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一個好人的村莊(四)
五
長生終於被調到公社,書記是個說話算數的人,他口裏嚼著鐵粒似的幹蠶豆,嚼得咯嘣咯嘣響。他讓長生來幹公社文書,文書是公社的重要腳色,要有文化,要根子好、表現突出。長生讀過初中,是山裏的文化人。他讓人領長生去認宿舍,那是一排土基房,砌得整整齊齊的,牆上還刷了石灰,石灰發黃了,長生看著還是白得晃眼睛。他還領到一個竹殼熱水瓶,還領到一張呲牙裂嘴的辦公桌和椅子、一盞馬燈,他激動得一晚上睡不著,擰開馬燈,在屋裏走來走去。
第二天,他預支到了工資,他去供銷社賒了藍布,去鄉場上唯一的一家裁縫家去求人連夜連晚做了一套四個兜的製服。穿著那套製服,他肩上斜挎著一個綠色軍用挎包,又買了隻新鋼筆別在上衣口袋,連手電筒也背在身上,他莫名其妙地在鄉場上走了十來趟,惹得一個鄉場上的人都盯著看,湊在一起交頭接耳,他沒有絲毫感覺,就這樣的莫明奇妙地走。
還沒等他的夢做醒。老鷹岩下的一個岩坡裏跌死了人的事就被人發現了,那人死得很慘,頭跌爛了,嘴張得老大,牙齒白厲厲的突暴,眼珠凸出來,茫然地對著青天,渾身血肉模糊嵌進不少棘荊和石子。鄉場上到處在傳著這件可怕的事,不少人跑去看,公社的公安特派員雷叫天獨自一個去了,雷叫天是全公社叫得響的人物,嚇所有的娃崽隻要說他就行了,立馬就噤口的。雷叫天去轉了幾天,就殺回公社連夜連晚摸進書記寢室彙報,公社書記驚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神來。沒想到他選的人是土匪,是殺人犯,書記感慨:說日他媽,這個村硬是土匪窩子,當初就應該定為土匪村,為啥定為壞人村呢,又咬牙切齒捶桌子。抓起來,抓起來,給狗日下大牢、殺頭。
長生就被抓起來了。
抓長生的時候,他正在公社的播音室裏,漂亮的播音員不曉得咋個就喜歡上了長生,也不說啥,叫他寫些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大幹社會主義之類的稿子去念,還叫他去打開水,掃地,抹桌子。長生默默地做,做得紮實又賣力,心裏是泛了春水的溪,暢暢地流。
抓他的時候,他並沒有驚慌,出奇地平靜,平靜中還有某種滿足,似乎這是他最好的歸宿,他終於走出貧困,走出大山。終於穿過四個兜的衣服,在藍色的製服上插過鋼筆,在肩上斜挎過綠色帆布的挎包,還穿過綠色的軍用膠鞋,他終於在村街上走來走去,走了不知多少趟,惹得一街人羨慕;他終於在公社的土基房裏有了一間屬於自己的宿舍,還有像模像樣的辦公桌,辦公椅,還有五磅的竹殼水壺,還有兩個土大碗、在食堂吃飯、一碗裝飯、一碗裝湯,蹲在食堂門口的石坎上,自得地吃飯。
死了人,就是一樁大案子。雷叫天把他銬起來,叫兩個民兵看押,自己撒開趟子,進城去了。公安局領導聽了彙報,也很震驚,雖是困難年代,天下是很太平的。城裏、鄉裏,門都是不鎖的,也不會丟失啥的,更不用說是搶劫殺人。公安局領導立即派人隨雷叫天回到公社,將長生鐵鐐、手銬上了,押進城來。
幾番審訊,長生不改一詞地承認了所作所為,長生臉上漠漠的,目光散亂,就像說別人的事。經過所有的程序,認定了是必死無疑。長生靜靜地吃飯,呆呆地傻坐,等待最後日子的到來。
事情突然發生了轉機,有人到公安局自首,聲稱自己才是搶牛殺人的人。又是一番緊張的審訊,投案的人證據確鑿,時間、地點不說,甚至連賣牛人的韁繩,連撕破的衣服都在。他說他不忍心自己照看著長大的兒子替他抵命。
廖叔被抓起來,長生被放回來了。
長生被公社開除,畢竟是這樣一個案子,畢竟那條牛是他牽到公社的,畢竟他是靠這條牛被錄用的。
在那麵崖坡前,他站住了。這天是個沒霧的天,山崖的凶險、山穀的陰森就叫人心驚了。連做夢都沒想到,他會為了那個夢去殺人搶牛,直到現在,他還沒看清那人被推下岩時的表情,連那人牽牛的影子都沒看清,那是個海罩濃得像夢的天氣嗬,那是個像處在幽冥地府的環境氣候嗬。現在,岩下的深穀裏隻有縷縷的熱氣浮上來。一切平靜,啥也沒發生一樣。
他想,壞人村老鷹坪是沒有一個好人了。其實,真正的搶人殺人的隻有他,而他現在卻沒事了,四個兜的藍製服雖然脫去了,但他的腦袋還在,安安穩穩的。他知道這一輩子是無法報答廖叔和全村人了,如果可能,他倒真正願意丟掉一切的,連腦袋在內。但這還有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