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
一
李賀一早就接到一條手機短信:
}bl}本市海景大酒店(五星級)急招兼職男女公關(性服務),須體健貌端,18至40歲,月薪3萬,當天結算。}/bl}
以下是手機號,落款是吳經理。
這類信息都是冒名的,李賀順手就給海景大酒店的總經理吳天明轉發了過去,完了,自己忍不住笑起來,他能想象出吳天明接到這短信之後氣瘋的樣子。估計吳天明收到了短信,他跟著撥了個電話過去。
“喂,我今天來應聘,你們要不要?”
李賀捏著嗓子,像是羞羞答答。
“應聘?應什麼聘?”
吳天明很不耐煩,人事有人事部,本來就不是直接找他的事。
“做鴨子啊,你們不是在招雞招鴨嗎?”
李賀說著就原形畢露,哈哈大笑。
“是你啊,我操!”
吳天明做事一本正經,對朋友倒是夠味:
“世上又要少一個良家婦女了,是不是?”
李賀找吳天明,十回有八回是要房間辦事。他倒不嫖娼,他的宣言是凡是錢能買到的都是最便宜的。他好比種子,良家婦女好比土地,走到哪裏就在哪裏生根開花。說起來也是他的命,總有倒黴的良家婦女給他迷住。
什麼命好,就是爹媽給的坯子好!看他長的那小樣,太他媽氣人了,也太他媽有福了。同行的那幫人很是羨慕。
“不要說得那麼難聽嘛,給你們說過多少回,這叫人道主義。”
“狗屁的人道主義吧,小心下輩子變種豬!說,什麼時候?”
“就今天。”
結束跟吳天明的通話,李賀就給陳蓁發短信:
“電話。”
“有事。”
“完事了打。”
“好。”
“要快。”
“好。”
陳蓁說話行事都幹脆利落。
陳蓁是自己撞到槍口上來的,事先李賀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省作協開會,難得有飯局,好不容易有一回,駐會管事的鄭子健就盡可能地讓大家盡興。吃飽喝足了,接著卡拉ok。作協自然沒錢請大家上歌廳,就在作協的大會議室,把桌椅板凳推到四邊,中間空出一塊跳舞。對鄭子健來說,這就是最隆重的了。他自己從來不沾邊,音樂一響,大燈一滅,他就不聲不響地溜了。其實他溜不溜跟別人都沒關係,一幫星眼朦朧的男女早已春風沉醉不知今夕何年了。李賀不一樣。往往這時候,他的眼睛反而特尖,在幽暗中熠熠發光,鼻子比狗還靈,聞香識女人。那天從下午開會、到飯局、到重回會議室唱歌,他一直都是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因為始終沒個提神的人。陳蓁的出現讓他一下振奮起來。
歌舞半酣的時候,會議室忽然進來了幾個女孩,她們剛在別處錄完一檔節目,匆匆趕來。領她們來的是歐陽。歐陽跟作協的梁平是哥們,沒事常來作協走動,事先歐陽就吹牛,你們那幫女文人坐在一起就像是選醜比賽,看我給你們找幾個養眼的。歐陽是電視台廣告部的頭,手頭上有大把關係,呼風喚雨。那些自負盈虧的頻道和欄目,誰都想巴結他發慈悲。碰到現在這種事,隻怕歐陽不找。
陳蓁就在那幾個女孩中間,李賀一眼就盯準了她,歐陽還在向眾人介紹女孩,他就仗著酒意一把扯過她:
“敢問尊姓大名?”
“陳蓁。”
“什麼?”
這名字讓人想起一個武打明星。
“那麼認真幹嗎,不就是個名兒嗎。”
陳蓁兩隻眼睛在幽幽的燈光下忽閃忽閃:
“你打算就這樣拉扯著我嗎?”
“冒失冒失。”
李賀趕緊鬆開手。
看著李賀的熊樣,陳蓁笑說:
“我們唱支歌吧?”
這正是李賀的強項。他馬上就感覺到,這女孩對他有好感。
“合唱一個?”
“行呀。”
“唱什麼?”
“隨你。”
“那就《敖包相會》吧。”
陳蓁扭頭就去點歌。兩個人唱得很默契,高音部分李賀沒怎麼費事就上去了,比平時爽得多。唱完,底下一片亂糟糟的叫好。李賀顧不上得意,放下話筒就摟上陳蓁的腰,摟得幾乎貼住自己:
“我不會跳舞,要跳就是這種兩步。”
李賀的滿嘴酒氣直往陳蓁的頸脖子裏鑽。
“什麼兩步,你的腳根本就沒動。”
“我就想這樣。”
李賀賴賴的。
陳蓁沒有躲避的意思。散場的時候,她一點不掩飾地對其他女孩公開表示對李賀的讚賞:沒說的,要才有才,要型有型。
一個星期以後,李賀才給陳蓁打了個電話。舞會間隙他讓陳蓁把手機號發到他的手機上了。陳蓁應聲照辦,一點矜持沒有。他們畢竟是頭一次認識啊。李賀當時就想,這女孩還真痛快,說不定主動就把電話打過來了。結果一個星期過去,卻沒有動靜。李賀不由笑自己失算:那就是個有口沒心的女人,這樣的應酬她還少嗎?憑什麼有事沒事就想起你來了?還以為人家真把你當回子事了。這樣想著,李賀倒反而上來股子牛勁兒:你不找我,我就不能找你?
那天晚上歐陽有個飯局,桌上那個女老總“呱嘰呱嘰”從一開始到末了就沒住過嘴,一個淺薄的女人有點姿色,再有點錢,八成就是這樣的德行。李賀想,歐陽拉上他顯然是別有用心的,就是為了讓這女人高興。
李賀覺得很沒趣。忽然想起筱桂蘭,她老公原來跟她一個劇團跑龍套,靠她做釣餌得到銀行貸款和發文憑的政府批文,成了民營大學校長;然後靠文憑做釣餌參與教育產業化的利益分割,成了社會名流,成了媒體、高官和各類堂皇場合的座上賓,漸漸就鳥盡弓藏,讓筱桂蘭成了闊太太的同時,也成了閑太太。那些被她溫柔過的權貴一旦成了名譽校長或校董顧問之類,拿了高額紅包,也不肯安於共享一個過了氣的花旦。筱桂蘭自是不甘,便跟那個沒良心殺千刀跑龍套的一樣到處打野食。
筱桂蘭先前小有名氣,李賀是聽說過的。在一次文藝界的茶話會上碰巧坐在了一張桌上。李賀那次又喝得暈暈乎乎,光線又有點朦朧,筱桂蘭一拋媚眼,他也就有點王八看綠豆對上眼的意思。跳舞的時候筱桂蘭約他明天見麵,他想也沒想就滿口答應。
第二天上午一覺醒來,想起昨夜的事,李賀忽然有些後悔:這叫什麼事,不是做鴨嗎?正發著呆,筱桂蘭的電話來了,他想支吾,又不想讓筱桂蘭看扁,心一橫一躍而起。蹬著自行車往賓館去的時候,一路猶猶豫豫,直恨自己不爭氣,生就的色中餓鬼,人家吃剩的一桌冷飯你屁顛屁顛趕什麼。真巴不得出點什麼事,讓他有個爽約的理由。又希望那是筱桂蘭給他開的一個玩笑。哪知道筱桂蘭竟然從賓館大堂的轉門裏跑了出來,說我在樓上窗口老遠就看見你了,真怕你路上出什麼事了呢。
這是一個豪華大套間。筱桂蘭讓李賀坐到一陷下就起不來的沙發上,又是泡茶,又是削梨,一通亂忙。李賀原來想象會是一陣瘋狂,沒想到筱桂蘭還頗有講究,也就慢慢鎮靜下來,仰在沙發上,架起二郎腿,齜牙咧嘴地胡說八道開了。說他看過筱桂蘭演的《西廂記》,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那幾句,唱得柔腸寸斷,聽得人一輩子都忘不了。筱桂蘭給他說得一愣一愣的,想起已逝的韶華和風光,不由眼淚巴巴,幾乎忘了正題。李賀口若懸河,像是真的來跟人家談藝說道的,筱桂蘭根本插不進嘴。看看對方先前的一點想入非非差不多興致殆盡,便起身告辭。筱桂蘭隨之站起,走到他前麵。
李賀從後麵看著那個訓練有素、又保養得不錯、尚能婀娜扭動的腰肢,心裏又有些蠢動,就這樣走了,究竟有些可惜;又覺得自己缺德,何避涮一個失意的女人,怎麼說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不料筱桂蘭抓住了門把手,卻沒有擰開,反而一轉身堵住了門:
“就這樣走了?”
李賀心裏咯噔一響,人家是什麼也沒忘記啊。
“害怕是嗎?”
“我怕什麼?”
“不怕?”
筱桂蘭杏眼一睜:
“那就是我怕了,怕你是個銀樣鑞槍頭。”
李賀俘虜似的被筱桂蘭押著回頭。這回沒有在套間停留,直接押進了臥室。
一個依舊豐腴勻稱的女人體走出了衣服,香豔而迷醉,散發著純粹的性的氣息:
“該你了。”
李賀在含著笑意的淩厲注視下,有些狼狽地解除武裝,但他馬上就徹底地狼狽起來:他身上那個最不知羞恥的地方此刻竟老實得不像個活物。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李賀氣急敗壞,卻又毫無辦法。
一陣難堪的沉默。
“跟你老婆會這樣嗎?”
“我沒有老婆。”
“別人呢?”
“不會。”
“那你是真的害羞了?”
“不是的。”
“那就是看我不上了?”
“怎麼會呢。”
李賀汗如雨下。
“穿上吧。不肯接見算啦。”
筱桂蘭居然幽了一默。
但這句話的確說出了李賀的下意識,障礙著他的正是筱桂蘭的粗俗,讓他覺得像是被強奸。
現在他又在這位女老總張牙舞爪的喋喋不休裏看到了這種粗俗。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間之後,李賀再沒有回到座位,徑直走出酒樓,走到大街上。
大街上燈紅酒綠,大街上人欲橫流,李賀不知為什麼覺得,眼麵前所有這些人來來去去的勞碌奔波,其實為的都是那塊巴掌大的地方。
忽然想起了陳蓁,陳蓁的小夾克,寬皮帶,高馬靴,柔韌的小蠻腰在他的緊扣著的手臂裏扭動,散場的時候,飛身上車,揮手招呼同伴頭也不回。
彩鈴聲響了好久,李賀的手見鬼的有些發抖。那聲音越響他越希望沒人接,卻又不甘心放下。
“喂——”
是陳蓁,但李賀覺得不像。像不像他其實都沒有把握,他們那點交情幾乎就不叫交情。他有點透不過氣,結結巴巴地重複了好幾遍,陳蓁才總算搞清他的意思。陳蓁說,我這會正跟幾個同學喝茶呢,你該早點啊。要不,你過來?
“別別,不敢打擾。”
李賀關機的時候一陣輕鬆,倒像是擺脫了對方的打擾。
陳蓁不是那種可以手到擒來的女孩。這類做媒體的女孩,什麼男人沒見過?一個小文人就讓人家動心了?李賀的臉不由熱起來。想想又掏出手機給歐陽撥了個電話,說他剛剛給陳蓁打了個電話,作協有個聯誼活動想請她主持,見她忙著沒好意思說。
這個電話其實是一種預防:如果歐陽從陳蓁那裏知道了他今晚的電話,就不至於笑話他。
李賀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給歐陽打斷了跟我打什麼馬虎眼,你就是撩撥人家嘛,犯得著這麼鬼鬼祟祟嗎!”
歐陽在電話裏大聲說,追她的人排著長隊呢,不會多你一個的,就看你的本事了。
李賀向來認為,女人就是男人的門,永遠等著男人去開。有的虛掩著,一推就開了;有的鎖上了,但隻要有鑰匙,就沒有打不開的,隻不過多費些手腳和時間罷了。而他本人,從來就是萬能鑰匙。
歐陽的電話激發了李賀的挑戰衝動。
門一開,陳蓁大踏步從李賀身邊走過,也不等主人讓座,就一屁股在李賀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來——李賀那張桌子很大,丁字形對著窗子,一邊一把椅子。
李賀關好門回到座位上,居然不知說什麼好。他老吹自己小說寫得不咋的,但曆經風月,識人無數,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這回卻給陳蓁的咄咄逼人弄得有點措手不及:
“喝水嗎?”
“行呀。”
李賀這才發現還沒去打開水呢。作協幾個搞專業的共這一間辦公室,除了開會和領工資,平時極少有人來。誰也沒有打水的習慣。
陳蓁哈哈大笑:
“別忙了,坐吧。”
隨手從坤包裏翻出口香糖,給李賀扔了一塊。
李賀來的時候,整個作協機關連個人毛也看不見,他關上門,坐下來就給陳蓁打電話,彩鈴聲剛響就聽到了陳蓁的聲音。李賀努力像是滿不在乎地說:有沒有時間會見一個崇拜者啊。陳蓁在那邊很清楚地回答:行啊,我正往你那邊去呢。
比想象的痛快得多,也簡單得多。李賀起先以為女人多少總要扭捏一下的,即便答應,也會讓他找個講究些的地方。哪知道她說,辦公室比哪兒都好,更想不到她這麼快就一陣風似的來了。
“我上午有個采訪任務,你來電話時我剛好路過你們門口”
“你能在這兒呆多久?”
李賀看著陳蓁,總算憋出一句。
“你想我呆多久啊,這是工作時間呢,哪像你們精神貴族,飽食終日。”
陳蓁說著站起來,走到陽台上。陽台的一長排落地窗下,臨著樹木蔥蘢的院子,院子外是車水馬龍的大街:“哇!你們這陽台真大,哪天晚上找幾個朋友來喝茶,放著輕音樂,對著街上聽不見噪音的眼花繚亂,那叫一個爽。”
陳蓁的注意力並不在自己身上,這讓李賀心裏有些不是味道。對她來說,他隻是她的許多剛認識的人中的一個,最多是印象還不壞而已。朋友不朋友的,也就是那麼一說罷了,但李賀並不是那麼容易放棄的人:
“坐下來說說話好不好,難得見到你。”
“我有什麼難得見到的。”
陳蓁重新坐下來:
“好,說話。”
“我能想象你們那個圈子。”
李賀身子仰在椅背上,一臉高深。
“你說。”
陳蓁亮亮地看定李賀。李賀心裏輕輕一笑:沒有一個女孩會忽視別人對她的注意的。
“我說不好,但可以想象是最前衛的。”
然後他說了網上關於她那個年齡段生活觀念的描繪:
責任是父母的事,我們的責任是放棄責任,活出輕鬆。
從不為前途操心,心思隻花在每天去哪家迪廳HIGH上。
每天的心情,與明星相關。
找朋友的概念太落伍了,遇到一個是一個。
規規矩矩穿衣服的人不可交。
老土才戴著眼鏡寫情書。
先搞清別人是不是同性戀。
別問我是誰,與我相戀就行。
性有什麼了不起,陌生人見麵,不都先問你性什麼嗎?
愛與床是可以分開的。
如果確定不了到底愛誰,那就先戀愛,如果確定不了是否戀愛,那就先同居。
結婚生子,注定自己是傻子。
可以愛傻子,千萬別愛書呆子。傻子可能是某方麵的天才,書呆子絕對是傻子。
世上本沒有對與錯,是因為說對與錯的人多了,便有了對與錯。
陳蓁沒聽完就大笑起來:“什麼呀,照這麼說,我們就是一群動物。你還真別把我們想得太沒文化,下次邀幾個夫子來,沒準還真有能和你們談禪論道的。”
“快別!你還真別把我們、尤其是我本人想得太有文化,我不懂什麼之乎者也的,最大的興趣就是男男女女,說句酸的,談風論月還湊合。”
“風月也是禪啊。”
“喝,還真沒有看出,道行甚深。”
“是嗎?我瞎說的。”
陳蓁的樣子很動人。
李賀極力止住自己站起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