我們走後門呢。

而在我們這批兵裏,又有一個比我們更不好過的,就是葉秀秀。

老兵對我們表示不滿時,還有所顧忌,要借助房門借助水管來表達,因為太明顯的話我們會反抗,會說討厭,還會告狀。但對她卻是公然的。她們動不動就訓斥她說,你怎麼搞的?或者說你耳聾啊?或者幹脆說,你怎麼那麼笨啊!

原因很簡單,她是文盲,而且是我們那批兵裏唯一來自農村的,年齡還最大,已經20歲了。她差不多把所有的劣勢都占了。

據葉秀秀自己講,她隻讀了一學期的書就被叫回家了,因為家裏缺勞力。“我們那裏女孩子讀書的很少,女孩子反正是別人家的,讀書不合算。”她用濃重的湖北口音跟我解釋,她是湖北人。我們兩個人的鋪位是緊挨著的,我又迅速地把她的話傳播出去,傳播時用一種很吃驚很不以為然的口氣,以示自己和她的區別。

回想起來,葉秀秀的模樣還蠻好看的,膚色也白。但隻要一開口說話,農村姑娘的味道馬上就出來了。“我是洪湖的,就是演洪湖赤衛隊那個地方。”至今我還能想起她說話的味道,拐著彎兒,聽起來挺可笑。除了口音之外,就是她總接不上我們這些人的話茬,她要開口說話,肯定是另一個天地裏的事情,是我們毫無興趣的事情。我們這些人,都是所謂的大院孩子,自小有一種優越感,即使書讀得不好,也見多識廣靈牙利齒能說會道。葉秀秀總是好奇地聽我們說。有時我們笑,她也跟著笑,我們就冷不丁地問她,你知道我們在笑什麼嗎?她就搖搖頭,老老實實地問,你們在笑什麼?我們便不耐煩地說,跟你說你也不明白。

照說我們分隊也有不少老兵是來自農村的。可人家是從正門進來的。葉秀秀又是後門,又是農村兵,就叫人沒法不把她當成另類。我們幾個曾私下裏猜測,她到底是怎麼來到部隊的。她自己講,是她那個在部隊當官的叔叔把她送來的。我猜想也許是她叔叔自己的孩子全當兵了,就輪到她了。汪亞麗不信。汪亞麗的父親是個11級,我們都知道13級以上就是高幹了,所以汪亞麗是絕對的高幹子女。加上她長得很漂亮,眼睛大得好象有異國血統,腦額前的劉海還微微曲卷著,讓我們對她有一種莫名的畏懼。汪亞麗說,我才不信那是她叔叔呢。汪亞麗說這句話時,歪嘴把掉下來的劉海往上一吹,顯出一種輕蔑。我曾私下裏學過她這個動作,沒學會。我說,不是她叔叔是誰呢?他們家隻有她叔叔在部隊。汪亞麗說,你怎麼那麼傻呀?我是說那個人不是她叔叔。我還是不明白,但我不敢再問了,假裝明白似的點點頭。柳葉說,不是她叔叔,那是她舅舅了?汪亞麗一笑說,你們這些人啊,真沒法說話。

這時,最喜歡和汪亞麗在一起的陳小燕開口了。陳小燕意味深長地說,你們不知道嗎?很多老幹部當了官以後就不要農村老婆了。

我被這句話嚇了一跳,忽然想到了我們家隔壁的馬叔叔,聽我媽說,馬叔叔現在的阿姨就是他當官以後娶的,原來那個在農村,還有個孩子呢,馬叔叔全不要了,為此挨了處分。我正想再問問,分隊長突然走了進來,說,你們幾個是在訓練呢還是在聊天?我們趕緊把頭埋到各自的電話號碼本上,嘴裏唧唧咕咕地念起號碼來。

2、我們是長話分隊,我們這些女兵就是話務員,就是和《列寧在1918》裏說的“小姐們都昏過去了”那些小姐一樣。當然我們不是小姐,我們是革命戰士,隻是和小姐一樣轉接電話。這種工作要不了多什麼文化,(文化高的一來就分到載波室去了,為此我還很失落了一段時間。)隻要能做到有兩點就行,一是熟背電話號碼和部隊代號,二是講好普通話。這兩點對我來說都很簡單,從小長在部隊,普通話本來就是我唯一會說的話;至於背號碼,那是我的強項,我第一個星期就全部背下來了,且倒背如流。後來每每訓練,我就拿一本小說藏在號碼本下,悄悄地看。

但對葉秀秀來說,這兩點都成了大難題。說普通話簡直就像要她的命,光是那個2她就扭不過來,總說成“餓”。再說背號碼,她不認字,照著念都不認識,就別說背了。帶她的老兵隻好一個一個地教她,比如:指揮學院33258,東嶺油庫34321……等等,她當時也可以跟著念,但一離開老兵她又不認識了,考核時隻記住不到10個,惹得老兵直上火。後來我們所有的新兵都可以上機值班了,隻有她還天天跟在老兵的後麵挨罵。

帶葉秀秀的老兵趙玉蓮也來自農村,但正如我前麵說的,人家是從正門進來的——其實說正門也是相對的,她父親是公社書記——顯得理直氣壯,加上讀過幾年書,人也聰明,是老兵裏業務最好的。她平時就厲害,我也是她帶的,盡管號碼很快就背會了,也沒少挨她的訓。帶葉秀秀,就更讓她把她的厲害勁兒發揮到了及至,我估計就是在農村,趙玉蓮肯定也是那種要和婆婆吵架的厲害媳婦。

葉秀秀並不是不努力,早上她總是最早起床,我們出操時常看見她已經站在了操場上。可因為不認字,她拿著號碼本也沒法背,必須有人幫她才行。為了少挨罵,她隻好在其他方麵使勁兒,比如搶著打掃衛生、打掃廁所、幫廚等等。可這些事我們別的新兵也要搶。為了能爭到機會,她隻能更早地起床,更晚地睡覺。有時我看見她困倦的樣子,心想真是的,何必來當兵呢。

我和她床挨床,所以她總是央求我幫她背。每每她提出來時,我總不忍拒絕她。但她的確是太笨了,讓我也忍不住要罵她。比如那個2字,她就怎麼也卷不起舌頭來,非說成“餓”不可。我急了,訓斥說,“餓餓餓,餓你個頭啊!”她也不生氣,朝我笑笑,說我知道不是餓,是餓。弄得我哭笑不得。惟有聽力她還差強人意。那時我們話務員除了要背號碼說普通話之外,還要求練聽力,即耳功。線路不好你也得聽清楚,經常打交道的用戶你得分辨出來——又沒有來電顯示功能。這些就被稱為耳。一共有四功,叫做手功快,耳功準,口功清,腦功靈。可葉秀秀除了聽力其他都不行,手也慢,腦子也慢,話也說不清楚,總之讓分隊長和趙老兵都很頭疼。

隻有一次,葉秀秀讓我們全體女兵都對她露出笑臉。

那天分隊長安排我們新同誌到菜地勞動。那時我們每個分隊都有一塊菜地,我們是個男女兵混合連,除了我們分隊,別的分隊都有男兵,隻有我們是清一色的娘子軍,所以我們分隊的菜地是最差勁兒,種的萵筍黃歪歪的,一點兒生機也沒有。連長在全連大會上說,你們長話分隊的萵筍怎麼那麼難看?你們也不能光收拾自己,也得收拾收拾菜地。男兵們一聽全都大笑起來,還有朝我們做怪相的。我們十分的不好意思。當然了,這話要是指導員說的,我們準生氣,還好是連長說的,我們全體女兵都對連長有好感——這是事隔十幾年後我才明白的。所以我們隻是覺得慚愧。分隊長下來後馬上就布置了去菜地勞動。她說,開荒的時候老同誌已經出了大力,現在應該讓你們新同誌鍛煉鍛煉了。於是,我們十幾個新同誌就在老兵趙玉蓮帶領下去給菜地澆糞。

我們這些新兵,個個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貨色,一隻糞桶也得兩個人抬。更要命的是,我們得先到廁所裏去撈糞,然後再抬到菜地裏去。開始我們還很興奮,天天背號碼早就背膩了,能到戶外勞動讓我們覺得新鮮。

但一桶糞還沒送到菜地,我們的熱情就銳減。不是因為臭。我們雖然嬌氣,但畢竟是受革命傳統教育長大的軍人後代,知道勞動光榮並且不能嫌大糞臭。挫傷我們積極性的是我們撈不上大糞來。糞瓢是自己捆的,長長的竹竿,很不好操作。好不容易放下去,再好不容易提起來,裏麵卻隻有一點點。這個不行換那個,除了汪亞麗,每個人都試過了,結果一桶糞撈了半個多小時也沒滿。

分隊長讓趙玉蓮帶我們去,顯然是認為她可以指導我們,她在家幹過。哪知趙玉蓮把活兒分配給我們之後,就坐在菜地邊上開始訓練她永遠的徒弟葉秀秀。根本不管我們的死活。後來見我們遲遲不回,她才和葉秀秀一起跑過來看。趙老兵一看我們的桶,氣得不得了,哇啦哇啦地訓斥我們沒用,嬌氣,不好好勞動。我們覺得很委屈,但沒人敢頂她。這時葉秀秀走過來,把糞瓢接過去,開始幹活。我們傻傻地看著她一瓢一瓢地把糞撈上來,很快就滿了一桶。我和陳小燕趕緊抬上就走,免得站在那裏聽趙老兵罵。

那天上午的勞動因為有了葉秀秀,總算是順利完成了。看著她滿頭大汗我說,嗨,幸好有你喲,不然我們得幹到天黑。汪亞麗卻在一邊撇撇嘴說,農民嘛,本來就是幹這個的。葉秀秀好像沒聽見似的,一臉開心地說,好久沒做活路了,也有點累呢。中午吃飯時她小聲跟我說,吃了飯陪我去找一下連長。我問她幹嗎?她說有點兒事。她的表情有些興奮。我想不出葉秀秀能找連長有什麼事,但我很樂意陪她去。

連長吃飯很快,這我早注意到了,每次我們離開飯堂回宿舍時,他已經在宿舍裏了,門總是虛掩著。我們喊報告,連長讓我們進去。這是我第一次進連長的宿舍,有些好奇,但又不敢太隨便,就拘謹地站在那兒。連長也不喊我們坐。他屋裏隻有一把椅子,塞在桌肚裏。沒想到葉秀秀一開口就說,連長我有個要求。連長和我都有些意外,我心想,她膽子夠大的,號碼沒背會就敢提要求。連長問,什麼要求?葉秀秀說,以後我們分隊的菜地就交給我吧,那點地,我一個人就行了,省得大家受罪。連長一聽笑了,說,你眼下最重要的任務是業務訓練,是背號碼,不是種菜。葉秀秀說,我利用業餘時間種,不影響訓練。連長說,你倒是好心眼啊。但是不行,那菜地就是拿來鍛煉她們那些嬌氣的女兵的,並不指望吃上你們種的菜。他說到嬌氣女兵時看了我一眼,我趕緊笑笑。連長最後對葉秀秀說,既然來當兵了,就不能白當,先做好本職工作吧。葉秀秀還想說什麼,我拉上她就走,我知道連長說話從來不帶商量的。

這樣,葉秀秀隻好繼續背那些讓她頭大的電話號碼。

不過她比原來更努力了。

3、現在得說說我們的連長了。

我剛才說,幾乎我們全連的女兵都喜歡連長。這是事實。其實我們連長說不上特別英俊,也說不上特別高大。形象中等。而且說話還不是標準的普通話,帶著挺濃的四川口音。可為什麼女兵們都會喜歡他?這個問題我也是十多年後才略微想明白一些。因為我當時也是“隻緣身在此山中”。

我們連長不苟言笑,就是全連大會他也不多說。要說也都是工作上的事,比如某個機房的衛生比較差,或者某天晚上值夜班時有人聊天,再或者什麼時候要考核,各分隊要抓緊時間訓練等等,說完就完。不像我們指導員,說的盡是些婆婆媽媽的事,還老完不了。比如夏天點名時,我們指導員就說,天氣熱了,女同誌都穿得很少,男同誌要盡量少上樓,上樓也要先通報。盡是廢話。

我們連的宿舍就是一個樓,男兵住一樓,女兵住二樓。男兵一般不上樓的。隻是偶爾上來拿點東西,連隊的儲藏庫在二樓。那肯定是要通報的。不管是不是夏天都得通報。往往他們會集中起來,然後叫一個女兵上樓通報。女兵就在樓梯口那兒大叫:鬼子進村了!於是女兵宿舍的門就乒乒乓乓地關上了。當然也出過差錯。有一回一個外單位的男軍人來找我們連一個女兵,不明情況,很莽撞地上了樓。正是夏天,我們駐地是有名的火爐,我們平時在宿舍裏的確“都穿得很少”,還在走廊上隨便地走動。那個男軍人一看到這種景色,就嚇傻在那兒了。女兵們一陣尖叫,往各自的宿舍裏鑽。隻有趙老兵很鎮靜,衝著男人喊道:你還愣在那兒幹嗎?轉過身去!

這樣說來,指導員就這件事打個招呼也是有必要的。但不知為什麼,我們對他說的話就是不耐煩。如果這話是連長說的,我們肯定愛聽。當然,連長絕不會說這種話,他幾乎不談男女之事,盡管這是我們這個男女兵混合連隊不可避免的話題。他看見我們女兵臉上總是沒有笑容,讓我們不敢多和他說話。

現在我想,我們愛慕連長,是因為連長在當時我們連裏的男人中是最優秀的。那時的我們,剛剛離開家庭,除了父親和兄弟,我們沒接觸過別的男性,我們不知道優秀的男人是什麼樣。而連長,就現在的眼光來看,也算得上優秀。他讀過大學,據說還是兩個;他的業務技術非常好,任何一個機房出了問題他都能解決;他的軍容姿態很好,所謂站如鬆,坐如鍾。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的氣質。連長很憂鬱(這是我現在才搞懂的那時憂鬱,當時隻覺得他不開心)。讓女兵們不能不生出憐愛之心。女兵們私下裏傳說,連長至今單身,是因為他的初戀對象被家裏攪黃了。

對了,連長28歲了沒有結婚,也是女兵們愛慕他的一個重要原因。如果連長已經結婚了有老婆了,恐怕他的愛慕者會減掉一大半。偶像一般都單身。

我們愛慕連長,是集體愛慕,也就是說,連長是全體女兵的。每個人都可以公開表達自己的這種感情。就好象現在女人們說,我好喜歡濮存昕喲!沒人會驚詫,連她老公也不會生氣。我們就是這樣。比如值班的時候誰接到了連長的電話,就會心情激動地告訴旁人,我今天接到連長的電話了,我一下就把他聽出來了,連長表揚我來著。又比如,我今天去幫廚的時候,連長去檢查衛生,連長讓炊事班五一節包包子呢。如果某一天連長去衛生室拿藥了,那麼女兵們會在5分鍾內就知道連長病了,一個說是胃疼,一個說是昨天熬夜了,總之都很表現得十分體貼。但沒有人會采取什麼行動,去看他,或者給他送東西。大家似乎很默契地遵守著一個原則,不將連長據為己有。我那次進了連長的宿舍後,也是將所看到的情況向大家做了彙報。我說連長的房間很幹淨,也很簡單,牆上還有一幅字呢,叫做“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崖苦作舟”。陳小燕問,有沒有他對象的照片?我說沒有。反正我沒看見。柳葉說,他聽音樂嗎?我說不知道,桌上倒是有個錄音機。

我們就是這樣一起關注著連長的一切。

其實我們這樣的集體愛慕有一大好處,就是使得我們連的男兵沒了想法,男兵沒想法,男女兵之間就很難發生危險。據說在我們這批兵來之前,連裏剛剛處分了一對談戀愛的男女兵,他們先是上夜班時在電話裏聊天,聊出感情後就在星期天約好了一起請假上街,後來發展到全連看電影時他們躲進了樹林……被發現後,隻好把他們處理複員了。據說複員後他們就結婚了。所以像我們這樣一個男女兵混合的連隊,最讓領導頭疼的就是這個問題,怎樣讓一群處於青春期的男女青年互相不感興趣。有了連長,這個問題居然迎刃而解:我們連的大部分女兵對同齡的男兵們都視而不見,覺得他們太幼稚了。盡管她們也會在電話裏和男兵開開玩笑,或者因為男兵的某個玩笑而羞紅臉,但她們始終覺得這些男兵是男孩子,而不是男人。男兵們也就真像孩子一樣,除了說些調皮話惹一惹女兵,不來認真的。比如哪個女兵吃飯時添了飯,就會在當天晚上傳遍所有機房,哪個女兵說普通話走了音,也會被他們學舌一番。他們還評出了女兵中的“十大水桶”(即胖女兵)。上榜的女兵假裝沒聽見,沒上榜的女兵竊笑不已。

因為這些男兵的眼睛和嘴,我們好些女兵吃飯都不好意思添飯,隻能把第一碗盛滿一些,匆匆吃了就走。但有一回我們被男兵抓住了把柄,吃包子。那次的包子特別好吃,女兵顧不上男兵的目光了,都搶著吃,葉秀秀吃了8個,柳葉也吃8個,連陳小燕都吃了7個。有她們墊底,我就放開吃,吃了6個。那是我有吃飯史以來吃的最多的一次。沒想到當天晚上就傳遍了全連,連長看見我忍著笑說,聽說你吃了6個包子?我急忙分辨說,我算少的,她們還吃8個呢。連長說,她們吃幾個我都不奇怪,你怎麼能吃6個?因為我那個時候很瘦小,感覺兩個包子就能把我的胃撐破。我又不好意思,又有些開心,畢竟連長笑眯眯地和我說了話。當然,我立即把連長的話學給了別的女兵。

情況就是這樣,由於有了連長,男兵們對女兵隻是遙遙相望,沒什麼具體想法。需要說明的是,男兵們對連長並不嫉妒,他們也很佩服他,就是說,連長不僅僅在我們女兵心目中威望很高,在男兵中也一樣有威望。於是我們連就在連長的絕對權威領導下,井井有條地向前進。

(舞台上的形勢嚴峻起來。盡管我陷入了往事,也沒忘了看戲

像通常的這類題材一樣,《洪湖赤衛隊》裏也有個女領導,女領導也比她身邊的男領導水平高。真難為了當年那些男編劇,不顧自己的真實想法在那兒抬高女同誌的地位,還總把男同胞寫得莽撞而又頭腦簡單。

劇情其實很簡單。在嚴酷的形勢麵前,劉隊長急著要打,韓英卻冷靜地要等縣委的指示。為了說服劉隊長,韓英握著拳頭說,劉闖同誌,你說是這樣有力,還是這樣更有力?她把拳頭收回又打出。劉隊長馬上說,韓書記,我明白了!

當年我看的時候,可是沒弄明白。我想,這真的和打拳頭一樣嗎?同樣的人馬,真的退回來再衝上去就更能消滅敵人嗎?

我想不明白。我很想就這個問題請教一下連長,但我不敢。)

4、再回到葉秀秀。

自從汪亞麗說了很多大幹部不要農村老婆的話後,我再看見葉秀秀時,腦海裏馬上就會浮現出我們隔壁馬叔叔那個胖胖的樣子。我甚至很想問問葉秀秀原來是不是姓馬。雖然我知道這根本不可能。葉秀秀的老家是湖北,而馬叔叔卻是四川人。從我知道馬叔叔變心的事情後,我對馬叔叔一點好感都沒有了。當然,我所能表現的,就是盡量不喊他。現在我又把我的這種情緒表現在了對葉秀秀的同情上。

那陣子我們正在流行抄歌曲,每個女兵都買了最好的軟麵抄或硬麵抄本子,沒事時就互相抄來抄去,看誰抄的歌最多。而在那些歌曲裏,大家最喜歡的就是《洪湖赤衛隊》。從洪湖水浪打浪,到手拿碟兒敲起來,從劉隊長打得真漂亮,到我的娘莫悲傷,全有。可我們大都隻看過一次《洪湖赤衛隊》,所以除了洪湖水浪打浪,其他的曲目全不會唱。那時候能識譜的女孩子很少。但我們還是興致高漲地抄歌單,也時常小聲地哼哼。

有一個星期天,我正坐在床邊抄歌呢,葉秀秀走過來,說,你能幫我背號碼嗎?我有些不情願,我說我在抄歌呢。她問抄什麼歌?我說是洪湖赤衛隊。她眼睛一下亮了,說讓我看看好嗎?我正想說你又不認字,看也看不明白。我說這話的時候,完全忘了她是洪湖的。她並不生氣,說你忘了我是洪湖的?我說,洪湖的又怎麼了?她說我從小就會唱呢。她馬上就唱起來,洪湖水呀,浪呀麼浪打浪……我一聽,唱得真好,跟王玉珍一樣。

葉秀秀忽然不唱了,我說唱呀唱呀。這時我身後響起一個聲音:有空背號碼去,唱什麼歌!原來趙玉蓮不知何時進來了。我回頭看她一眼,馬上說,她就是來找我背號碼的,說完拉起葉秀秀說走,咱們到曬台上去背。

我們倆就上了曬台。曬台上掛滿了女兵的大大小小的衣服,但隻有綠白兩色。綠軍裝,白襯衣,或者白床單,綠被子。哪怕是內褲這樣很私人化的東西,也統一是草綠色的。因為那時提倡艱苦樸素,我們連製定了“六無”,即無手表,無皮鞋,無尼龍襪,無花枕巾……還有無什麼,經過這麼多年,我簡直想不起來了,總之凡是可以讓女兵臭美的東西都不許有。我遵守這些倒是很容易,反正沒有。僅有的兩雙尼龍襪,已經讓我媽給帶回去了。可對有的女兵來說就難受了,比如汪亞麗,她那些寶貝,想顯還來不及呢。不過大多數女兵還是嚴格遵守“六無”的,所以才會有這一片素色的曬台。

我們鑽過草綠色的網,坐到牆沿上。葉秀秀拿出號碼本遞給我,我接過號碼本說,你先把剛才那個唱完嘛。葉秀秀說,唱可以,但我有個條件。葉秀秀居然和我談起了條件,我說什麼條件?她說以後你幫我背號碼,背會10個,我就給你唱一個歌。原來是這樣。我一口答應了,我向來好為人師,再說還可以聽歌。

條件一說好,葉秀秀就唱起來了:

洪湖水呀

浪呀麼浪打浪呀

洪湖岸邊

是呀麼是家鄉呀

我聽的非常入迷,我覺得葉秀秀唱的比電影上還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