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告狀(一)(1 / 3)

村長告狀(一)

村長劉國超做夢也沒想到他會成為上訪戶。

嚴格地說,劉國超已經不是村長,他曾經做過村長,並且一做就是十多年。隻是去年他的年齡基本到線,一到線上就讓他退休,一點挽留的意思也沒有,他也不好意思到鄉上去左纏右纏,說退就退吧,一個月二百五十元的工資,再幹就是真正的二百五了。老子回家去種果樹,難道這點錢還苦不到。

所以,鄉上召開像他這樣的幾個退休村長開歡送會,他連去都懶得去,口氣硬梆梆的,似乎不當村長當農民,是他多年的願望;似乎退休,就自由自在,想幹啥幹啥,也用不著一年到頭去做催糧派款要錢要命(計劃生育)的事了。種一林果樹,養一窩豬,有那點退休金墊著,喝喝小酒,品品茶葉,逢場趕集,走親串友,那小日子是滋潤的,心情是愉快的。

然而,事情並非像他想的那樣。

先是他回到村裏,村裏的人並非像以前那樣對他。過去一到村口,朱屠戶說村長回來啦,我這裏正好有幾對腰子,說送去呢,剛好碰上,我接著送來。朱屠戶曉得他好這一口,隻要他在家,總會正巧碰上。轉過街口,碰見民師張眼鏡,正提著剪子、鋸子一堆家什,說村長,我正要去你家果園,該給蘋果剪枝了,錯過季節,就光長瘋枝,隻見樹枝不見蘋果了。剪枝是技術活,民師張眼鏡有文化,又肯鑽研,是村裏少有的幾個剪枝高手。在這個季節,家家都忙著給他送東西,請他吃飯,請他安排早點去剪枝。

才進家門,家裏坐著四、五個人,正抬著茶盅喝茶,院子裏拴著兩頭牛,擦得錚亮的鏵犁在太陽光裏射出白晃晃的一片光。老伴在吃飯,菜擺滿一桌子。他知道這是來幫他家犁田的了,問老伴,咋不叫四娃他們吃飯?老伴說咋沒叫?你問四娃他們,嘴都喊幹了,幾個橫豎不吃,說吃過了。他轉過身,問他們是不是真的吃過了,來幫忙還讓你們空著肚子,咋個要得。幾人同樣說吃過了,吃過了。二耶,好說我們還說假。這些天是農忙日子,吃飯吃得早。

那時,村長劉國超的日子是過得何等的愜意;那時村長劉國超的心情是何等的舒暢。他常常想,還是鄉間好呀,民風淳樸、厚道,鄉裏鄉親,互相幫襯,就像一家人似的。不像城裏人,每次來村裏,要土雞就忙著去提土雞,要鮮魚就叫人去捉鮮魚,服伺他們服伺得爺樣的,個個嘴上抹了蜜一樣的,說到了城裏一定去家裏嗬,不去就是看不起人。等真的去了,一臉掩蓋不了的厭惡,進門脫鞋,喝茶用小口啜,婆娘臉不是臉、嘴不是嘴的,多坐一會兒,手機響起來,嗯嗯嗬嗬講一氣,說我這裏有朋友呢,等一會就來。放下電話,說你們就在這裏吃飯,看看電視,我一會就來。他們再不識數,還會賴在那兒等著吃飯?忙說你忙、你忙,以後我們再來。人才出門,就聽見裏麵的聲音,是女的,說要不是我在房間裏打你的手機,這幫鄉下人不曉得啥時才走呢?你看看,這地下;你聞聞,這氣味,快把窗子打開。

誰知這種使他長期陶醉的想法,在他剛剛退休就破滅了。過去,他也在潛意識裏認識到,這是因為他是村長嗬。如果不是村長,人家不會對他這樣的,哪個肚兒吃飽了撐的,一天無事來幫你做這做那,來與你賠笑臉、套近乎。不要說有人為了宅基的事,為了緩交四糧四錢,為了躲超生等等事來幫忙,爭著為他家做事,爭著請吃飯。就是沒事,村人也要這樣做,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行麼?感情是靠平時積累的,有了事來求人家,人家會理麼?所以在熱情、恭維、套近乎,出勞力等等的背後,隱藏著的東西他也清楚明白,幹了這麼多年,連這點人情世故都不曉得,不是憨包、膿包麼?

盡管如此,他退休後所遭遇的一切,還是出乎他的預料,還是讓他猝不及防,還是讓他在感情方麵和其它方麵接受不了。

就說為蘋果剪枝的事吧,黑石村是種蘋果出名的村,這個村三分之二的土地都種上了蘋果,村民的經濟來源也主要是蘋果。種蘋果是技術性極強的活,這裏涉及到施肥、打蟲、剪枝、疏花、套袋,甚至嫁接、高頭換枝等等活計。其中剪枝是技術性最強的活,剪不好把該留的剪了,該剪的留了,蘋果個頭不大,著色不好,產量減少,質量降低不說,還會傷了樹的元氣,使樹難以恢複。

過去,劉國超當村長時,長期在外忙活,就是有了空閑,他想起這事時,民師張眼鏡早就幫他幹了。所以,盡管他從來沒施過一次水,沒追過一次肥,更沒剪過一次枝,他家的蘋果仍然是村裏種得最好的。每年除了送鄉上或城裏的人,剩下的還賣得好價錢。

那時的民師張眼鏡,是怎樣的巴巴實實的為他家做事嗬!就是他分了家的哥哥和兄弟請他剪枝,他也要等他家的蘋果剪完才去剪哩。張眼鏡當了多少年民師,就盼望著轉個正,成為納編的正式教師。這事作為村長的他,也多少次的說是該為他辦辦了。可不知怎的,一年過去了,他說再看看吧,還有機會的。一拖一拖,直到他退休也沒辦成。他原打算退休前幫他辦掉的,結果是啥事卡了一下,最終也沒辦成。

這年的春天來得早,六九才過,高原上就刮起撼天動地的春風。楊柳發芽了,桃花、櫻花開了,枯枝似的蘋果樹上萌了芽苞,這時再不剪枝就來不及了。家家戶戶都在忙著施水、剪枝,他家那林蘋果,也在春風裏渴望著剪刀的洗禮,渴望著新的陣痛和秋後的豐收。可這時卻沒有任何一人拿著剪刀出現在他家門口。

劉國超不好意思去請張眼鏡,對於張眼鏡的沒出現,他沒有感到太大的突兀,畢竟自己沒幫人家做過點實事。可對於族內的侄兒劉漢民沒來,他到是感到心痛了。劉漢民過去叔叔、嬸嬸喊的寡甜,隻要他在家,這龜兒就一天來泡著,沒水挑水,沒柴砍柴,見啥做啥,還隨時提隻雞,割塊肉送來,陪著他喝小酒,擺龍門陣,幫他跑跑腿啥的。當然,他也沒虧待過他,他家換宅基地,是他出麵做的工作,村裏把最好的一塊宅基地給了他。這類事,幫了不少,心想始終是一姓,肥水不流外人田嗬。

那天,他叫老伴開了支火腿,捉了隻雞,又割了一刀新鮮肉,像模像樣辦成席,還把一瓶好酒翻出,心想現在不比過去了,請人做事應該請人吃飯,這也是應該的。早上他就去了漢民家,說今晚過來,陪二叔喝一杯。漢民說啥事哩,二叔盡管開口,他說沒事、沒事,咱爺倆好久沒在一起嘮嘮了。漢民說要得,我一定來,一定來。

誰知,那天等到天黑,等到星星出齊了,等到月亮高高掛起了,漢民還是沒來。他開頭還忍著,心想這娃兒忘性大,怕是忙別的事記不得了。想想又不對,漢民這娃兒是何等精明的人,在這個節氣上請他,他一定揣摸了要請他做事,村裏除了民師張眼鏡,漢民就是數得著的剪枝高手了。

菜熱了一遍又一遍,老伴說我過去看看,喊漢民一聲。他坐在那裏生悶氣,心裏堵得慌,說不去,要來他自己來,不來算毬了。這雜種勢利眼,老子才退休,他就這樣,過去算老子瞎了眼。老伴又說去看看嘛,給怕娃娃確實有事呢。他更氣,有事,有他媽的和尚搞道士,不要他剪了,出錢請人,我就不信沒人剪。再沒人剪,砍了做柴燒,有毬了不起。

最終,劉漢民沒來,過後幾天遇到他,沒事似的,也沒解釋一下為啥沒來,匆匆地走了。氣得他回來踢凳子,摔杯子,連雞狗也遭了秧,無緣無故地挨了幾腳,那隻老黃狗嗚嗚叫著,跑到大門外,委曲地、哀怨地看著他,不明白到底犯了啥事。

最使他氣憤的是,他叫老伴去請人剪枝,說好按天算工錢給人家,被請的人嗯嗯地答應著,到底也沒來,這就使退休的老村長傷透了心。

其實,也不是沒有人願意幫助他,該人就是民師張眼鏡。要說對老村長沒有意見,那是假的。他初中畢業在村裏當民師,一當就當了十來年。年年盼,天天熬,小小心心,謹謹慎慎,時刻在揣摸老村長的心理。這個村就他一個民師,是個單小,他教了這麼多年書,年年考評都是優秀,為了就地轉個正,否則一個月幾十元的代課費,夠幹啥呢?但是,到頭來,他依然轉不了正,這事還能讓人不傷心麼?

但是,當他看到村人一反以前的態度對待老村長,他心裏很不是滋味。人啊,咋能這樣呢?老村長現在不但沒人幫他做活,沒人上他家裏去,就是在村道上遇到,大家也像沒看見似的。那次他和朱屠戶一起趕集去,在村口遇到老村長,他們正好麵對麵走來,誰也避不開誰。朱屠戶老遠把臉扭著,一臉都是殺豬時的蕭然之氣。他本來也想這樣,但他做不到,別別扭扭和他打了個招呼。才走開,朱屠戶就青著臉說你狗日好沒骨氣,這種人你理他吃毬。他說就打個招呼麼,又不幹啥。你過去不是經常送腰子去麼?朱屠戶氣憤,你別提這事,提起來老子鬼火冒。這些年他吃老子的腰子,怕有一團籮了,但他啥時照顧過。稅照樣收,錢照樣拿,腰子照樣吃,你說窩心不窩心?

張眼鏡內心同村人一樣的日氣,其實他比村人還日氣。他們不就是賠些力,賠些笑臉麼,他是賠青春呀,十幾年,一生能有幾個十多年?歲數熬大了,再有轉正機會也過年限了,這事不讓人仇怨,不讓人傷心麼?所以,他幾次帶著剪刀,幾次到了老村長的果園,他都被一肚子的怨氣憋回來了。他罵自己,你真的那麼下賤麼?你真的不曉得點是非曲直麼?村人一下子翻臉,其實他們誰沒點窩心的事?誰沒為被逼無奈而做的事心生後悔?說嚴重點,他是自作自受,是自己斷自己的路。

他還想到,農民是很可憐的,像棵草樣被人踐踏。他們又沒吃飽了撐的,拿自己的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又不是力氣大了無處使,專門去幫別人做事,更不會發了神經,抽羊角瘋,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用的拿去送人。都是為了活下去,活得順溜點,不被人卡、不被人整。他們的願望是卑微得很的。就說自己吧,苦熬苦撐,到頭來是這麼個結果,咋不叫人憤恨呢?

從果園回到家,他又坐不住了,眼裏老是晃動著那林枝肥葉壯的果樹。那是村裏數得著的一林好蘋果,品種新,質量好,是他走了一天的路,去城裏農科所找老同學買來的枝條,屬於蕎納金係列,搶手貨呢。拿回來,舍不得換自己的,將他家一林蘋果全嫁接成新品種。又是他年年去剪枝,年年去幫著打農藥、施肥,所以那林蘋果,長得豐碩、鮮麗,個頭又大,果型又端正,著色又均勻,咬一口嘎崩脆,汁液順嘴而流,甜得半天回不過味。年年老村長拿去送人,哪個不嘖嘖稱讚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