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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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天黑以前趕到這個小站。下午的一班車已經開過去一些時候了。下一班車要等到晚上九點(在這之前,我們對這兒的時刻表一無所知)。可憐的小站。候車室四麵白牆之間,剛好放下兩條長木椅;一麵牆上,有一個隻能看見鼻尖和嘴巴的窗洞;四個牆角上掛滿了陳年的蜘蛛網。除此之外,連一張哪怕是簡單到極點的列車時刻表也沒有。同這個小站相依為命的,是一家小吃店。小吃店為顧客提供的設施,是擠擠巴巴地緊靠在火爐和油鍋旁邊的、一張用舊了的案板搭起來的所謂桌子。盡管如此,比起那個冷冰冰的候車室來,這已經使我們感受到人世間相當的溫暖了。
天色晦暗,四野空茫,就要下雨了。這愈發使這個小站顯得孤零零、冷清清。要不是對麵山坡的那一麵升起的幾縷炊煙,證明這不遠的附近還有人家;要不是這兩條茫茫的鐵道線,證明它同外部世界保持著某種聯係,我真要懷疑這是一個被人類遺忘了的地方。
當然,這也給我們這一次的蜜月旅行,增添了某種山野情趣、冒險氣氛、羅曼蒂克色彩。至少我以為是這樣。盡管我那位不幸的妻子從一開始就在抱怨我選擇了這條路線,並
且現在因為走了長路,腳板在高跟鞋裏打起了血泡而撅起了美麗的小嘴唇:要是我們不到山下去找那座什麼鬼破廟,要是在山上就直接乘遊覽車回去,要是……啊,夫人,求你免開尊口吧。真是毫無辦法,要使兩個以上的人的生活百分之百地服從同一個節奏,是多麼難。
“別嘀咕了,你看,我們對麵的那個人。”我輕輕地碰了一下她裸露在短裙外麵的大腿。說真的,並不光是為了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而是我們對麵的那個人,確實值得引起我們的注意。
他坐在麵臨站台的窗口下。頭發花百,滿臉柔和的皺紋。他一會兒眯縫起灰色的小眼睛,茫然地對著窗外好象期待什麼似的默默地沉思一陣子,一會兒又象忽然悟出了什麼契機,明白了什麼原委,相信了什麼許諾似的,臉上浮起滿足的微笑。回過頭來,端起麵前的小酒盅,伸長脖子津津有味地呷上一口。接著,伸出巴掌用力捋一下胡子,嘴和下巴,口裏念念有詞,心滿意足地連連點一陣頭,又向窗外望去。沉思、微笑、呷酒、點頭。然後又從頭開始。
在他麵前,零零落落地擺著好些個酒盅。這些個盛著小半盅酒的酒盅,是在這之前離開這家小吃店的其他一些飲了酒的顧客留下的。我所以知道這點,是因為在我進來之後,親眼看到好幾個當地裝束的顧客,在臨走之前,把自己剩著酒的酒盅推到他的麵前:“健苟公,請。”這時候,不管他是麵對窗外還是正在呷酒,他都會有些慌張地立刻站起來,張開沒有門牙而隻看得見粘著厚厚的白沫的舌頭的嘴巴,連連弓腰,表示由衷的感激之情。而那些把酒留給他的人,就會更加慌亂地撲過去,撫住他瘦骨嶙峋的肩胛,誠惶誠恐地喊起來:“莫,莫,健苟公,快坐下。”
人們顯然不是施舍,而是供奉。
“健苟公,還是回去吧。你看,天快斷黑,又要落雨了。天黑了,落了雨,路就難走,易跌交子的。還是回去吧,啊?健苟公。”
我已經是第四遍聽小吃店這位廚師(兼跑堂)用近於哀求的口氣勸他了。他每次都極為理解地點頭作答,意思是:好,好。可是,卻毫不動身。
就是說,他不是來上車,也不是來接人的;他就住在附近,卻一個人獨自坐在小吃店裏;他受到普遍的尊重,卻又似乎有些不正常的地方。
“他是幹什麼的呢?”我問。
“一個孤老。他在這裏等人。”廚師答道。
“那你為什麼不讓他等下去呢?”
“因為那是個永遠也等不來的人。”
什麼?!
“那末,他不知道這點麼?”
“他不相信。”
多古怪!
“他每天都來嗎?”
“一年中,有這麼一段時間是這樣。”
“有多少年了呢?”
“算起來,怕有十來年了吧,唉。”
“啊。”
我仔細地盯著這個古怪的老頭子看了一陣,好象在什麼地方見過他。真的,似曾相識。當然,這根本不可能,這是好奇心引起的一種幻覺。在這次純粹是享受人生的旅途中,除了已經使我開始覺得疲倦的擁抱、接吻之類的歡樂以外,這是我遇到的第一件可以算得上是有意思的人和事了。
十來年。等著一個永遠也等不來的人。有信心的微笑。普遍的尊重。而且,似曾相識。我好象是一個遍曆了四海,在這個世界上快樂得已經有些乏味了的人,忽然之間碰上了一個外星係的來客,不由得精神為之大振。離上車還有好幾個小時,要獵奇,還來得及。
第一個熱心的介紹者,是廚師(為了不至於冒昧起見,他自然是我首先打聽的對象)。
最早,哪個也不曉得他是從哪裏來的。隻聽他說是老屋裏窮,一直在外頭作幫工。有一回在路上遭了劫,國民黨的兵拿槍子刺破了他的肚皮,腸子都流出來了。落難到這裏,求眾人收留他。過了一些年,鄉裏人幫著他,好歹從陰司門檻上爬回了陽間。落了一身殘疾,哪裏也去不成,就在鄉裏住下來。眾人相幫著往前糊日子,一糊就糊了十幾二十年。到了一九五〇年,忽然有一天,鄉幹部領著兩個掛著盒子炮的解放軍,來找一個二十多年前落難到這一帶、名字叫健苟的人。
在我們山角落裏,都是土生土長的。二十多年前落難來的人,除了他,還有別個麼?不過,不曉得他是不是叫“健苟”。
“我是健苟。”他沒有事一樣地對鄉幹部和兩個解放軍說,好象他早就曉得會有這一天。說著又從褲腰裏摳出一角紅布,上頭印著鐮刀、斧頭,還有發黑的血疤。
“總算找到你了。”兩個解放軍好象放下了千斤擔子,“啪”地一個立正,又一個敬禮。
幾天以後,縣長領著一大夥人,敲鑼打鼓送來了中央人民政府的大紅帖子,請他到北京去開英模會。還帶來了省委書記的親筆信。
健苟一眼就認出了省委書記的字。眼淚刷刷往下落:
“閻王呀,閻王,總算沒有白等啊。”
縣長催促說:“莫難過,快換衣服,坐車到城裏去。省委書記在那頭等你一塊動身呢。”
健苟揩揩眼睛,抽了兩口氣,又笑起來:“從省裏到北京,不是要從我們門口過車麼?何苦跑去又跑來,白花政府的錢。我在這裏等,車來了就上去,不要得?”
“要不得。我們這裏是小站,快車不停。”
“一下子,不誤事,會停的。你隻要跟閻王說。”
“閻王?——哪個說也要不得的呀。”
“會停的,你放心。你隻要跟閻王說,我曉得他的。”健苟古板得很。縣長,還有別的人,都哭笑不得。“閻王”是哪個,也不曉得。橫直把話轉上去。
省委居然真的同鐵路局辦了交涉。到了那一日,快車果然在站上停了。車還沒停穩,早就在站台上等得不耐煩的健苟,從車頭搖搖擺擺地跑到車尾,一路裏不要命地喊:
“閻王哎,閻王哎,你在哪裏呀,閻王哎!……”
從專列的車窗上,早就探出一個微微發胖的身子;
“健苟,健苟哇,我在這裏啊!”
車停住了。健苟一頭撲到車窗前。四隻手,兩顆頭,摟到一堆,又是哭又是笑。邊上的人看了,個個心酸。
原來,“閻王”就是省委書記。當初,健苟是轉入地下的紅軍傷員,“閻王”是他的大隊長。
我癡了。
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健苟公不時地眨一眨灰色的小眼睛,很仁慈地看我們一眼。他好象知道我們在說什麼,又好象不知道;他好象認識我,又好象不認識;他好象記起了什麼,又好象什麼也記不起來。這種仁慈的目光,給人一種麻木的感覺。
我想回避這雙眼睛。
“從北京回來以後,”介紹者並沒有注意我的神情,繼續說:“省委書記要健苟到省裏去做官。健苟不肯。他說,無功不受祿,又沒有文化,不去礙手礙腳了,留在鄉裏還要好些。書記無奈,隻好由他。後來,他們好象沒有什麼來往。書記從省裏給他來過幾封信,他開頭執意不回,後來,信來多了,沒法子,才叫人代筆寫了封回信,一再說:‘莫來信了。你管的事多,不要老是掛記一個老頭子。隻管忙你的吧。好不容易打下了江山,好生管好。我要有事,會去找你的。’可是,多少年,他一回也沒有走動過。呆在鄉裏,就象棵樹樁子。隻是到了那一年,”廚師頓了一下,放慢放低了聲音:“鄉裏人都去求他,到省裏走一趟……”
有客來了。廚師頗為遺憾地打住,走了。
我站起來,用力解開頸下的紐扣。我熱。妻子竟然伏在案板上睡著了。除非施特勞斯諸公的旋律可以使她的興奮曆久不衰外,這一類故事總是很容易催她入睡的。不過,她也許真的累壞了。
對麵,健苟公仍在沉思。窗外,夜色朦朧。燈亮了。是的,我越來越清楚地記起這張輪廓分明的臉。我認識他。就是他,就是他那一次的出現,給父親,給我們一家的命運,帶來了悲慘的轉折。
有一天中午,我放學回家。在省委大院門口,看見他正在同衛兵吵架。他那時沒有這麼老,山裏人打扮,滿身塵土,用油紙傘挑著一個土布包袱。
“讓我進去,我要見閻王。”
“再鬧,我送你進瘋人院。”衛兵臉漲得通紅。
“同誌哥,莫發火羅。閻王是你們省委書記。我找他有要緊的事。”
“你……”
我記得爸爸好象說過,要是有到省委來找“閻王”的人,不用介紹信,就可以讓他進來。這些人一般都是從他老家來的。“閻王”是他作孩兒王時的諢名。不過,這些年,到省委來找“閻王”的並不多,比以前有個時候少多了,新來的衛兵也因此不曉得這個不成文的規定。我飛快地跑進去,在辦公室找到爸爸:“門口有個找‘閻王’的人,有要緊的事。”
爸爸把眼鏡從耳朵上取下來,瞪了我一會,忽然站起來,“蹬、蹬、蹬”地跑了出去。
健苟公是來找爸爸告狀的。
“縣裏報大增產,你省裏就認了大增產。中央一登報,還是大增產。你們放衛星,鄉下人餓得眼睛冒火星。有的地方,已經餓得在死人。你看,我們連這個都快沒得吃了。”健苟公抖抖索索地從包袱裏摸出兩個又黑又硬的“乒乓球”,“這是野菜跟粗糠捏的……”
爸爸讓我跟媽媽睡,他同健苟公擠在原先我睡的被窩裏,嘰嘰咕咕說了一整夜。抽煙,歎氣,咬牙齒。
不知為什麼,媽媽不高興:“糟老頭子!”
她肯定不是罵爸爸。
第二天一早,我醒來,我原先睡的床上,隻剩下了一床空被子。
“……那一年,”來客隻買了兩個饅頭就走了。廚師又回到我們桌子邊上來。他很激動,急於說話:“天天都有人餓倒地。可到處壁上還畫著、報上還寫著、廣播裏還唱著:‘社裏年年大增產,糧食堆上白雲間,扯片白雲揩揩汗,湊上太陽吸袋煙’。
“莫非老天爺瞎了眼睛?!可是說不得。哪個說了,哪個就是反黨,就要用索子捆起來,吊到屋梁上去認罪。隻有一條活路了:幾個吃了豹子膽的人,半夜摸到健苟公屋裏,求他到省裏走一趟,請活菩薩來,普渡眾生。隻有他請得動,隻有他靈。
“健苟公心裏也亂成了一團麻。一盅一盅喝悶酒;這是搞的什麼鬼喲?莫非共產黨不要老百姓了麼?幾十年的革命不是白搞了?他一口氣把個瓶子喝得底朝天,一掌推開跪在他麵前叩頭的人,連夜上了省城。
“鄉裏人主意沒打錯。健苟公真把閻王老子請來了。省委書記穿著草鞋在鄉裏轉了兩天,最後車子一直開到縣委會。他把‘父母官’攏到一塊,叫他們彙報。
“眼睜睜看著半天雲裏掉下的省委書記,看著他身邊一臉黑氣的健苟公,‘父母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沒有一個敢開口。
“‘說呀,不是說糧食撐破天麼?不是說食堂賽天堂麼?’省委書記臉上帶著笑。
“‘是豐產,食堂辦得也蠻好……’縣長無奈,不知省委書記笑什麼,硬起頭皮照以前打的報告說。
“‘那好吧,我請你們嚐嚐天堂的果子。’省委書記摸出兩個又黑又硬的野菜糠粑,把一個擱到縣長麵前:‘帶得不夠,你們將就點,一人一口,嚐嚐鮮吧。’
“‘父母官’們一個個眼睛發了直。‘吃呀!’省委書記變了臉色:‘你們給我吃呀,吃呀……’他話沒說完,把留在自己手上的一個塞進嘴巴,不要命地嚼起來。一邊嚼,一邊落眼淚。
“省委書記當場決定開國庫發救濟糧。
“‘隻怕不行吧?中央有規定,亂開糧庫是要犯法的!’縣長嚇得腳骨子打顫。
“‘餓死了老百姓就不犯法?就不丟烏紗帽?打開!要殺,殺我的頭!’
“省委書記走了。臨分手時,健苟公眼淚汪汪地代表鄉裏人說:‘你救了我們……’
“‘不,你們救了我……要不然,我的罪過還要大。日後到了馬克思那裏,他也要叫我下地獄的。’省委書記也眼淚汪汪地回答。