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昆侖(1 / 3)

仰望昆侖

幾十年了,我的固執始終無法改變,對一些熱愛的人一直熱愛著,對恨著的也一直恨著。大人物小角色,概沒例外。彭德懷元帥,那張布滿鋼紋般的臉盤和一付鐵塔似的敦實身軀,彷徨之後的坦然,沉默之中的呐喊,無不閃射著錚錚硬漢的剛烈。我對他們的愛確實達到了刻骨銘心。相當長一段時間盡管許多人都不知道他去了何處,但是大家的心沒有遠離他。我是了解他在遭難,常常產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總想把他背回到另一個安靜的世界裏去,讓那些迷了路的人冷靜思索現實,不再相信濃妝豔抹的史書。毛主席最早稱他彭大將軍山高路遠坑深,大軍縱橫馳奔。誰敢橫刀立馬維我彭大將軍!”這是1935年10月,毛主席寫的一首六言詩。當時以彭德懷為司令員、毛澤東為政委的紅軍北上抗日先遣隊在吳起鎮附近的大峁梁進行了“割尾巴”戰鬥,殲敵一個騎兵團,一舉擊潰三個團,浮敵約七百人,繳獲戰馬近千匹:這是中央紅軍到達陝北後的第一個大勝仗:毛主席特別高興,作了這首詩。我如果沒記錯的話,彭德懷大概是我黨最早的“大將軍”了。建國後在他成為十大元帥之一位居前列時,我仍在固執地認為惟彭大將軍這4個字最適合給他對一些特型演員所模仿的先驅者的仿佛充滿魅力的經典姿勢、腔調,我實在覺得太虛假,很不舒服,可以推想,他們在自己那有限的空間如何張揚得崇高至美人格!所以,我特別看重彭大將軍留在大地上那些鮮活的腳印,那是永遠跳動著他血脈的有生命的印章。昆侖山裏定格著他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那是一個51年前的早已陳舊的故事,但是它仍然閃亮著滴滴春雨,告訴你站在大地上應該怎樣做人

那一年神州大地發熱發燙可謂達到頂極,可是青藏高原卻出奇地清冷,甚至寂寞。西寧以西很難見到一棵樹,隻有厚道的黃土。

這一天,1958年10月19日中午,提前降臨的當年第一場雪在三天前悄悄地覆蓋了昆侖山。進山的路和出城的路都隱藏得那麼深這陣子彭老總正乘車從格爾木出發前往昆侖山,他透過車窗玻璃看著外麵的景色。司機能知道彭老總的心思,有意放慢了車速,讓他多看,看夠。戈壁、雪峰、芨芨草、火柴盒似的道班房,還有凹陷成的一個又一個苦鹹苦鹹的海子,像壓縮餅幹一樣卷在荒原深處……他看著看著好像在深思什麼?一朵雲升起,飄來了他的感歎:

“納赤台快到了吧!你們知道那個地方的故事嗎”

陪同他的蘭州軍區司令員張達誌中將也許一時沒有弄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隻是望了望彭老總,沒有吭聲。另一位陪同的人青藏公路管理局局長慕生忠接過問話回答道有個傳說,那是當年文成公主梳妝打扮自己的地方,才落下了納赤台這麼個地名。還有傳說,納赤台的那個不凍泉是公主思鄉的眼淚聚成的:這些都是民間的傳說,無據可查。”

彭老總說所以嘛,我要去納赤台看看那個皇帝的千金待過的地方,要不她會說我彭德懷不近人情!”他放聲一笑,又說當然,我還要去看幾個兵,這是我此次柴達木之行計劃中的事!"

直到這時,大家似乎才明白彭老總堅持要進昆侖山的真正目的了。頭天當他提出要去納赤台看看時,大家再三勸他取消這個安排。同誌們的理由不外乎那個地方海拔高,空氣稀薄,路也不好走,他又這麼大年紀了,還是不去為穩妥。他卻說到納赤台去看那幾個兵,是我在北京出發前就決定了的事,怎麼能隨便改變!”到底是幾個什麼樣的兵,這樣牽動國防部長的心?他沒細說,大家也不便問,隻好依了他汽車繼續飛馳著,一片折折皺皺的岩石影子跳上了擋風玻璃,進入昆侖山了。彭老總又一次把目光從荒野收回來,說納赤台有個硼砂廠,硼砂廠有幾個從山東退伍的海軍戰士,我要去看他們!”

在人世間純粹的聲音裏往往有太多的秘密。國防部長千裏迢迢去看望幾個兵,這情夠深這意也夠濃了!

原來頭年春天,納赤台硼砂廠幾個退伍兵給國防部和彭德懷直接寫信,反映了他們工作和生活上一些不盡人意的事情:因為是帶著情緒寫的,難免發泄幾句牢騷。他們說昆侖山這個地方太艱苦,常年積雪,四季刮風,地凍三尺。住房簡陋透風露雪,缺柴少煤飯生菜冷。還說他們的工資不高,付出的多得到的少不能說他們說的這些沒有道理,心裏不痛快不講幾句怪話憋得慌,怨氣吐淨了身上會輕鬆。其實這些兵們心裏很明白,來到昆侖山創業不吃些苦不受點罪,怎麼建得起事業!信發出了,他們該幹什麼還照樣幹好,偷懶耍奸那叫熊樣,與戰士不沾邊。昆侖山日出日落,不凍泉月輝月暈生活依舊向前走著,創業的日子平平淡淡又蠻富有挑戰。

兵的聲音絕對不屬於哀求。也許正因為這樣,它必然有回聲。幾個退伍兵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發牢騷的信真的會讓彭德懷元帥看到,而且他竟然牢牢地記住了這幾個脫下軍裝的兵。他是國防部長呀,他們是普普通通的兵,退伍兵!

陽光破雲而出,雪停。雪後的青藏高原真的好寧靜,雪山冰河戈壁都在傾聽陽光的訴說。不算近的山坳裏有幾排矮矮的泥草小屋,遠看像緊緊地貼在地麵上。屋頂一縷輕輕搖晃的細煙,像搖著手送別什麼,又像招著手迎接客人。那就是硼砂廠。彭老總踏碎地上的積雪急步前往:路上,他俯身抓起一把沙土,在手心裏揉揉,沙土從指縫間落下,隨風而去,他身上也附落了些許沙土。他說這裏果然幹燥得很嘛,風頭也蠻是厲害。一棵草都沒得看到,難怪初來乍到的戰士生活不習慣。”

走進硼砂廠你就會看到昆侖山剛從凍傷歲月中脫胎出來的痕跡。院子的角落裏殘留著大概好幾年不化的凍雪,上麵落著點點沙土。那些遠瞧的泥草房屋其實是一頂頂帳篷房,但你不能不佩服主人就地取材對它的苦心裝扮,按著長長短短的順序壓在帳篷頂上的那些沙漠植被,確實使它顯得得體、結實又保暖:緊挨著山根用石棉瓦搭起來的那個四麵透風的大房子就是生產車間了。因為它不顯山不露水地蹲在較低的地勢上,你站在稍遠處就看不到它的存在。硼砂廠處處都呈現著創業初期的簡陋和匆忙。不時有工人與彭老總擦肩而過,他們竟然不望彭老總一眼。也許是沒有留意這個陌生人,或者留意了絕對沒有想到這個人會是國防部長。天下相貌酷似的人多的是,國防部長來昆侖山?八台大轎怕也抬不動!工人們繼續來來往往地從彭老總身邊走過。從這些匆忙的腳步和不時揚起的談笑聲中,彭老總能感受到創業者壓不垮的精神,他很高興地看著這個新崛起的昆侖硼砂廠。

幾個工人曬著太陽正在午休,彭老總上前和他們聊天。這時大家已經知道站在他們麵前的是什麼人了,高興之中免不了有幾分拘束,都站起來歡迎首長,拍著手。

“不要站起來,坐下歇晌嘛,本來你們就坐著休息的嘛!不要看我來了就影響大家休息。”彭老總說,完全是家常話,很暖心。果然有人坐下了。彭老總也在一條木凳上就坐,繼續拉家常。

“你是哪裏人,來到高原多長時間了?父母支持你來這裏嗎?”他指著正在卷著紙煙準備吹喇叭筒的小青年問。

小青年摁滅喇叭筒,回答道報告首長,我是甘肅民勤人,剛來半年,娘是鐵杆支持我,爹是堅決反對。沒辦法我隻得背著爹偷偷跟招工的慕政委的人上了高原!”

“你娘是女中豪傑,支持兒子建設大西北,有功之臣。不過爹的態度也可以理解,他會慢慢明白兒子做的沒有錯!”

他又問身邊另一個工人你呢,家裏人支持你的行動嗎?”

這個工人先主動通報自己姓名,他也是甘肅民勤人,“我爸我媽都支持我來高原。家裏太窮,咱爹說,兒呀,出去掙些錢早些回來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