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舟(代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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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我並不曉得,那境遇原是生活對我的一種恩賜。
從小學到初中,我一直是品學兼優的學生,三好學生;少先隊的中隊長、大隊長;班長、學習委員,等等。家裏人也很高興,認為是可以指望我讀書成大器的。雖然是新社會了,老輩子人骨子裏仍作興的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受著這樣的鼓勵,我也一直覺得讀書是人生最大的事情,讀書就是我的一切。
小學畢業,家裏出現了一次大變故,一家五口的生活來源完全失掉。先前一直做家務的母親去街道工廠做工,正上初中二年級的姐姐退學去一所小學當代課教師。我下麵,還有一個上小學三年級的弟弟和一個不到學齡的妹妹。母親和姐姐的收入僅夠吃飯。我和弟弟不得不有一個人中斷學業“我是長子,並且已經小學畢業,該作出犧牲的自然首先是我。母親到處托人給我找事做。一個鄰居介紹了市郊區一位的鐵匠。鐵匠見了我的個頭,說不行。又有人介紹我去跟一個鄉下木匠學徒。母親覺得遠,不放心讓我一個人出遠門。那個暑假,就那樣僵持著,我每天去市裏的一家電廠撿沒有燃盡的煤渣。這電廠離錄取我的中學不遠。開學報到的最後一天,我終於忍不住,跑到學校去了。先前,因為不知自己還有沒有機會上學,我一直躲避著,想進去又怕進去。
學校的大門口張了榜,我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並且見到旁邊的的黑板上的一個通知,是我所在的那個班的班主任寫的,通知全班已報到的同學到某一間教室去。我沒有報到,但我管不住自己的腳,還是去了那地方。我沒有進教室,站在走廊裏朝教室看著。許多我後來的同學在那裏。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在跟他們說著什麼,那一定是出通知的班主任了。我默默地站在那裏,眼睛裏滿是淚水。老師說什麼,我一句也沒有聽清,隻感覺到他的話引起一陣一陣的笑聲,這使我更難過。後來,同學就開始散去,老師把他們送出教室,忽然見到靠在對麵牆上的我。
他向我走過來。
我哭出了聲音。
老師後來隨我到了我的家,苦口婆心地勸我母親。他說,他看過我在小學的材料,耽誤這樣的孩子太可惜了。至於困難,總可以想法子解決的,他可以為我申請免學費,申請助學金。
我不敢看母親那張在近一年裏好像一下子老了幾十歲的臉。我知道,沒有任何人比母親更希望我能上學讀書,假使我失學,沒有任何人能比母親更慘痛。
母親沉默了很久,終於點了點頭。她已經用盡了力氣,現在是把她忍受不了的負擔加在她瘦弱的肩上了。
老師長歎了口氣(我永遠感激的老師!),摸摸我的頭,再沒有說什麼就走了。
在三年初中裏,我真的被免了學費,享受了國家的助學金(書費不成問題了)。家裏的日子仍很緊星期天和寒、暑假,我就同弟弟出去找零工做。主要是幫人拉車子。拉上一個坡,得五分錢或二分錢。如果是拉半天以上的長途。則可以得到五角錢甚室一元錢。那時候全社會學雷鋒的風氣很盛,每次我從人家手裏接過錢的時候,都很羞愧。滿臉通紅,不敢正麵看人家,好像那錢是乞討來的。但我又沒有辦法不要錢。我要讀書。
我讀得很用心。一心指望升高中,然後上大學。我還做過留洋的夢(很多年後,我已年近不惑,還是迫使自己坐進了大學的課堂。入的願望有時是多麼固執)。
但高中是無論如何不能上了。母親供養不起。我得自立,還得盡可能地幫幫母親。
我跟母親說,假使不讀書,我會發瘋的。
母親怔怔地看著我。“叫我怎麼辦呢,叫我怎麼辦呢”,她不住的嘟噥著,眼睛裏一片悲哀的茫然。她老是背著我們哭,哭得太多,早已沒有眼淚了。
我明白,一點希望、一點可能性也沒有了。
那天上午,我一個人跑到沒有建完的還很荒涼的公園,在一個土坡上坐到晚上才回家。
我必須失學了。我將完完全全地成為另外一種人了,將走上一條我從沒有想象過也難以想象的另外一條人生道路了。將會有什麼在等待著我,我一無所知。
初中畢業後的整個暑假,我都在找工作。我那時候還沒有滿十六歲,不到成人的年齡,找正式的工作很難。暑假快結束的時候,一個外地的國營農場到省城來招工,我和學校裏其他幾個沒有升學的高中生和初中生去報名。我在他們中間個頭最小,生怕農場不要,反反複複地追問那個招工的人,直到他再三拍著我的肩說“你行”,還有些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